3-5

    李承泽的故事讲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包子他吃了两个半,范闲的眼睛瞪得跟鱼眼泡似的,直勾勾的,他脸皮本来就没有范闲厚,让人这么看着谁还能有胃口,只能不甘不愿地把剩下的半个带褶包子皮放回盘子里。

    “听说淑贵妃不喜金银俗物,怎么偏偏在这时候戴了个护甲。”

    范闲嘴上质疑,手上却干着店小二的活计,把装了rou菜的碟子挪到了人家面前。

    李承泽倒也坦荡,直接应道,“是我送的。我差人去各宫都送了人情,送到母妃宫里的就是这枚金护甲。”

    “你猜到皇后迟早会逼淑贵妃伤你,干脆顺水推舟,让自己伤得更重些?”

    “母妃懂我,我亦懂母妃。要她去参与后宫妇人的勾心斗角,母妃是做不来的。这滩浑水我既非淌不可,就必得与母妃彻底撕破脸皮,让皇后看到母妃对我毫无感情,才能让她置身事外。”

    这段话实在是感人肺腑,母子情深。可惜是李承泽在那一边吸溜吸溜地嗉鸭锁骨一边说出来的,范闲原本还想说几句你也不容易之类的话,看人吃得满嘴流油,也顾不得扯那些虚的了,忙在自己身上摸上摸下想找出个手帕给人擦嘴,李承泽说你别在这狗熊跳舞了,我衣服前襟里揣了个手帕,劳烦小范大人帮我掏出来。

    范闲掏帕子的时候脸上还带笑,一看那帕子上绣的字,笑容一下就塌了。

    豆腐块大小的一个乾字,东宫专用的杏黄。

    好你个李承乾,真有你的,看起来老老实实的,怎么我都快把你说成阳痿了你还能见缝插针送手帕呢,我要是什么都没说,你还不早就当起南庆俄狄浦斯直接弑父篡位娶小妈走上人生巅峰了。

    李承泽看他面色不对,也跟着紧张起来,rou都没剔干净就把骨头吐到了盘子里。

    “怎么了范闲,难不成帕子上有毒?我刚出皇后宫门就碰见了李承乾,怪不得他有些古怪,又是递手帕又是要替他母后道歉的,我还用那帕子擦了伤口,你看有没有事,会不会留疤。”

    “殿下放心,手帕是好手帕,人不是好人。”

    听了范闲含沙射影的话,李承泽安下心来,重新拾起筷子夹起了一只油稞。油稞外壳金黄,炸得恰到好处,筷子扎进去时有细碎的喀哧声,这点微不足道的快乐,引得李承泽习惯向下的唇角略略上扬。

    “没毒就好。如此想来,太子此举大概是出于乾元对坤泽的照拂天性。那药倒也有那么点好处,我当乾元时人人都与我作对,现如今成了坤泽,连最不喜欢我的小范大人都愿意向我伸出援手,说些什么愿遭天谴的疯话了。”

    他说这话,语调像是在玩笑,却揪得范闲心头一颤。范闲努力不显露出来,心里把李承乾骂个狗血淋头。他本来还想循序渐进,有了一定的感情基础之后再谈谈寂寞少妇重金求子的事。这下可好,太子殿下那一通反常saocao作,让本就敏感多疑的李承泽直接把对他示好的乾元通通打成是信香作祟的生理冲动了。

    “二殿下你这就冤枉我了,我把你从坟里刨出来的时候,你可还是个乾元。”

    李承泽耸一耸肩,眉眼弯弯笑得体贴又懂事。“你不喜欢我,又不耽误你当个乐于行善的好心人。”

    被从天而降的好人卡砸晕的范闲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还好李承泽没在这事上停留多久,很快又说起了他怀疑皇后当了十四年胎儿刽子手的事。范闲听得直皱眉,问他,“所以庆帝就是为了解决这事才把你塞进了后宫里?这不拿高射炮……不是,拿大宗师打蚊子吗。”

    李承泽笑着摇头,气定神闲对他说,“范闲,我生下来就是长在戏台上的,他给我套什么行头,我就唱什么角儿。他要我磨砺太子,我就是位极人臣的二皇子。他要我威慑皇后,我就是宠冠六宫的妃嫔。从来都是如此。”

    李承泽,像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要说庆帝是真的眼拙,他的几个儿子里,最像块无暇美玉的就是李承泽,他偏要人家当石头当砖块,不碰个粉身碎骨才叫见鬼。

    范闲拧紧眉,说出的话掷地有声。

    “从来如此,便对吗?”

    李承泽沉沉望他,喉结滚动,将最后一口油糕咽了下去。

    “对与不对,你又能如何?范闲,澹州那一院子的血债,你还想重来一次吗?”

    范闲入宫时已是傍晚,闲谈几句之后,窗棂外飘起了细雨,苦橘色的落日余晖被冲刷干净,如江海自上而下倒灌,阴阴沉沉,让人喘不上气。

    李承泽终于吃饱喝足,放下筷子,唤了婢女进来。一个捧着铜盆供他洗手,一个点起殿内的灯盏,路过范闲时略一福身,算是打了招呼。做完这些,又静悄悄合了门退出去。范闲此番进宫没扮成太医,侯公公几日前传来了话,说三殿下给宫妃看病也是在尽孝,无需遮遮掩掩。

    庆帝若是对他俩严防死守,他倒能想办法寻个空子钻进来。这般放任自流,反而让他心里打起了鼓,不知老头在做什么打算。

    李承泽又溜到丘子笼跟前看鸟,那鸟的小爪紧紧扒住金星乌木,时不时啼叫两声。范闲凑到跟前才看出是只玄凤鹦鹉,估计还是只笨的,这么半天一句人话都没说出来。

    “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

    李承泽瞟了他一眼,似是看穿了他的念头,幽幽念完那句他从仙境抄来的诗,又将视线挪回白鸟身上。

    “我听闻这鸟原本是一个婕妤养的,养了一对,这只怎么教都学不会说话,另一只却是聪明的,什么话在它面前复述几遍它都能背出来。婕妤养它们本是打算合宫夜宴时拿来说几句吉祥话讨陛下欢心,结果有人买通了她的贴身宫女,教了那鸟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当晚夜宴,人被拉进冷宫,鸟被当场掐死,只有这只笨东西安然无恙。”

    烛光莹莹,人影晃动,他像是在看那只鸟,更像是在透过鸟与自己对视。

    “母族势盛,天资聪颖,礼贤下士,长于笼络人心。我一直想不通,为何我事事都要强过太子,父皇却只偏爱弟弟。乾元都是如此,厌憎与自己比肩的强者,怜悯依附于自己的弱者。若我不是如此好命,一看就是个打不垮的硬骨头,兴许,陛下也不会只拿我当个最趁手的工具,兴许,我就能做个人了。”

    他抚上自己受了伤的侧脸,稍一用力,伤口处又迸出血来。范闲看着心惊rou跳,慌忙扼住了那寸雪白腕子,李承泽顺势便贴了过来,薄如春红的软唇,轻轻巧巧擦过小范大人的耳垂。

    “帮我。”他说。

    范闲触电般松开了人,李承泽的手反而逐了过去,拉起习武多年的乾元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放到了自己脆弱不堪的脖子上。

    “范闲,帮我。”李承泽固执地说。

    这一次,他落下了两滴泪。

    殿外雷雨大作,殿内的烛火也在跟着震动。庆帝又在擦拭他的箭矢,侯公公快步走来,颤声说道,“陛下,端妃娘娘到了。”

    庆帝略一皱眉,说,“他来做什么?朕没心情,派顶软轿送他回去吧。”

    “这……”侯公公有些犹疑,踌躇片刻,仍是没有退出去。

    “老奴斗胆,陛下,还是见见吧。端妃……似乎不大好。”

    “不大好?不过是挨了一巴掌,能有多不好。矫情。”

    庆帝冷哼一声,抬了抬手,让侯公公把人引进来。等他把箭都放回箭筒中,再回过身子,看到跪在地上的李承泽时,庆帝不由得蹙起了眉。

    何止是不大好。简直是糟糕透顶。

    湿透的衣袍凌乱不堪,发冠半掉不掉,几缕墨发贴在惨白脸侧,另半张脸更为凄惨,被泪水与血水糊满。李承泽抖到跪都跪不稳,脖颈上有青紫掐痕,鞋子也跑掉了一只。忽又劈下响雷,他如受惊的猫儿一般缩起身子,怯生生往庆帝的方向挪了挪。

    庆帝心头一动,再看小猫儿现在这副饱受蹂躏的惨状,心中又添了几分怒气。李承泽的死生宠辱,都只能是他给予的,竟有人敢僭越至此。

    庆帝眸色一凛,沉声发问,“是何人所为?”

    李承泽却不回应,只摇头哽咽。“求陛下救命。”

    “朕在问你话。”

    抽噎声渐停,李承泽抬起泪眸,从怀中取出了一条杏黄的帕子,缓缓捧到了庆帝面前。

    4.

    李承乾被他老子叫过去挨揍之前,刚叫来宫人收去了画具,直勾勾对着铜镜中那张伤春悲秋的脸愣神。他的门客郭保坤醉酒时曾大着舌头奉承他说,您长得就随庆帝陛下,三庭五眼端正大气,一看就是真龙天子,那二殿下细伶伶的,给他个龙袍他都撑不起来。

    这溜须拍马的大不敬话语当时他听着倒是受用无比,如今越想越不是滋味,他打定主意,明天一早就要找郭保坤过来杖责他三十。

    大抵也真应了那句一报还一报,储君殿下这边刚枉顾追诉期给个倒霉蛋定了罪,那边就有心腹内侍脸色苍白来报,说庆帝让他去一趟。

    心腹哆嗦半天,又说,陛下特意叮嘱,您要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就把熟悉的太医先叫上,省得闹出人命来。

    完了。他想。

    定是我早上递给二哥手帕的举动过于体贴入微,二哥因此对我生出情愫,这就迫不及待和陛下摊牌了。

    天家的乾元,就是容易在坤泽那里误惹桃花债,姑姑诚不欺我。

    南庆的太子殿下,倒也不能说是个蠢人,打官腔结朝党,争权逐利的营生玩得不比他二哥外行。偏生李承乾本性钝得像只呆头鹅,庆帝揠苗助长,按范闲的话说,光把IQ拔上来了,EQ没跟上。

    李承乾的几个兄弟都是乾元,母后只会用怨怼的眼神催他上进,他人又拘谨守礼,风月场更是从不会去。总而言之,他对坤泽的认识很是刻板,全都来源于那些老学究的书本,再有,就是姑姑吹拂在他耳侧的温柔乡。

    姑姑对他说,坤泽都是软的,是只能依傍大树而生的菟丝花,承乾,君子对待坤泽,应悉心呵护事事体恤,莫让人伤身又伤心。

    对的,坤泽都是无害的花骨朵,连他那个锋芒毕露心狠手辣恨不能把近身五米之内的人都戳出血窟窿的疯二哥成了坤泽之后,都平添了几分惹人怜的脆弱感。

    李承泽的死而复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李承乾至今仍是稀里糊涂,那也不妨碍他暗下决心,二哥既已是朵娇花了,我定不能做那辣手摧花的无耻之人。

    下了步辇,宫人为他撑伞引路,雨天路滑,他踏在赭红砖面上,一步一步走得四平八稳。有微风刮起,宫人的油伞歪了半边,潮湿的清新气味绕着他打转,他皱了皱眉,眼中进了雨雾,朦朦胧胧看见两个小小身影,一绿一蓝,着绿衣的小男孩赤着脚在水坑里跳来跳去,咯咯笑着踢起水花,蓝衣的小男孩被溅湿了也不气恼,仍是傻傻立在一旁,乖乖帮人拎着两只翘头履。

    雨势稍小,宫人将伞柄扶正,刚想向太子谢罪,抬头却看到向来吝于表露情绪的木头太子正朝着墙根处的虚空真心微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李承乾这份又涩又暖的好心情,截止于庆帝将他的帕子掷到他面前时为止。

    “太子,来,你仔细看看,这可是你的东西?”

    他迟疑抬眼,李承泽就垂首跪坐在不远处的矮榻上,墨发服帖,无声无息,身上穿的崭新衣衫像是临时拿来换上的,不合服制,亦不合体量,衬得人更单薄,像株茎干细长的颓唐百合。

    他又想起自己曾与李承泽拌嘴,就在一两年前,就在这座内殿门外。他假笑着说二哥身子太过孱弱,还是多花些心思在调养身体上吧,我怕二哥命比纸薄。李承泽立于廊下,不怒不恼,紧了紧肩上披的银狐裘,挑起半边眉毛淡淡瞟他,瞟得他笑意渐褪,心头发毛,粗略估算起谢必安从柱子后面拔剑奔过来要多久。

    见他不笑了,李承泽反而墨眸一弯嘴角一抬,笑得生动活泼,颊边洇下小小的褶。

    这人说不准真有些鬼魅伎俩。李承乾被这副笑脸刺了眼,不适地挪开了目光。他这个二哥总是打着与民同乐的幌子,身上却没什么人间气,倒像是被拘在方正宣纸上的画中美人,画师技法再过高超,也顶多是让他的笑看起来“栩栩如生”。如生,如生,到底不是真的活物,一颦一笑都透着暮霭沉沉的死气。

    画中人并不知自己已被思虑万千的太子判成了游魂怨鬼,开口时语气仍是恭顺无比。

    “命比纸薄?放心,臣金贵着呢,即便是薄命,也是命比金纸薄。太子殿下,金纸锋利,割到手也就罢了,小心哪一天被割到喉咙。”

    他周身一震,厉声道,“二哥这是在威胁我?”

    檐下风动,李承泽略一颔首,几缕鬓发顺势垂下,似是要隐起笑意。

    “几句玩笑话罢了。太子殿下如此斤斤计较,实非仁主所为。”

    李承泽,他的好二哥,他这十年来无法安枕的罪魁祸首。父皇说他会杀你,母后说他会杀你,姑姑也说他会杀你,连他自己都说,他会杀你。

    李承泽是他椅背上的尖刺,卧榻旁的炭盆,让他时时惊怵,一刻都放松不得。后来李承泽的死讯传来,木刺被砍,炭火熄灭,他以为他大仇得报,终于可以从此扬眉吐气,胸口的郁结也能一扫而空。

    ——可午夜梦回,他总是想起李承泽。

    幼年时庆帝为了历练他的心智炖了他最爱的兔子,宫中所有人都对此事讳莫如深,李承泽牵着他的手偷偷在御花园的假山石后面为小兔子挖了个衣冠冢,埋下几撮小兔子的毛。

    他抽抽搭搭说,二哥,陛下说我爱哭,没有一点未来皇帝的样子,还说我是个软蛋。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当皇帝啊。

    李承泽摸摸他的发顶,小大人似的安慰他,谁说只有父皇那样的硬蛋才能做皇帝,承乾莫怕,有二哥一直陪着你。

    二哥。二哥。

    李承泽。

    你我兄弟,何至于此。

    他辗转反侧,玉枕染上薄汗,直至天边隐约透出鱼肚色,才从压抑的嗓子里挤出一声沉重长叹。

    李承乾的视线又投向眼前的手帕,他小心地将此物拾起,展开,确实是他早上拿给李承泽的那条,上面还沾了一小块凝结的血。

    他犹疑再三,还是说了实话。

    “确是儿臣之物。”

    “好,你既认了,那事情就好办了。”

    庆帝信步慢踱,走到盛放刀剑的架子旁,拿起一柄短剑,拔出剑鞘确认好了是开了刃的,又将剑插回鞘中,递到了太子面前。李承乾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心中仍是不明就里。

    “太子。”

    “儿臣在。”

    “你自行了断吧。”

    短剑咣当一声砸到地上,嵌在剑柄上的红宝石磕破了一角,看来即便是敬上到近乎迂腐的太子殿下在生死关头也没法顾及御赐之物了。李承乾以额触地,颤声说道,“陛下,儿臣…儿臣惶恐,儿臣不知自己做了何事触怒了龙颜,但儿臣的忠孝之心天地可鉴,陛下,求陛下明察。”

    “好一个忠孝之心。”庆帝声调平缓,似是在闲话家常。他不看自己伏在地上的儿子,只从青花瓦罐中挑出几枚开了口的杏仁,放到了李承泽泌出细汗的掌心里。

    “陛下……”李承泽脸色苍白,正要谢恩,却被庆帝抬手止住。

    “你,把你刚才对朕说的事情经过,再与太子说一遍。”

    李承泽垂眼向下看,手中捧着的杏仁个个饱满,他虽不通药理,但也知道甜杏仁能润肺,苦杏仁却是有毒的。侯公公将这罐杏仁端上来时,分明是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他不能不多想。

    看来庆帝对他的说法并非全盘相信。若他说的是真的,太子死,若他说的是假的,他死。

    他抬起眼帘,李承乾来得匆忙,没戴金冠,只系了发带,弧度柔软的发顶看起来触感很好,让他恍惚间将眼前的储君与多年前那个为了兔子哭泣的孩童相互重叠,只是不知道摸起来,还会不会像在抚摸小动物的细绒毛脊背。

    与李承乾的生死博弈互相陷害,这些年来明明是时时刻刻都在上演,怎么偏就今日让他心中落出不忍来。难道他成了坤泽之后,真就多了份不该有的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也好,两小无猜也罢。如今箭在弦上,哪里容得他因一念之差而收手停战。他闭一闭眼,额边渗出一滴汗,在汗水掉到杏仁壳上之前,他终于定下心神,压着嗓音开了口。

    “禀陛下,太子今日早间将臣妾拦下,递了这方帕子,对我说有要事相告,以手帕作为示诚的信物,让我晚上记得屏退左右。陛下恕罪,臣妾……臣妾确实是不该答应的。臣妾猜想,太子殿下也许本来真是想来与我示好的,可登门之后,我们言语上起了龃龉,太子一时怒起,就……”

    他犹豫的话停到这,喉口哽住,又借机将烫手的杏仁放在桌边一角,扯松领口,别过泫然欲泣的窄脸,露出颈部触目惊心的掐痕淤血。

    老实人李承乾,今天也被他二哥编瞎话不眨眼的扯谎能力震惊了。

    “你……你满嘴胡言!”他张口结舌,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该先怒斥一句,然后又跪直腰杆,两手拱合,转向庆帝说,“陛下,儿臣今日晨起去给母后请安,见端妃面上血流不止,出于好心才借出了帕子。之后的所谓私会,更是凭空构陷。儿臣自用完晚膳后,便未出寝殿一步。”

    “臣妾宫中都是弱女子,这总不能是我自己掐的。”

    “你与范闲私交甚好,听闻数日之前他还扮作太医入宫为你请脉,也许今日他也乔装潜入了宫中。”

    李承泽冷笑一声。“范闲今日确实见了我,但他用完膳后,看雨势渐大,就直接起身告辞了。他离去时,我身上并无异样,几个宫人都能作证。太子殿下呢,你说你晚膳之后就未曾出门,你在做些什么,可有旁人相伴?”

    李承乾一时语塞。晚膳之后,他与往常一样,让下人都退出屋外,独自一人画起了美人图。李承泽定是知道此事,料想他拿不出人证,才在这里气定神闲地咄咄逼人。

    半晌,他咬紧牙关,挤出一句,“你是惯会笼络人心的,你的人证都是你宫中之人,自然会向着你说话。端妃,你这是鼓动宫婢欺君啊。”

    李承泽面色不动,淡然陈述道,“没有背景没有身份,我哪来的通天本领,让那么多只相处了月余的人心甘情愿为我犯下诛九族的大罪?是非曲直自在人心,慎刑司的嬷嬷,刑部的官员,哪怕是鉴查院的人来问,她们也不会改口,因为她们说的,就是她们看到的事实。”

    看太子气得双目赤红,眼白爆出条条血丝,李承泽知道自己胜券在握,古怪的是,他心中并未生出分毫快感。那几枚杏仁,仿佛搅进了他的心脉之中,让他呼吸不畅。

    就在此时,侯公公急步走进来,向着背手侧立的庆帝通报道,“陛下,三殿下来了。”

    范闲怎么会来。这不在他的计划之内。李承泽搭在膝上的双手无意识地收紧,抓皱了一层织帛。

    庆帝眉头微抬,倒也没显出多意外,无甚波澜的清矍面孔上露出了罕见的笑意。“好,那便让他进来吧,朕这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范闲进门后,先看一眼李承泽,讶然道,“哎,端娘娘也在啊?”

    庆帝也不在意他的不合礼数,抄着袖子随意问道,“端妃说你用完晚膳就走了,怎么这就又回来了?”

    “雨太大了,我找了个亭子避雨,本来想等雨停了再出宫,等来等去就等到这个点了,我就想找侯公公给我安排个住处,明天再出宫。听侯公公说您在训斥太子,我这个做弟弟的不进来劝两句也不太好。陛下,父子之间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您说是不是?”

    范闲这话说得掏心掏肺,仿佛今晚的这场阴谋,不是他提前知情,还参与了出谋划策似的。

    先前李承泽逼他扼紧自己的脖子,留下的伤痕越显眼越好。他问李承泽想干嘛,李承泽对他说,他要嫁祸太子,说太子动手伤了妃嫔。

    “可你和太子无冤无……”

    噢,不对,有冤有仇。

    “太子现在也和你没有利益冲……”

    噢,母债子还,太子的老娘和他有利益冲突。

    “你说你污蔑完人家你能得什么好……”

    噢,卖个惨,顺便卖个乖,让庆帝知道他有多离不开daddy的庇佑,满足一下老东西的大男子主义,多少也会施舍些偏爱给他。后宫妃嫔,相互争斗只是表象,到头来争的还是这份虚无缥缈的恩宠。

    不用李承泽开口,他已在心里补全了完整的对话。李承乾已经傻不愣登地自己将证物交到了人家手上,于情于理,李承泽都是在做最符合他人设的事情,那就是损人利己。

    可范闲心中堵着一口气。他总觉得,李承泽可以不做这样的人。

    诚然,太子以前也没少给李承泽挖坑,但他今日递出手帕的举动,虽然让人不爽,却十有八九,真是出于善意。日前他从李承泽那问诊回来,没几天这事就传入了太子耳中。太子殿下亲自莅临范府,只为旁敲侧击问一问李承泽的身体好不好,得到他敷衍的肯定答复后,那一瞬间的放松神态是做不了假的。

    但他没法对李承泽开这个口。李承泽奇倔无比,他与春满乾坤爹满门的范闲不同,从小到大接收到的恶意太多,有不少就是来自李承乾和他范闲的,你让他怎么去相信这两人送过来的是真的糖果而不是糖衣炮弹。

    有时范闲真觉得李承泽是一头四处作乱的凶兽,正义使者小范大人一直试图逼人家停止作恶,以前他天真,以为强行剥下李承泽外面那层长满硬刺的铠甲,就能把人干干净净地救出来。现实打了他的脸,那层铠甲早已和皮rou长在了一起,生生撕下来的结果就是导致李承泽死了一次。于是他把人鲜血淋漓地送到澹州,却仍是做了个鸵鸟一般的坏医生,没去对症下药铲除病根,反而指望伤口能靠着时间流逝自动愈合,这就导致李承泽死了第二次。

    他不敢再去冒第三次险,他不能再放李承泽独自一人,所以他只能委婉地旁敲侧击道,“你的计划有纰漏,那么多宫人见到我来过这里,我走后你身上就伤痕累累的了,傻子才猜不到是我干的。”

    李承泽掸一掸袖子,轻描淡写地讲,“不打紧,都杀了便是。如此屠宫暴行,若能栽到李承乾头上,岂不是更能让他难逃一劫。”

    范闲瞠目结舌,看李承泽目光笃定像是真起了杀心,不由得蹙紧了眉。李承泽见他面色凝重,又扑哧一笑,在他胸脯处拍了拍。

    “小范诗仙怎么也成了听不懂玩笑话的俗人了,我一个坤泽能杀得了谁。李承乾不会有事的,你我两个皇子,在陛下心中都只配给嫡长子磨刀,何况是个一无所有的后妃呢,打便打了,难不成还要储君给我偿命吗。”

    “那你为何……”

    “我不甘。”

    他打断范闲的问话,手指拧着范闲衣角,沉着脸说,“我宁愿他仍像以前那样与我针锋相对,也不要他假仁假义地怜悯我。我要给他个教训,让他知道无论我李承泽是乾元还是坤泽,都有能力伤到他。哪怕最终的结果只是他禁足三日,我也要这么做。”

    行吧,送个帕子就被这小心眼的猫脾气记恨成这样,要真让他知道自己想送他个孩子,还不直接把他小范大人的小小范大人给剁了。

    范闲心里一虚,想想又觉得庆帝偏心太子是真,懒得管这些宫闱口角也是真,应该真翻不出什么大水花,让李承泽闹一闹出出气也没什么,反正庆帝太子那对缺德天家父子以前也没少折腾他。李承泽这不识好歹的别扭性子,不是一朝一夕扭得过来的,还是得慢慢调。

    做完一通心理建设,小范大人在心中对无辜背锅的太子道了声抱歉,长叹一声,一边帮人擦掉脸颊边的血迹一边说,“一会儿我先行告退,你叫几个宫人进来帮你梳洗,让她们注意到我走的时候你是完好无损的,我在附近转一圈再偷摸从后窗翻回来帮你,这样,人证物证就都有了。”

    李承泽看他的眼神顿时有些复杂。“小范大人,没想到你还挺有犯案的天赋。”

    ……刚刚还扬言要杀遍全宫的人好像不是我吧。

    范闲进门时就注意到了,虽然庆帝与李承泽一老一小两只狐狸面上都是不动声色,看地上扔着的短剑和太子那副几乎要背过气去的神情,他就知道,事态比李承泽先前对他承诺的要严重。

    可庆帝待自己的二儿子从来如草芥一般,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子,真要为了李承泽的皮rou之苦赐死储君?

    太子却是借着这个档口缓过了神,冷静下来辩驳道,“东宫与端娘娘的居所相隔不近,儿臣若真有私闯后宫的行径,这一路上总会被人撞见,大不了将今日宫中当值的人一一问过,自能证明儿臣的清白。”

    李承泽哼笑一声,拖长声音说道,“哦,怪不得敢在宫中肆无忌惮行凶,太子殿下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李承乾牙都快咬碎了,说话也没了轻重。“李承泽,你又在阴阳怪气暗示些什么?”

    “我早年听闻,太子殿下与禁军那边的人似乎就有些交往。怎么,这些年过去,连宫中的仆从都要长出同一条舌头来为太子做伪证了?”

    此言一出,在惊怒涌上心头之前,汹涌澎湃的恐惧先行一步吞噬了太子的大脑,他慌忙跪行几步,向着庆帝叩首,连连说了好几句儿臣不敢。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庆帝终于开了口。

    “朕看你,没什么不敢做的。太子,你就这么等不及吗?”

    范闲钉在原地,凉意由头顶灌到脚底。

    原来如此。原来李承泽打的是这个主意。怪不得能引得庆帝动了如此大的怒气。

    范闲长在澹州,养在范家,都是人情味十足的地方,他以为人不可能毫无情感,庆帝是厚此薄彼,仅存的那点父子之情都给了太子。李承泽看得通透,他知道这份偏心给的是嫡长子这个身份而不是李承乾本人,皇帝的卧榻之侧,纵使酣睡的是自己的儿子,一旦起了疑心,也能拎起来摔个肝脑涂地,和摔死一只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

    李承乾会死在今夜吗。

    范闲不喜欢李承乾,李承乾不是什么好东西,也没少给他捅黑刀下绊子,他俩还算半拉情敌,两人之间没一星半点的美好回忆。

    但他没来由地,又想起滕梓荆。

    他想起西方传说,恶人下了地狱之后,要站在坑里,等着所有被他害过的人的鲜血缓缓涌上来将他淹没。

    他想,我不能让太子死。我不能再让李承泽的血坑里水位高出哪怕一厘米。

    于是他对庆帝说,“陛下,有件事,儿臣作为医者虽只有八分把握,现在却是不得不说了。”

    “说。”

    “端娘娘,恐怕得了癔症。”

    5.

    二殿下有两大爱好,一个是吃,一个是睡。

    吃是随时都要吃的,以前谢必安袖兜里常年备着一小包一小包的瓜子果干,偶尔去外省出个公差回来时都要拉上一车当地的土特产。太子那边在他爹面前编排他搜刮民脂民膏,他振振有辞扯出一套歪理,什么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要想了解一座城池,便先要学会品味当地的小吃。太子表面嗤之以鼻,一个月后再见面时腰围涨了两圈。

    困意上来的时候他也是潇洒至极想睡就睡,甚至有时在朝堂上几个迂腐文臣没完没了打起官腔,他也能偷偷摸摸掩着袖子打几个哈欠,垂下去的脑袋摇摇欲坠。

    太子一看他那副倦懒样子就来气,心说同样是在刀尖上过日子的皇室子弟,怎么他整天睡得心安理得四脚朝天,我就梦魇缠身不得安枕呢。看来真是应了那句话,神鬼也怕恶人。

    李承泽这人,缺德就缺德在光他自己知道自己睡眠质量好还不行,他还非要去他那个饱受睡眠问题困扰的弟弟面前嘚瑟,说太子啊臣昨夜又做了个好梦,梦里臣时而是个白衣飘飘的观月人,时而又成了天上挂着的那一泓弯月,你说这梦里是藏了什么玄机。太子眼下积灰,被他的文人酸气烦得一个头两个大,如行尸走rou般向旁边挪开几步,过一会儿又不甘不愿地蹭了回来,露出三分伪笑,问他为何不受梦魇所扰,可有什么调养的好法子,方不方便透露给弟弟。李承泽也不吝啬,招招手让李承乾附耳过来。

    “无他,只要不做亏心事,自然坦坦荡荡,夜夜做好梦。”

    李承乾若有所思点点头,一句受教说到半截才突然反应过来,当时就气得两眼都瞪圆了。

    “你影射谁老做亏心事呢?!”

    李承泽用关怀且慈爱的眼神注视着他,太子一腔怒火发不出来,气哼哼拂袖而去,临走之前不忘撂下一句狠话,祝他早日噩梦成真。

    噩梦成真?他李承泽做的梦于他而言从来都是美梦,噩梦再糟烂也坏不过他的人生,拿什么来成真。梦中他做农户做妖鬼做飞禽走兽做绿水青山,做遍世间万物,唯独不做他自己。每一个梦中人都是自由又快乐,每一个挑出来与现实中的他做交换,他都愿意。

    李承泽守着他的一亩三分盐碱地,自斟自饮自说自话,觉得此生也就这样淡淡过了,从未被谁珍视,从未被给予过选择,从未被当做个活生生的人。既是从未尝到过的滋味,自然不值得放在心头惦记。

    可范闲走了过来。他手中捧着花种。

    好一个拯救苍生的范大善人,李承泽嘲讽地想。

    何必与一块死地较劲,好好的花种就这么浪费掉了。澹州石子路上的相望,手指上的guntang唇印,那些离经叛道的疯话傻话,范闲啊范闲,你真以为我是你之前招惹的那些痴情坤泽吗,你以为我也会和他们一样,会因为你在捍卫心中所谓道义时顺手给予了无私善举,就对你有了自作多情的倾慕之心吗?

    李承泽想要玩笑几句,却没了牵动嘴角扮出个笑脸的力气。

    多可笑啊,直到那些刚冒出头的花骨朵被那句从天而降的“癔症”砸个粉碎,他才意识到它们曾经存在过。

    噩梦成真,原来是这种感觉。他轻描淡写地想。

    脱力,疲惫,木然,瞳仁涣散。十指握拳,放松,再握拳,连最基础的感官都变得迟钝。殿内的父子三人再表演出什么样的戏码,于他而言都成了雾中景,听不清,看不懂,好没意思。

    范闲僵成朽木一块,刻意地偏过身子,将李承泽虚浮的目光挡在背后。莫名的心虚把他的语速都带快了些,他言简意赅向庆帝讲明了癔症发作时患者自残也是常事,神智恢复后不记得这伤是哪来的,因而就会给自己捏造出虚构的袭击来,庆帝只在刚听到时略显出些惊讶,很快便又压下眉头,抬手在自己的额心处揉了揉,面上神情愈加寡淡,言谈时的语气也让人捉摸不透。

    “范闲,你的意思是,你信任太子的为人,觉得太子是无罪的。”

    等等。

    这话里的意思好像不太对劲。

    范闲掌心冒汗,含蓄应道,“这……臣与太子并不相熟。”

    “你还觉得以端妃的心性,他身上的伤痕,只能是出自他本人之手。”

    哎?哎?碰瓷是不是?我可没这意思啊!这老头怎么这么损呢!

    范闲一慌,下意识地扭头寻着李承泽看过去。那人并未抬头,葱根似的十指正安安静静地剥着杏仁,碎壳与果rou分开放在桌上,一白一棕,堆成了两座尖尖的小山。

    ……都什么时候了这人怎么还想着吃呢?

    范闲心中五味杂陈,庆帝背手而立,毫无波澜的低沉声音又一次在这空旷的内廷中响起。

    “你长在澹州,确是与他二人相处时间不长。不过你这话,倒也误打误撞提醒了朕。朕自己的儿子,朕当然应该想得到,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会做什么样的事。”

    范闲心跳如惊雷,还不等他开口说话,庆帝先撩起长袍下摆,在他惨白如纸的妃子身边落了坐。

    “今天早晨朕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无缘无故,不过相隔短短一天,你就突然犯起了癔症。你这病来的,倒还真是时候。”

    范闲干笑一声,插话道,“陛下,病来如山倒,人生病哪里挑得了时候。”

    “范闲,岐黄之术你确是颇为精通,可这论起人心算计,你比旁人要逊色得多。”

    庆帝似有所指的话落在李承泽耳中,本已麻木的心又泛起刺痛。旁人?明明都是皇室血脉,却从来只有他被视作旁人。庆帝勾一勾手,侯公公慌忙向前一步,等待皇帝给出指令来。

    “去请几个老资格的太医来。朕倒是要看看,究竟是真的生了病,还是有人在借此装疯,意图构陷皇嗣。”

    “陛下!”

    久未出声的太子,此刻突然重重叩了下去。

    “端妃确实不是今日突然得了癔症。儿臣不敢再欺瞒了,是……是儿臣在手帕上洒了五石散,才让端妃……有了失神之举。”

    范闲一时惊得目瞪口呆。他方才确实有向太子递眼色,但他只是希望李承乾知恩图报,稍微帮几句腔,能给他这个宫斗门外汉搭把手,没想到这人这么实诚,直接自断一臂。

    庆帝面色沉郁,甚至比方才疑心太子与内廷宫人有牵扯时还要沉上几分。

    “你身为太子,更应慎言。”

    “全是儿臣一人之错,儿臣一时鬼迷心窍,本是希望端妃嗅了之后能在御前失仪触怒龙颜,却不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儿臣有罪,愿意受罚。”

    太子跪得纹丝不动,讲话一板一眼,不像是认罪,倒像是背诵先贤事迹。

    殿外雨势转小,淅沥声逐渐稀疏,衬得室内气氛更为凝沉,只能听闻呼吸声交叠。满室天潢贵胄,没一个有好面色。

    良久,庆帝点一点头。

    “李承乾,你真是朕的好儿子。”

    一出闹剧,草草收场。

    太子禁足东宫,没说要禁多久,只说非诏不得外出。李承泽受了惊吓,理应好好抚慰,陛下吩咐侯公公去挑些好的滋补品送到端妃宫中,还加派了一批侍卫过去。

    范闲本想护送李承泽回宫,连人家的衣角都没碰着就被侯公公叫住了,说刚下过雨陛下身子骨发寒,三殿下若是有孝心,就留下来陪着喝一碗热汤。

    李承泽露出个体恤又干瘪的笑,说了句不敢耽误三殿下和陛下父子情深,虚虚抬手行了个礼,转身就走,无牵无挂。

    范闲被他的背影烫得眼热,他叹一口气,走回了内殿之中。

    李承泽来时为了给自己营造一个凄惨气氛特意没有带伞,现在虽是和风细雨,从这里走回他的宫中,估计也会全身湿透。他站在檐下,探出手,一大滴顺着琉璃瓦滑落的积水恰好砸入他掌心里,冰得他猛地瑟缩了一下,若是他长了尾巴,大概早就翘成了硬邦邦山药棍。

    宫人三三两两远远驻足,李承泽知道太子就在他身后望着他,却体贴地佯装不知,给白白遭了这通无妄之灾的太子殿下留足了骂人的时间。

    没等第二滴雨水落下来,太子就局促地开了口。

    “雨天路滑,你没带仆从,我找人送你回去。”

    太子还是这么爱做表面功夫。李承泽低笑道,“太子有心了,你我二人如今还是避讳些——”

    “二哥。”李承乾打断了他的话。

    “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竟是先从今日的受害者口中说出的。

    李承泽愣一愣,缓缓收回手,用柔如游云的华贵衣料擦干净手上的水渍。

    “我不是你二哥。我也担不起你的对不起。”

    “二哥……”

    太子殿下倔得很,不仅不改口,泛湿的眼角还添了点红。他说,“二哥,我们不要再争斗了,以后就像儿时那样相处,不行吗。”

    “为什么?”李承泽问完这句,又古怪地勾了勾唇角,自顾自加了个答案上去。

    “你觉得我成了坤泽,不配和你斗了?”

    “二哥,我没……”

    “姑姑必定也对你说过,乾元是树,坤泽是菟丝花,树要给花提供用来倚仗的牢固枝干,对不对?太子,你太过愚笨,所以姑姑没把后半句说给你听。——这菟丝花,是可以通过汲取宿主的汁液来勒死树木的。”

    太子毫无反应,像是没听懂一样。李承泽撇一撇嘴,心想这孩子长大之后越来越无趣了,还是小时候逗弄起来比较好玩。

    “所以呢?”李承乾干巴巴发问。

    “所以你要记住,不需要因为我成了坤泽就对我转变态度,不要小瞧我,同情我,更不要假惺惺地演什么‘英雄救美’,简直愚蠢至极。我的话说完了,太子殿下慢走。”

    李承乾还真就闷不吭声走开了,只是没走出多远,又从雨幕中折了回来。他回来的步伐太急,撑伞的宫人都没有跟上。

    “不是的。不是你成了坤泽的事让我对你转变了态度。”

    李承乾说得仓促,湿发散下几缕,雨水飘进了他喉咙里,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古怪。

    “李承泽,改变我的,是你的死讯。那时我才意识到我不愿你死,我想让你活着,仅此而已。”

    千丝万缕穿心而过,李承泽与他可怜巴巴的弟弟面面相觑,他想要抛去早就被压得支离破碎的体面,想要破口大骂你装什么浪子回头的好人,推我下河的不是你吗,这些年你少在皇帝面前告我黑状了吗,要不是有你暗中协助,范闲又怎么可能轻轻松松连根拔除我京中的势力。

    可他攥着袖边抖了又抖,只从齿缝间挤出细若游丝一句话。

    “我方才还想杀你。”

    李承乾仍望着他笑,澄澈又悲戚,像一只湿淋淋的小动物。

    南庆疆域辽阔,宫中的御厨自然也是做什么菜系的都有。饶是如此,范闲看到宫仆收拾干净那堆没人吃的杏仁之后往桌上摆了两碗胡辣汤,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一时语塞。

    “陛下,您大晚上的喝这么重盐重辣的汤,不大健康吧?”

    “朕的身体自有御医调养,你cao什么心?都当上皇帝了,若是还不能随着自己的心意饮食,朕这个皇帝当的又有什么意思。”

    看庆帝已经拿起了调羹,他也不好再矫情,说了一句陛下好气魄,也跟着把五彩瓷碗端了起来。

    刚喝进去一口他就皱起了脸,这汤的味道也太呛了,咽下去的过程简直是让他的食道受了一趟刑。看他喝得龇牙咧嘴,庆帝笑了笑,将喝了一半的汤放回了桌面上。

    “胡辣汤的味道是好是坏,取决于加在里面的香料。”

    范闲舌头发麻,说话也有些不清不楚。“真没想到……嘶……您对烹饪还有些研究。”

    庆帝面色和缓,松懈地揣着袖子,看起来还挺有兴致和他的宝贝私生子讨论这些闲事。“你娘下厨时,朕也为她打过几次下手。民以食为天,不少为人处事的道理都能从烹调中领悟到。就好比这胡辣汤中的胡椒,原本是小小的一整粒,非要被外力碾碎成粉末,才能派上用场。有的人,也是如此。”

    范闲停下了吞咽。

    “想做一道好汤,离不开香料。胡椒就是个极好的调味品,但也仅止于此了,你不会看到有人拿胡椒做主菜。范闲啊,你那一碗汤之所以难以下咽,就是因为,胡椒放多了。”

    可他李承泽不是胡椒。他是个人。

    范闲深吸一口气,把勺子放到一旁,一鼓作气捧着碗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啪的一下把汤碗顿到桌子上,眉不皱眼不眨,任由那碗浓稠辛辣的热汤在他肠胃里翻江倒海。

    “巧了陛下,我口味重。”

    庆帝怔了片刻,一双老辣鹰目罕见地闪过些许恍惚,似是忆起了故人,面上竟缓缓带起笑意。

    “你这般做派,与你亡故的母亲,倒是十分相像。”

    范闲虽未见过亲娘,却也能从身边人口中拼凑出一个值得敬重的奇女子形象。庆帝很少提及叶轻眉,范闲心中猜想,估计是他不婚主义的摩登老娘让这位封建帝王觉得面子上过不去。

    他看庆帝说完那句之后又是沉默,以为这人喝汤喝上了头,打算酝酿一下给他掰扯掰扯老爸老妈浪漫史。但庆帝思忖之后,开口却是问他,“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陛下已有圣裁,儿臣不敢妄言。”

    庆帝挥手叫人,侯公公弓着腰将两人的汤碗撤下,留给父子二人足够大的空间叙一叙家常。

    “你们三人,一人一个故事版本。承泽害人,你救人,承乾害己。你说,朕该信哪一个说法?”

    范闲不知庆帝到底将今晚这出套娃似的戏中戏看明白了多少,只能揣摩着应道,“陛下既已禁足了太子,想必是信了太子的说法。”

    庆帝对这个回答却是不甚满意。他冷笑一声,屈起食指敲了敲桌子。“朕,是他们的父亲。你真以为朕会不清楚承乾做不出什么样的事,承泽又做得出什么样的事?只是由此事可见,承乾之懦与承泽之恶,都比朕原本想的要严重得多。”

    你自己造的孽你怪谁,人家是吃饱了饭骂厨子,你是自己做的饭难吃还要骂隔壁的厨子。

    范闲腹诽不止,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地聆听着父皇的教诲。庆帝看他一眼,话锋一转,没再提今日之事,反而问起可有人拿他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子身份做过文章,范闲心想你也知道名不正言不顺那就赶紧放我回去当普通村民,嘴上还是客套了一通,扯了一堆儿臣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儿臣一心想为陛下分忧什么身份不身份的那都是身外物之类的套话空话。

    庆帝却没被他绕进去,只泰然自若从宫人手中接过茶盏,一边吹开茶叶一边平平淡淡开了口。

    “这些岂是能儿戏的。老三,你这般不上心,朕怎么能放心把储君之位交给你啊?”

    范闲来到李承泽床前时,已是到了后半夜。庆帝新调来的那批侍卫看得严,他只能趁着交接班的间隙偷偷翻窗溜进来。

    他跳下窗的动作有些迟缓,关窗时慢了一步,跟着他进屋的不止一席泼洒在地的月色,还有习习凉风也趁虚而入,害得床榻上的人打了个娇气的小喷嚏。

    “二殿下。”他轻声唤道。被褥里缩成一团的人对他的呼唤声充耳不闻,似乎还缩得更紧了。

    范闲心中揣着重重心事,说话也有些生硬。

    “不要蒙头睡了,容易喘不上气。”

    要你假好心?怎么一个两个都爱专门来我面前充当大善人。李承泽心里烦躁,闷声讽道,“小范大人还是快回去吧,我有癔症,别伤着你。”

    我只是想救你。事态紧急,那是我当时脑子里唯一能破出困局的法子。这句话就在范闲嘴边含着,任凭他有再厚的脸皮,也说不出口。

    他如何说得出口。若是没有太子在最后关头扛下罪责,今晚的事将如何收场,他不敢去想象。

    李承泽缓缓坐起,一双乌眼布满血丝,范闲心头一颤,不由自主走上前去,坐到了床边。李承泽骨节分明的细手就搭在一旁,范闲稍微挪动个几厘米就能握到,但他的指尖只轻微动了动,到底还是没这个胆量。

    “范闲。”李承泽突然开口,嘴边也习惯性地抿出了几分薄笑。

    “父皇在我兵败后曾对我说,若是承乾继位,他会做个仁主,我若继位,京都必将血流成河。那时我嗤之以鼻,现在看来,父皇对我的看法,比我自己看得还要准。”

    后天添加的坤泽信香在帐幔之间浮荡,模板化的甜,与李承泽此刻倦惫的眉眼骨皮格格不入。

    范闲心生不安,沉声说道,“二殿下,你说过,你所做之事只为求生。”

    “既是如此,既是如此……”

    李承泽似哭似笑,十指深深陷入被褥之中。

    “你们一个个的,为何非要逼着我问心有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