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前夜
九月廿三。 凌晨时分,关洛阳和教头就告别了田公雨,踏上了去广州的路。 教头原本的那身打扮,着实是太惹眼了一些,这回上路,也换了一身蓝色的粗布衣裳。 那是田公雨的衣服,田公雨比教头矮一些,这衣裳穿在教头身上有些紧凑。 不过这年头,没衣服穿的也大有人在,就关洛阳亲眼所见,光着身子受饿冻死在路边的尸首,也不在少数。 教头衣服穿的只是有些不合身,倒也不至于引人疑窦,他的名册和短棍都是自己藏的,也不知道藏在哪里,反正行动自如,分毫看不出来。 反而是关洛阳的长刀,有些难办。斟酌许久,还是决定不带了。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天光微暗,旷野小路上,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天。 “雷公当年是拳刀双绝,一套擒拿手的杀敌效率,也几乎不逊色于刀法,你不带刀,却不知拳脚上学到了他几分火候?” “五部擒拿手,我学的时间比刀法更长,只不过师父他当年是练骨大成,我却是练皮大成,也不知道比他全盛时,到底孰强孰弱?” 五部擒拿手,顾名思义,是一套擒拿手里面分为五个部分。 罗汉,鹰爪,缠丝,鹤断,通背。 如果用最通俗简练的语言来总结的话,罗汉,指的是用刚猛力量针对人体四肢关节的擒拿法,分筋错骨脱臼断rou。 拧伤朱长寿右臂的那一招,就是出自罗汉一部。 鹰爪,是练自身腕力指力,主要是针对敌人的面部五官、后腰、下阴要害等等,打起来扒眼撕耳,扣唇勾脸。 缠丝,是通过拉扯拖拽的手法,破坏敌方平衡,针对的是耳朵,手指,头发,衣物等末梢,往往是依靠摔打伤人。 鹤断,则是讲究自身的独特发力方式,追求插掌、标指、寸劲等独特的修炼成果,大略是从鹤拳里面择取出来的一些精要。 通背,是练自身的呼吸,放长击远,气力悠长,同时夹杂着当初从义和团神打法门里面演变过来的催眠手法,追求在关键的时刻蛊惑敌人,使其分心,起到奇袭的效果。 据田公雨的说法,这套擒拿手最早是从他师伯代师传艺那一辈,传到他师父手上,然后传给他,又在经过天津会盟,得到十几个大拳师互相交流的珍贵手稿,才真正完善。 “你师父达到练骨大成,是苦熬了三十年的功底,你只用六年,却是走到练皮大成这一步,非但是天赋惊人,也确实是他因材施教。教导有方啊。弟子不必肖于师,不必不如师。” 教头起这个绰号,正是他当年在义和团里面好为人师,指点过许多后起之秀。 今日走到这里,他不免又起了指点后辈的心思,说道,“不过你既然练的是五部擒拿手,自是从当年诸位同道手稿之中攫取许多精髓,练皮大成的同时,筋、骨、气,想必也已经有了不浅的造诣。” 关洛阳不是个喜欢谦虚的人,实话实说道:“随意发力能达两千斤以上,闭气一口能过一刻钟,低头弯腰,双手抱膝,蜷缩如球一夜,时刻不曾放松,而颈椎腰椎皆无酸痛。这是我今年五月份左右的时候做的测试。” 这真的只是六年间练出来的吗? 教头心中又不禁泛起了这样的感叹,道:“这样看来,你或许有可能在近期内试一试,踏入练气大成的门槛。” 这个世界拳法武术中的练气,指的就是练呼吸。 田公雨当年给关洛阳讲解所谓“四练大成”之时,曾经说过,虽然四大练每一项,都需要天赋和勤奋的共同浇灌,但彼此之间硬要比较的话,可以说是练骨最需刻苦,练气最需天赋。 人口鼻之间进进出出的气流,其力量何等微弱,就算是用尽全力吹一口气,也未必能吹得动砧板上的二两猪rou。 但是这些气流经过呼吸转化,进入人体之后,却能够驱动一百斤、两百斤乃至三百斤的人体,做出种种剧烈的运动。 在这个过程中,这些微弱气流的效力何止放大了千百倍! 武术中的练气一途,就是探索这呼吸转化之间的奥妙。 但老实说,那些拳师手稿之上,对于练气奥妙的种种描述,在关洛阳看来实在是太抽象了。 他这六年来练拳练功,其他方面都有明确长足的进步,但在练气这一条上,除了增加肺活量之外,根本没找到其他练习的方向。 关洛阳把自己的困惑一讲。 教头即笑道:“练气可不是蛮干,也不是光增加心肺之力就可以的,所谓练气最重天赋,说的就是看你能不能在长久练习中,捕捉到某种特殊的状态。 有人一辈子也碰不到这种状态,有人一年内就能碰到三五次,后者自然就会被认为天赋更高,更容易踏入练气大成。 但其实如果有一个练气大成的人,言传身教,那么学徒触摸到这种状态的机会,也会大有提升。” 教头说着,脚步就缓下来,声音放低,说道,“你跟在我身边,注意听我的呼吸,看我行走时的胸腹起伏。” 关洛阳侧身站好位置,凝神细听。 呼——吸—— 呼——吸—— 教头面朝南方,双臂微提,缓放。 呼吸之声清晰地落入关洛阳耳中,一吐一纳,一进一出,呼气与吸气的声音,泾渭分明。 天光愈趋明亮,荒野之中,远方崖壁陡峭,青苔遍布,岩石森森。 近处丛林参差,荒草遍地,朝起露珠欲坠,青翠欲滴。 两个人站在这一片青绿旷然之间,有微风吹落枝头的露水,给关洛阳脸上带来些许凉意。 也不知什么时候,关洛阳忽然发现,自己有些分不清教头是在呼气还是吸气。 两种声音纠缠在一起,差别越来越小,越来越趋于一致。 关洛阳皱眉,定睛看去。 教头脸上用药膏药粉做了些伪装,看起来肤色黑了不少,还有很多麻子,人吸气时鼻翼内收,呼气时,鼻翼放开,本来在这种近距离的情况下,以关洛阳的眼力应不难辨认。 但他怎么也看不出,此刻教头到底是呼是吸。 最后听在他耳朵里面的,仿佛成了一声没有尽头的长吸。 就在这时,教头迈步向前。 关洛阳看得一头雾水,只好跟上,他在侧面走着,目光不断打量教头的胸腹。 教头胸膛也没有明显起伏,但紧绷在胸腹上的那一层衣料,却有很细微的涟漪不断涌动。 明明是粗布的意料,此刻穿在教头身上,竟然像是被清风吹皱了的丝绸,从辨不清源头的地方绽放涟漪,荡漾不停。 关洛阳越想观察,越觉得难以理解。 不知不觉间,他们就从凌晨走到了日当正午的时分,几十里山路不乏有陡峭泥泞的地方,被他们不急不缓的跨了过去。 教头的呼吸声依旧融融一片,似乎有进无出。 到了一条河边的时候,教头停步,转身面朝关洛阳,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和侧腹部。 关洛阳会意,双手分别按向那两处。 幅度极低的震颤感,从他掌心里传来。 教头并不是练皮大成,但这时候关洛阳忽然有一种感觉,保持在这种状态下的教头,皮肤的抗御能力肯定不会比自己低。 教头又让他触及自己胸膛,转到背后,触及肩胛骨、腰椎,每一处都有相似的震颤感。 这种细微的感觉,用rou眼根本看不出来,只有用手接触才能感受到,而且能清晰感受到各处的震颤频率是一模一样的,不会因为哪里骨头多rou少,哪里骨头少rou多,就出现差异。 片刻后,教头一抬手示意他让开,接着转头对着水面,徐徐吐出一口气。 他人站得笔直,嘴巴距离水面少说有两米多,但这口气吹出去,却打在了水面上,出现了一小块明显的凹痕,推去波澜。 这口气吐出去之后,教头的呼吸声,终于又有了明显的差别。 “练气大成是一种节奏,就像你刚才感受到的那样,是从口鼻自心肺贯通于周身末梢,表现出的这种统一节奏,皮肤肌rou血液骨骼,本来就只是一个整体,练气,是让人更清晰地感受到这种联系的存在。 《素问》上古天真论之中有说,呼**气,独立守神,肌rou若一,也许说的就是这种状态。” 伴随着教头的话语,关洛阳陷入沉思,时而双手交握鼓起劲来,看着自己手臂上的肌rou,时而又翻过手掌,捏着指节,感受骨骼关节受压的状态。 良久之后,教头已经坐在那边啃起干粮。 关洛阳才回过神来,说道:“我好像明白为什么说四大练越往后越难了。” 筋骨皮气四大练,一步一山一重天。 最近几百年来,一练大成的拳师,每一代都得有几十个,但二练大成的数量,就缩减十倍。 三练大成的,一百年都未必有一个,四练大成的,则或许只有传说中张三丰那样的神仙人物。 关洛阳之前一直很难理解,毕竟客观来讲,人体某一项素质越强,其他方面的短板要想进步,应该是更容易才对。 但除了客观,还需要考虑到主观的感受。 关洛阳自从练皮大成之后,已有一种浑身坚固不破的感觉,无论骨骼肌rou如何施力,皮肤都足以将之承担、爆发出去。 他知道这只是一种错觉,任何一种洋枪,近距离对他射击,都可以打破他的皮肤,所以他以为自己已经破除了这份知见障。 可现在想想,这种感觉还是在他心中留下了一定的影响。 关洛阳已经不自觉的把自己的皮肤,跟人体的其他部位,分为两方来看待了。 想必练骨大成、练筋大成的,也都有类似的感觉,所以要想达到二练大成,就得把第一练的主要地位从心里面压下去。 像练气大成,更是要忽略五官内脏,肌rou骨头之间的区别,这种认知,跟其他几练带来的感觉甚至是矛盾的。 如果这个观念扭转不过来,那在练功的过程中就会不自觉的跑偏,十成苦练有九成都做了无用功,人一生才多长,这么浪费下去,自然再难有多少进步。 要想克服这些,就要不断的告诫自己,调整认知,越往后,花的脑力就越高,损耗的精神就越多。 关洛阳听说过,有些大拳师在向更高境界摸索的过程中,会有鼻腔出血暴毙身亡的事例,现今想来,可能也就是他们太过痴狂,不知节制,用脑过度,才导致猝死。 教头已经啃完了自己那张饼,喝了葫芦里几口水,道:“刚到雷公那里的时候,我承你恩情,就有意给你演示一下了。只是那时候受了伤,维持不住这种状态。而且那时候你好像肺腑之间也有轻伤,不能轻易试练,所以拖到今日。” 关洛阳点头:“我现在伤已经完全好了,但虽然知道了练气大成大致是怎样的状态,对于如何让自己达到那个状态,我还是毫无头绪。” “没关系,山路难走,从这里到广州,我们两个少说也要赶两天的路,下午和明天我们接着来。” 教头把干粮递过来,“你不要给自己太多负担,不是说非要你在抵达广州前达到那个门槛,只是我现在有空,适逢其会,就教一教你。” 他有一语未尽:雷公既有传人,我……也该传下去一些才是。 关洛阳接过干粮,在河边坐下,细嚼慢咽,借着这个咀嚼的过程,渐渐平复了心神,把自己纷杂的思绪沉淀下来。 练武固然重要,但不能本末倒置,当前最重要的,还是要入广州城,把名册送到该去的地方。 下午继续赶路,当夜在林中休息。 等到第二天下午,周围开始出现一些小的茶棚、旅店,树木也多有被砍伐的痕迹,可见是已经靠近广州城了。 稍一打听,果然,这里离广州城只剩下三十几里地。 到了这里,教头反而愈发淡定,没有急着赶路,选一家茅草遮顶,驼背老夫妇忙前忙后的旅店,两人饱餐了一顿。 他们要了客房,其实也就是后面一小间屋子而已。 “今天下午就不再赶路了,养精蓄锐,好好睡一觉。” 教头手指上沾了点水,在桌面上画了个方框,又在方框一侧画了几条波浪,低声说道,“广州南面是珠江,城墙已经拆了,本来是最容易混进去的地方,但那些人肯定也能想到,必定请广州将军在南边重兵布防排查,这条路反而变得最凶险,不可取。 而其他三个方向的广州城墙,其实只有两丈多高,一旦被我们靠近到城墙底下,根本不用走城门,都能翻过去。 所以他们一定不会死守在城墙底下,而是会在周边道路枢纽处布防。我打听过了,如果我们走北边,很可能在离城墙二十里外就遇到敌人,行踪暴露,堵截围杀就会接踵而来,让我们来不及混入广州城。 而要走西边,大约会在离城墙三里多的地方,才有一个必走不可的交通枢纽,那个地方又离广州城里太近了,一旦我们遇敌,或许还来不及打杀其中高手,城里援兵便会蜂拥而至,也不可取。” 关洛阳同样低声道:“只有走东边?” “对,东边最有可能遇敌的地方,是在城墙六七里外,那里有个路口,如果是在那里暴露行踪,只要设法冲过关卡,不消半刻便到城墙下,而且有六七里的斡旋余地,我们可选择的方向更广,不至于直接被城里援兵迎面撞上。” 教头说到这里低笑了一声,“中庸的选择,也就等于其他各方面风险都沾点,如果有可能的话,当然还是能蒙混过关最好。” 关洛阳知道这只是一句玩笑话。 以满清政府对这份名册的重视,在交通要害处设的关卡,肯定都要搜身,教头的名册随身携带,外表看不出来,但若被搜身,又怎么可能逃得过去? 所以明天等待他们的,只会是厮杀和狂奔。 这简陋的旅馆连床都没有,木板缝隙漏风的屋子里,两张草席铺在地上,陈旧的被褥盖在上面,就算床铺了。 关洛阳和教头都是和衣而睡,外面那对老夫妇忙碌的声响,也渐渐消停了。 等到夜色渐深时,教头辗转反侧,半梦半醒间,忽而呓语道:“你说,我们会成功吗?” 送名册会成功吗?就算名册真送过去了,以后的事会成功吗? 这话不该从一个老江湖从一个前辈口中问出来,问的对象更不该是个年轻人。 教头问出这话之后,就猛的睁开了眼睛,面上有些懊恼之色,深觉失言。 这时候作为前辈说出这种话来,岂不是自损士气?教头啊教头,这么多年都不曾服软,怎么夜深人静时,还真把这份犹豫说出来了? 但他的问题已被听到,也很快得到了清楚的回答。 “会的!” 关洛阳睡得安稳,答的清醒。 就算这个世界已经有那么多不同,他也从来没有质疑过某些东西。 归根究底,还是因为……这里太烂了! 走个路都能踩到饿死的、烟鬼的、不知名的尸体,混着沙土的粗粮往下咽,那些发霉发臭发烂的空屋,孤寡老人陪着屋子一起发霉,客栈外面等着吃泔水的人,居然是成群结队的、抱着孩子的…… 走村庄到小城,黄瘦如泥,历历在目,有几个像人? 然后一回头,那些半中半洋的装扮,富丽堂皇登场,从洋人到假洋人到土财主,到人到狗,再到老百姓之间的鄙视链。 怎能不使人揪心难言,气极冷笑? 烂到我这么个十八年太平年景养出来的胆小鬼都忍不了,烂到我这种连翻个墙上外网都担心违法的人,变得不得不去杀人。 这样烂透了的地方,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