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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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恒有时回顾往昔,很难说清他的人生是在哪个具体的节点发生转折的。 彼时的他还是一名高中生,住在一个老绅家族里充当着可有可无的角色。别墅很大,他从五岁被送过来后便在这里被教习、生活、长大,却又永远融不进这里。 曾有同龄人偷偷告诉他那是因为你的父母做了很坏很坏的事为家族蒙了羞,小小的丹恒似懂非懂,他只知道自从来了这里便再也没有看见过爸爸mama,而这里的人都不大喜欢自己。 但不太喜欢自己的家族终究还是尽了抚养义务,过了18岁被扫地出门这件事似乎也并不值得惊讶。所以生日这天,丹恒拎着轻巧的行李箱,从三楼拐角最里面的房子里走出来,他临走前也没再回头看看这个自己住了18年的房间。 他应该是对这个地方有那么些感情的,但又感觉自己确实没那么留恋。 回想起临行前一天晚上祖父冷着脸在书房里对他说的话,说他原本应该留在家族里赎罪,直到尝清债务,但想来以他的能力做不了什么大的事业。持明族不欠他的,更没有义务继续养着罪人的孩子,18岁一过,他便与他们再无瓜葛了,以后无论他去哪里、想做什么,都与家族毫无关联。 被“流放”,似乎又被“赦免”,丹恒看着祖父苍老却依旧威严的面容,没有拒绝。 他就真的这么毫无牵挂的离开了。 当时的技术不够发达,便捷支付没有普及,所以丹恒就这么拖着箱子走到了火车站,他没有出过远门,站在站台门口看了半天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做。 清洁阿姨看他长得讨喜,以为他是去找朋友玩的学生,亲自把他领到售票窗口,边走嘴里边念叨着家里只知道打游戏的儿子。 丹恒笑笑,谢过阿姨,便没再说话。他买了北上的火车,时长10个小时,坐票。 临走前祖父给了他短时间内能维系生活开销的钱,但他知道想要仰仗这些坐吃山空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想尽可能省下一点钱。 他就这么在对外面的世界一知半解年纪里被迫独立了。好笑的是丹恒连超市里的时蔬rou类多少钱一斤都没有概念,但他此时此刻笑不出来,无波澜的外表下终于产生了一丝对即将面对的未来的恐慌,说到底他还是个18岁的学生,哦对,他还是个学生,他还得上学,所以到了新的城市是先去学校报道还是置备生活用品是个问题,好在租房不用成为一个问题,父母年轻时在这座城市有一个不到80平米的房产,估计这也是他们发配他来到这里的理由。 丹恒被自己杂乱无章的思维推一步走一步,就这么上了车。看着窗外慢慢向后退的风景,他想着,自己似乎从来都是一个人,在家族里时是,在学校里是,现在彻彻底底成了一个人。 他习惯了十余年了,此时却没来由的有些寂寞。 下车后的种种事情琐碎却不可或缺,丹恒此前从未接触过这些,小马过河般磕磕绊绊但好在都无惊无险的解决了,他搬入新家后,来不及收拾房间就盖上帽子拿上手机出门找工作。 他只是个学生,能做的只有兼职小时工,这种工不好找,想也知道不愿意要一个时间不充裕的高中生,现实容不得他倦怠。 四处碰壁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好在有一家开网红火锅店的夫妻愿意他来上夜班,让他负责点单,偶尔搭把手传菜,周六日就上全天站前台收银,总体工作强度不算大,他很知足。这对和善的中年夫妻看出了他的窘迫,打算预付两个星期的工资,他摇摇头说一切按照规矩来便好。 应聘完工作,看着夫妻二人那在上初中的女儿写完了作业进店里开始帮忙后,他便摆摆手告辞。留下红着脸偷偷瞥他背影、轻声问着父母这是谁的小姑娘。 从店里到家的距离不算远,这也是他很满意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道路两边的路灯年久失修,好点的还勉强散发着雾蒙蒙的光亮,却远达不到照明的作用,坏掉的俨然连灯泡都已碎裂。丹恒透过老板二人知道这附近有栋居民楼正准备拆迁,想来这条黑路上是不会有什么人。 他就是在这里遇见了三月七。 她像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本来就不规律的粉头发因为情绪激动让她看上去像个疯子,她来不及看清前面的路就被迎面走来的丹恒撞倒在地,让原本打算出声提醒她看路的丹恒也无语噤声。刚刚还狂奔的少女像是按了开关键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丹恒再看看她瘦弱的身体,想来是摔得不轻。 于是他出于愧疚,把女生带到街边的简易诊所包扎,诊所医生正打算关门,看她俩进来了,就帮着看了看伤势,好在只是擦边伤,没有波及骨头,就给开了点外伤药和棉花纱布递给丹恒,嘴里笑着让他作为男朋友可要照顾好自己女友。 丹恒一语不发的接过药,面色淡漠,医生有些尴尬,转头又安慰安慰小姑娘,女孩也是沉默。 医生一个脑袋摸不着头脑,目送着他俩走出店门。 到了店外,丹恒看着身边始终沉默的女孩,把药递给她,意思不言而喻。他不打算道歉,错不全在他,他也不擅长这些。 粉发少女低着头,看着昏暗的路灯投射在地上的光影发愣,他们俩一个举着手维持递药的姿势,一个只顾低头一言不语。 好半会,在丹恒打算把塑料袋放地上转头回家之前,少女终于开口,她的声音轻的像是要融化在空气里。 “你可以带我回家吗?” 丹恒直直的看着她,并没有对她突兀的请求表现出惊讶和抗拒,只是问她:“你家在哪?” “我没有家。” “那你要我送你回哪?” “…送我回家。” “你病的不清。” 交流失败,丹恒把东西放在女孩脚边,转身就打算走。粉发少女连忙上前拽住他的衣袖。 “我叫三月七,我是从福利院跑出来的,那里的人我不认识几个,我突然被送进去,福利院只呆了三天,她把我的东西都拿走了,他们要把我送走!送给,送给……” 她颠三倒四的说着,前言不搭后语,丹恒从中得出的有效信息只有她似乎是从福利院跑出来的孤儿,叫三月七。 那句“送给”念叨了半天,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彻底没了下文,想来应该是少女觉得这种事羞于启齿。丹恒看她不似装疯卖傻,应该是真的遇到困难的样子,叹了口气,就这么带她回了自己家。 家里乱糟糟一片,丹恒出门找工作前来不及收拾屋子,现在俩人对着这积灰的床和沙发大眼瞪小眼。 丹恒看了看三月七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样子,到底是任命似的抄起抹布,打算起码今晚先把两间卧室简略收拾出来。 于是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便磕磕绊绊的收拾起屋子来,当年这些都是家里的佣人在做,他偶尔会观察,眼下只能现学现卖。 第二次踩着三角梯擦拭灯笼时,看着手里已经完全黑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抹布,丹恒叹了口气,他正打断下梯子再去卫生间洗一遍抹布时,余光便看到一个粉毛脑袋一瘸一拐的凑过来,双手递过来被洗得干干净净的抹布,表情动作间都透露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丹恒猛地像是被什么情绪击中了,他形容不出来这种感觉。他看着下面的三月七,只觉得她的神色似曾相识,似乎时光就这么穿梭回了十多年前,现在和他面对面站着的是当年那个无端被所有人讨厌却不知缘由,努力做到最好却永远得不到夸奖,小心翼翼顾及同辈、讨好长辈的寄人篱下的男孩。 区别是现在他们角色对调,现在他成了那个被讨好的大人,荒谬又可笑。 他想告诉三月七你不必这样做,又到底什么也没说,拿起两块抹布逃也似的走进浴室关上门,留下原地不知所措的三月七。 后续的扫除工作是丹恒一个人完成的,三月七坐在被纸巾擦过的椅子上等着他干完活,不再敢帮忙。 待到所有的工作终于做完后,丹恒忽略在坐在椅子上的三月七,进卫生间锁门,仔仔细细的洗过了澡,随后穿着纽扣系到最上面的常服出来,浑身带着水蒸气的潮气,拉开女孩对面的椅子坐下,平静的等她开口。 在女孩堪称差劲的语言表达,和时不时还因为哭的厉害而不得不中断叙述的讲述中,他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三月七原本生在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五个月前为庆祝她的生日,父母带着姥姥、姥爷、爷爷、奶奶和她的亲弟弟,一家人驾车去外省游玩,却不巧在高速上时发生了车祸,开的SUV和一辆旅游团小巴相撞,两辆车幸存的人只有小巴车上一对情侣,和三月七。 情侣中的一人被送入医院后终究还是没能抢救回来,而三月七自被救后始终未醒,就在医生一筹莫展之际,才终于在上个月悠悠转醒。但随后问题也来了,母亲是独生女,父亲那边只有一个jiejie,所以刚醒的三月七就被这么稀里糊涂的托付给了远方的姑姑。 祸不单行,三月七醒后对眼下情况感到陌生的样子更让医生心里一紧,最终她因为脑颅受损过重而被确诊为永久性失忆。这个女孩在人生中最该痛苦的时候却忘掉了一切,对她来说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丹恒打断她的话,指出关键点来:“既然你已经失忆,又为何还有车祸之前的记忆?” “这不是我的记忆,这部分是我的姑姑和医生告诉我的,她们俩的版本彼此能对应上,应该是没有骗我。” 丹恒点头,示意她继续。 一个星期前,即将出院的三月七终于被自己住在外省的姑姑姗姗接走,姑姑给她办理出院手续时忙手忙脚,医生递过来的病历单被她随手粗暴的塞在被褥里,医生下意识的“哎”了一声,看看强势的女人,到底没说什么。弄好一切后,姑姑扯过三月七的手拉着她走出医院,力道很重。 再往后的故事便不难猜出来了,嗜赌的姑姑为了赌债根本无暇顾及她,更不可能养着她,便将她打发到福利院呆着,三月七在那只呆了三天便被去而复返的姑姑温柔的接了出来,待她察觉不对劲时,已经被姑姑没收了个人物品与证件软禁起来,只等明天天亮来人用三月抵押她欠下的赌债。 她趁着姑姑进来的送吃的的时机,趁她转头时用床头断了线的电话座机狠狠砸向女人的后脑勺。 常年吸毒使女人的内里早已腐朽不堪,一击便应声倒地不起,三月七趁势逃了出来。 而现在,面对着哭的止不住的三月七,丹恒沉默不语,他向来不会安慰人。但内心柔软的少年到底没有直接拒绝她渴望留下来的请求。 丹恒就这么和他到这个城市来认识的第一个人成了室友。 依着三月七的身体没有好全,她的姑姑肯定也在外面到处找她,丹恒便让她白天独自一人待在家里不要外出。自己出了门后开始想接下来的对策。 原本不够用的生活费因着三月七的出现更加雪上加霜,丹恒不是逢人便救的烂好人,但眼下实在无法抛下这个命运凄惨的女孩流落街头。 或许是他倒霉,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天就碰上这样的茬子,又或许是昨晚打扫的时候三月七那讨好似的湿漉漉的眼神始终让他无法回避,下意识的不想自己成为令她失望难过的大人。 哦对,她才17岁,比自己还小一岁,都没成年。 那就让她留下来吧,丹恒叹着气的想,他这两天叹气的次数似乎格外的多。反正他孑然一身,得到什么,或者失去什么,似乎在他的生活里都惊不起太大的波澜。 该庆幸三月逃出来的至少有想着把证件带出来吗,他苦中作乐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