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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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下起了一阵绵绵细雨,窗户打开着一道缝隙,潮湿的风吹进来,带着几丝植物的清香和天上云朵的味道。 全身洋溢着略带倦怠的满足感,迪迦又在错误中苏醒——在错误的房间,错误的床上,错误的人的怀里,沉醉于越发令他安适的气息。他几乎习惯这样醒来了。 他从没打算和命里的怨敌如此亲密,不过地狱之门开启那一天以来,事态的发展就一直不在控制之内。那一缕缕牵引彼此的无形的细线,锋利的刺深入骨血,他越想斩断,便在痛楚中缠得更紧,扎得越深。 迪迦靠着基里艾洛德人的胸口,进退维谷,无可奈何地叹气。 那恶劣的黑暗生物却好像从来不曾为他们之间怪异的关系感到困惑,只怀着一股堪称单纯憨直的热情,随心所欲享受这一切。 “早安,漂亮宝贝。”基里艾洛德人轻松地笑道,臂弯轻巧地揽着他的身体,一手抚摸他头上蓬松的深棕色毛发,欢悦的心跳应和着窗外的细雨。“你睡得很好。” 迪迦觉得这种时候他最应该给他一拳,然而身体依旧沉浸于倦懒的状态,疲于动弹,也并不想抗拒这种暖融融的舒适。 然后,迪迦默默回顾深渊里的记忆,又想起这个男人在游乐园是如何迷乱他的神智,蛊惑他的心,粗暴地侵犯他、占有他。 他身边的是一个恶魔——即使看来不乏可爱之处,甚至时而表露出人意表的温柔和浓情,本性终归是邪恶的掠夺者,忠于欲望而疏于情感。 于是迪迦别开脸,什么也不说,漠然脱离了基里艾洛德人的怀抱,不去面对他的眼神,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出这间不知何时起总是充斥着玫瑰甜香的卧室。 在自己的房间快速完成洗漱,他到厨房洗净双手准备早饭。 迪迦从没要求过,但冰箱里一如既往备齐了新鲜丰富的食材,满足厨师一切可能的需要。 “今天吃什么,大古?”他问。“简单点?” “好啊,饭团怎么样?”大古提议说。 “没问题。”他欣然点头,从冰箱里拿出一条三文鱼解冻,放到锅里煎熟,剁碎做馅料,然后浸湿双手沾上海盐,拿备好的冷饭捏饭团。 基里艾洛德人和平时一样在他身后看着他,眼睛好像连一秒都不肯错过他的一举一动。迪迦觉得后背像在被视线灼烧,只有尽量当他不存在,熟练地填塞馅料,把包好的米饭捏出规整的三角形,包上紫菜。 不一会儿,他听到基里艾洛德人的叹气声。 “干嘛又背对着我?” 捏好第一个饭团,迪迦仔细给它包上紫菜。“我又不可能看着你做早饭。” “你知道我不是指这个。” 他又抓了一团米饭,在中心的凹陷填塞适量的馅料。“不知道,你指什么?” 基里艾洛德人有一会儿没说话,再开口时便带上了烦躁。 “你不讨厌对着我,但却偏要为了一些无聊的理由不断跟我过不去,也跟你自己过不去,是吧?” 迪迦低头仔细调整饭团的形状,好像什么也没听到。 “怎么不骂我了?”基里艾洛德人问他。 “我忙着吃饭然后去工作,现在不想zuoai,跟你也没什么可说。”迪迦冷漠地应道,又给饭团包了一层紫菜,在突如其来的怒气中用力过猛。“还有,如果你再在不恰当的时间地点做下流的事,我不会对你客气了。” “你突然为了那件事生气?”基里艾洛德人冷哼起来,报以惯常的嘲讽笑容。“那你可得承认事实:在游乐场,我没强迫你,你可以阻止我,是你不想我停下来,即便在人类面前。” 迪迦把饭团丢在盘子里,终于不耐烦地回过头。 “闭嘴。”他不快地低语,面露愠色。“也别以为你很了解我,甚至清楚我心里的所有想法。” 笑意消失,基里艾洛德人沉下脸,直白的忿怒从眼里涌出,似乎下一秒就会大发脾气,但在最后关头又突然变得平静。 “好吧,我不了解你。”男人心平气和地点点头,缓步向他走近,更高大的体格将他笼罩在阴影中,使他呼吸不自觉受到压迫。“那你来告诉我,你对着我的时候,心里到底都在想什么?” 每次他离他越近,迪迦就越感到自己难以镇静,身为战士的意志力也变得柔弱,因此他赶忙往后躲了一步,转头装好饭团,端着盘子在饭桌边坐下,自顾自地饮水进食。 “我不知道。”迪迦敷衍地回答了一句,咬下一大口饭团,两颊鼓鼓囊囊。标准答案应该是憎恨、嫌恶、厌烦,但这对于现状来说完全像是讽刺,说出口都无法不显得可笑。“别吵我了。” 然而这个厚脸皮的宇宙人不会放过他,二话不说坐到他身边的位置,并且挪动了几下椅子,胳膊和他紧紧贴在一起,手撑着下巴,暗色的眼眸直勾勾盯着他。 迪迦加快咀嚼,不自在地低垂着头,随手朝他脑袋上推了一把。“识相点。” “你不累吗?”基里艾洛德人满脸不解地歪头看着他,“每天用那些形而上的东西折磨自己,压抑真实的需求。” 迪迦沉住气饮了口茶,收敛情绪变化,转头直视对方的眼睛,脸上一片波澜不惊的冷淡。 “再说一遍,别以为你很了解我,也别自我感觉太好 ”他说,“还有,你和我完全不一样,我们没有任何共通点,你不可能理解我的一切。” 基里艾洛德人一瞬间别开脸,嘴角下撇着,很不高兴的样子,但很快又舒展了眉头,无所谓地笑笑。 “那你来告诉我。”男人要求道,目光认真恳切,像个好奇的孩子。“让我好好了解你。” 迪迦不担心面对他的愤怒和恶意,但一对上他这副貌似单纯无害的表情,就感到头疼。想当初单纯的施暴威胁即使压制得自己毫无还手之力,也不会造成这般油然而生的无力感。迪迦宁愿自己能简简单单地恨他,好好和他打一架,然后不论谁赢谁输,都痛快地了断这段纠缠。 “你要我说什么?”迪迦叹了口气,拿纸巾揩了揩嘴。“我不知道我现在为什么会和我最讨厌的生物天天黏在一起,也说不出我的感觉,真的。” 基里艾洛德人凝视着他的脸,看到他平静淡漠的神情一点点漾起不安的波动,忽然忍不住发笑,戏弄地捏了捏他的脸。迪迦恼怒地推了他一把,吃起第二个饭团。 “好吧,那先不说这个,说点别的。”恶魔露齿一笑,眼底火热率直的光亮显得那张脸异常稚嫩。“多说点关于你自己的事。我不止想从身体上了解你。” 迪迦抬起头,和他对视了一阵,想要从他眼中找到那些令自己愤怒痛恨的因素,但这一刻完全没有。面上尖锐的态度难以为继,他几乎丢盔卸甲,突然无奈地笑了出来。 “这没什么好处。”他指出。“干嘛那么在意我的事?你不是实用主义?” 基里艾洛德人一下子又被问住,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苦恼地皱眉,随手拿了他的茶杯喝了一口。 迪迦连忙抢回杯子。“我不想喝你的口水。” “你应该早就习惯了。”男人歪嘴笑了笑,突然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然后随手抓住他袭来的拳头,不再有着恼的样子。“反正,你的事,我就是想知道,哪怕是没好处,浪费时间……也许这是智慧生物本能的探索精神。” 迪迦没好气地转了转眼睛,却无可奈何地发觉,自己已经在近距离的气息相绕、肌肤相触间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 “好吧,那你想知道什么,智慧生物?”他问,又吃了一口饭团,仔细品味三文鱼的味道,觉得煎得太熟了。“你已经了解我的过去,知道我平时做什么,了解我最喜欢的书,最爱听的音乐……也知道我处事的准则和信念,知道我为什么战斗了。” “没错,还花了不少时间……但这些都没让我完全搞懂你。”基里艾洛德人叹气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唇边渐渐扬起微笑,热切的目光烙在他心口发烫。“不如说说你的……愿望?梦想?你未来的计划?你生命中想要的一切?无关人类或者世界和平,仅仅关于你自己?” 沐浴在雨天迷蒙的光线中,迪迦失笑着摇了摇头,心里忽而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新奇愉快的感觉。随着年岁渐长,他很少怀着年轻的憧憬和野心去考虑自己的生活,除了大古之外,也没人有机会去问他这样的问题。 “那得让我想一会儿。”他沉吟说。“我甚至还没认真想过,地球的危机解除之后,我要做什么。” 基里艾洛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在审视他的生命轨迹,逐渐露出一副不认同的表情。“虽然我觉得你失败的概率很大,不过假设你真能奇迹般地拯救人类,我估计一切结束之后,你还会想去做宇宙警察,继续行使你的正义,拼了命去帮助其他弱小生物吧?” 迪迦没在意他话中的挖苦,举起茶杯啜饮,细品着那股清雅微涩的香气,呆呆遥望着窗外的景物,深邃澄净的眸子逐渐失了焦距,迷惘出神,然后一点点浮起细碎的亮光。 “当然,我没理由不去做我能做的事。”他低声说,唇边浮现一抹梦幻般柔和的笑意。“而在此之前,我觉得我还可以在地球上休息一段时间,享受一些私人时光……这个世界很大,也很美,有艺术、音乐、美食,而我还没什么机会好好看看。” 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停了下来,雾蒙蒙的天色开始明艳鲜亮,微光照上他半边俊秀的侧脸,静谧温柔,动人心魄。 基里艾洛德人手撑脑袋,盯着他的脸,越看越出神,含笑的眼睛泛起涟漪,像靠近灯塔的海洋。 “然后呢?” 迪迦在自己的畅想中入了迷,握着暖暖的茶杯,淡笑道:“然后,也许我还可以在安静的地方找个小房子住一段时间……不用那么豪华,只要和自然联系在一起,能让我感受生命的气息就够了。比如,它可以在森林里,旁边有干净的水源,上面漂浮着水禽,周围都是绿油油的树木,会有松鼠、野兔和小鹿经过。” 他的话对他来说照理没什么吸引力,但基里艾洛德人却越发感到心情愉快,笑容也随之扩大。 “然后呢?” “如果我休息够了,感觉自己又有了充沛的生命力,或许会想要更多变化,那我就会离开地球,继续旅途。”他轻快地说,把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已提前体会到了那种身心松快的轻盈。“然后,没错……无论在哪,无论是谁,只要他们需要光,需要我的力量,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战斗,驱逐邪恶,传递希望,守护人们的微笑,直到功成身退。” 残留的雨滴从玻璃窗上滑落,叮叮咚咚敲出清越的旋律,屋里的人则无忧无虑,别有一番闲情逸致。迪迦好不容易从幻想中抽离,一转头,便见基里艾洛德人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笑,两眼炯炯发亮,充盈着那种他无法解释的情感。 迪迦在他的注视下莫名发窘,尴尬地移开眼。“干什么?我知道这些对你来说很无聊。” 那个魔人依然在笑,抬手捏捏他的脸颊。“是,但我喜欢你谈起这些事的时候的样子。”基里艾洛德人说,忍不住又捏了两下。“想做什么就该为自己去做,也犯不着被什么不存在的义务束缚。” 迪迦挥开他的手,擦了擦发热的脸,尽量掩饰困窘的反应。 “那你又想做什么?”他顺口问,“别让我说中,征服更多星球,给你们的神带来更多信徒,壮大力量。” 基里艾洛德人随手又勾住了他的腰,抚过那迷人的柔韧曲线,乐此不彼。“你挺了解我的嘛。” 迪迦懒得再制止他动手动脚,翻了个白眼。“根本猜都不需要猜。你们这些黑暗生物就不能有点新意?” 恶魔笑了一声,双臂轻拥他入怀,耸耸肩说:“不管你认不认同,至少我不会为我这辈子度过的任何一天而苦恼,甚至去羡慕那些脆弱短命的种族。” 迪迦呆怔了一下,本想反驳攻击,忽然又忘了该说什么,身体又本能地放松靠着他,在温热的包裹下变得柔软。 基里艾洛德人摇了摇头,将他抱得更紧,微笑道:“那些人类哲学家可不知道多羡慕你,你拥有他们没法妄想的生命广度,也有的是多余时间去想明白那些很难想明白的无聊问题——只要别变成自寻烦恼。” 迪迦沉默不语,心中有千头万绪盘旋起伏,却突兀地静止在那里,变成空白,只呆呆望着细小的灰尘在一束晨光中飘飘起舞,像一方宇宙中自转的小星球。 基里艾洛德人也不再说话,贴着他柔软光滑的脸颊,鼻尖逐渐埋入他颈项,嗅闻着光之巨人身上甘冽清甜的气息。他那敏感害羞的肌肤很快染上了花开的绯红,靡艳诱人。 仿佛消融的春雪,迪迦不由自主软在他怀中,颤抖着闭上眼睛。很快,他感到细密的亲吻落到他的脖颈、耳根、脸颊,麻软的快意传遍全身,轻而易举解除了他的一切防备。 然后,男人抬起他的脸颊,俯身凑了过来,自然而然吻上他的唇。迪迦轻哼了一声,像被喂了催情迷药,在温存的接触中驯服而顺从,任由摆布。 恶魔的吻很快由起先的轻柔逐渐变得炽热强硬,舌头深入他柔软的口腔搅弄吸吮,带着毫不掩饰的支配和占有欲。几下无关痛痒的推搡后,迪迦乖乖臣服,吐出舌尖迎合纠缠,双臂则如攀爬的植物般紧抱着对方,越来越用力,像要把他的存在嵌入自身,彻底据为己有。 他知道这种行为是错误。唇舌相依时持久而甜美的陶醉,远不止有官能快感,不但作用在他的神经上,还在迷惑他的心智,但他无法停止。 长吻结束后,基里艾洛德人双手依旧轻捧着他的脸,惬意地微笑着。 “我们也没那么不一样。”他说,又在迪迦唇上轻轻一碰。“至少都喜欢接吻。” 迪迦急喘着气,两颊通红,懊恼自己又一次无法自控,窘迫地别开脸,推了推他的胸口。“好了,放开我。” 男人的手沿着他背脊向下滑落,抚触着颤栗的神经,同时冲他使了个挑逗的眼色,低声笑道:“还没晨运呢。” 迪迦连忙抓开他的手,从座椅上离开,后退两步。“适可而止,下流鬼。” 基里艾洛德人霎时不悦地皱眉,一把抓住他的衬衫下摆,差点把他拽倒。“喂,我的名字很难叫吗?” “皱了。”迪迦猛地打开他的手,“你叫什么?不记得,真不好意思。” 基里艾洛德人不高兴地冷哼一声,抱着手臂靠上椅背,斜着眼奚落说:“怎么?又急着假装自己是人类去TPC上班?” 迪迦扯起嘴角,冷漠地笑道:“是的,再晚就迟到了——不过不用你的车送了,帅哥。” “我今天也没空管你。”基里艾洛德人一脸不屑地摆摆手,仿佛嘲笑他自作多情。“再见,没礼貌的光之巨人。” 迪迦只当那是幼稚的气话,回了个白眼,扭头拿上随身物件坐电梯下楼,前往TPC远东基地。 他希望能忙碌起来,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自己的闲事,不过今天胜利队并不在高压状态。 近日正是太平时期,未见怪兽和地外侵略势力作乱,各个地区也没有太多值得注意的异常现象,胜利队处于一种放松闲适的氛围里,居间惠也对队员们不加约束。 早晨,新城在指挥室里联系了两个正在太空中驾驶罗慕鲁斯号准备返航的宇航员——乾清登和城崎仁,透过大屏幕嘻嘻哈哈地和他们聊天笑闹,胜利队上下也毫不拘谨地加入其中。 这两个精神奕奕的宇航员不但是新城在训练班的同学,也是目前宇宙最远飞行记录的保持者,队员们轻松地和他们打招呼,聊着他们的光辉事迹,乐也融融——唯有迪迦,只礼貌性的微笑了一下,便坐在角落里独自转笔发怔,孤立于所有人之外。 玩腻了小游戏,他把钢笔攥在手里,透过一寸反光看到自己小小的投影,默默审读自己的心。 放纵最卑劣的欲望,依赖最不应该的对象……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纠正错误很简单,就是一刀两断,偏偏总也不能成事。 迪迦从不去想原因,也不知道那个恶魔为何坚持留在他身边——即使彼此动辄恶言相向,反复无常,即使要忍受破坏和痛苦,也还是理所当然地和他维持着动荡激烈的紧密关系,好像直到世界终结的一刻也不会离开——而且自己似乎也不怎么想摆脱。 迪迦放下笔,单手支着额头,惘然自言自语。 “不行。” 大古被引起了注意,关切地问:“怎么了,迪迦?” 他眨了眨眼,仍旧迷糊恍惚。“不该再住在那里了吧?” 大古安静了一会儿,问:“那……你想什么时候搬回原来的房子?” “随时都可以啊。”他说,感觉清醒了几分。“已经修好了,也做好了准备措施,以后不怕再被擅自进入。” 大古没有直接发表意见,笑笑说:“你决定怎样都好。” 大古一贯暖人心脾的温柔没能令他平心静气,他越发觉得头疼,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我早该离开了,不是吗?”他苦笑道,“我知道你任何情况下都完全尊重我,但有时候,我确实不清醒。” “不要这么想。”大古轻叹了一声。“如果是以前,我可能确实会觉得,你无论如何也不该和那种坏人……”他尴尬地停顿了一下。“但现在,我觉得我没资格做任何评判,有些事不是绝对的,而且再可恶的人也许都会有好的一面,也没什么比你自己切身的感受更重要。” 迪迦无言以对,又转起了手里的笔,看它反复划出无意义的圆弧。 “我不知道我的感受。” 大古声音更轻缓,像午夜清泉抚过心房:“怎样都好,你不用给自己增加心理负担,我总是会和你一条心的。” 他露出一丝虚幻的微笑:“谢谢。” 此时,大屏幕上的乾清登和城崎仁与新城聊得欢畅,几个活宝还手舞足蹈唱起了歌,越笑越大声,其他人也跟着一起笑,只有迪迦依旧一言不发地神游着,像时间罅隙里的幽灵。 然后,丽娜突然拍了拍他的手臂,递给他一杯热腾腾的清茶。 “绿茶加蜂蜜。”她俏皮地眨眨眼,“应该合你口味吧?” 迪迦怔了怔,微笑着接过杯子。“谢谢。这种事,不用麻烦美丽的小姐。” “客气什么?不是朋友吗?”她和声细语,亮晶晶的眸子里透出关怀。“你好像又有心事呢。” 迪迦低头啜饮了一口绿茶,笑笑说:“没什么,一点琐事。” 丽娜瞧了他一会儿,犹豫要不要追问,居间惠忽然回过头,意有所指。 “是……生活上的麻烦?” 迪迦对上她深意的目光,点点头说:“我可以解决。” “那就最好。”居间惠按了按他的肩头,“不过需要的时候,也可以和信任的人商量一下。” 迪迦微微一笑,温和地应道:“我知道,谢谢你们的关心。” 丽娜困惑地顿住,又碰到了那层无法逾越的壁障,露出失落的眼色。 下一秒,指挥室里突生乱局,心头各自的烦恼思绪烟消云散,他们谁也无瑕再继续闲聊。 大屏幕上的影响突然消失,变成杂乱的雪花,通讯器里则传来了宇航员们痛苦的惊叫声,尖锐地穿透空气,刺中心口,令人心悸发冷。 “乾、城崎,怎么了?!” 新城大惊失色,呆怔在原地难以作出反应,其他人则迅速转动工作发条,进入紧急状态,回到各自的岗位上调查情况。 迪迦调出监控画面,立刻作出报告。“罗慕路斯号,正快速脱离轨道冲入大气层。” 野瑞脸上显出了慌张的神色。“队长。” “怎么了?” “罗慕路斯号上有其他生命反应。” 指挥室里静了下来,新城脸色发白——宇宙船必然是遭到了不明生物的袭击。 “罗慕路斯号上有宇宙生命体。”崛井喃喃说。 居间惠当机立断地发出指令:“确认乾和城崎两位飞行员的安全,调查宇宙生命体。” 宗方随之下令:“出动!” “了解!” 两架战机划过晴空,赶往现场救援,而两组队员刚出发没多久,基地主电脑便出现了异常,对外失去了联络,但他们都已无暇顾及。 庞大的太空船坠毁在郊外的森林里,像漂浮海面的巨鲸尸体,高温烧焦了四周的草木,浓烟弥漫,焦糊的气味直呛入肺部。 迪迦不禁懊恼地想道,若是他刚刚直接寻机变回奥特曼,是否会更快一些,也能赶得及救下飞船,而新城惦念着挚友的安危,等不及探查后再谨慎行动,一见飞船上冒出的烟雾,便迫不及待地直冲了过去。 “等等,新城!” 刚刚跑到中途,新城的脚步被头盔中传来的夹带杂音的信息所打断。 “一枪干掉他。” 是城崎仁的声音,嘶哑衰弱,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苦,却又被一股向死而生般的坚定决意撑住了一口气。 未及思索细问,灌木丛里忽然发出簌簌的动静,奔出了一个面貌险恶的奇怪生物——金属质感的银色肌体,一身机械纹路般的蓝色线条和金色花纹,后脑勺下方延伸出两只角,脸上一双凶恶的上扬的红眼睛,嘴部像发怒一样下垂,俨然正是一副外星侵略者的典型外貌。 于是,新城怀着一股怒气,毫不犹豫地拔枪射杀了他,接着并不去理会尸体,迅速进入坠毁的宇宙船内部,救出了仍有呼吸的乾清登,而城崎仁则不知所踪。 与此同时,一座神秘的塔忽然闪耀着刺眼的白光,从天空下降,亮得人们无法睁眼,像个巨大的太阳般落到地上,明晃晃矗立在市民们的视野之中,仿佛宗教经典中的神迹降临。 然后,覆盖全市的信号从那座塔上发出,在场的队员打开PDI,见到了那刚刚被射杀的宇宙人的同类,以友好的手势、空灵的声音发表状似和平的宣言。 “我们是伊路德人,我们没有攻击的意思,我们在寻求能和我们一起生存下去的人,才来到这个星球。我们有高度的文明,不存在悲伤、痛苦和不安,每个人完全平等,所有人都拥有同样的幸福,没有竞争,没有攀比。想寻求安稳的人,正午请到我们的塔下集合。” 迪迦心底一沉,伊路德人如此惺惺作态,他反而更料定了对方处心积虑,来者不善——任何一个拥有成熟判断力的明智的成年人,也都不难得出相同的结论,照理没有谁会傻到为此放弃自己的家乡、身份、过往,去加入一群来路不明的外星人。 然而见证了超古代文明的灭亡,也亲见过人间百态,迪迦心里更明白,伊路德人所描绘的理想世界,对于在现实中狼狈挣扎的普通民众,是多么巨大的诱惑,乃至即便它是毫无根据的空头支票,风险不明,前路渺茫,仍然会有绝望的人类跃入深渊,奋不顾身地去追逐那个饵。 利用人性的脆弱和对生活的不满,并不算多么高明,和基里艾洛德人的手段比起来,也只算小儿科——可气的是,即便是明显的低劣招数,一样能在人群里造成影响。如果现在那个狂妄的讨厌鬼在这儿,大概会把伊路德人和地球人都毫不客气地嘲讽一通。 仿佛突然看到了那张戏谑的笑脸,听到了男人恶劣的笑声,迪迦感到一股怒气油然而生,然后恼火地瞪向那座塔,恨不得立刻变身拆了它,但由于依旧联系不到总部,现场指挥的副队并没有轻举妄动的打算。 “听好,离正午还有一个小时,在我没有接收到总部的联络之前不要攻击那座塔,还有,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它。”宗方吩咐道,又用通讯器对留守战机的丽娜下令。“去确认一下总部的情况。” “了解。” 迪迦尽快恢复冷静,转头打开急救包,坐到地上为受伤的乾清登处理伤口,准备探问更多细节,一边的崛井和新城则开始调查刚刚被射杀的生物的尸体——然后,新城遭到了真相的残酷痛击。 那宇宙人的手腕上佩戴着城崎的通讯器,脸色颓靡发青的乾清登也很快确认了尸体的身份:敌人袭击了罗慕路斯号,想要做试验把人类变成伊路德人,而两名飞行员虽然最后成功击退了敌人,但都在战斗中受伤被感染,城崎率先被同化成功,在失去意识前,他离开了太空船,要求新城将他杀死。 伊路德人的目的至此彻底明了,就是以感染同化的方式增加同伴,而新城看着自己的双手,深陷于不可想象的苦难。 “是我杀了他。”新城喃喃说,被痛苦和惶惑征服。“是我,亲手……” 隐约体会到那种炼狱般的心情,迪迦深感其痛,暗暗懊悔自己空有超人的力量,却没能制止这场悲剧,迟疑地朝队友伸了伸手,试图作出安慰,而正受着伊路德感染的折磨、颓然无力的乾清登在这时突然发怒斥责。 “你的工作就是坐在那边哭吗?”飞行员严厉地质问,“你以为城崎是为了什么才回到地球?” 新城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仿佛在努力唤起流逝的力量,终于穿着那身挺拔的队服,从好友的尸体边缓缓站了起来。 “大古,你和崛井一起,驾驶二号机把城崎的尸体带到生物研究所去分析。”他对迪迦说,“我去引导人群避难。” 接着,似乎是无法再面对自己亲手杀死好友的事实,新城头也不回地奔出了森林外,跑向人群聚集的地方。 迪迦皱起眉,不放心地目送他的背影远去,然后转过头,怀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深切敬意,与崛井合力把那具伊路德化的尸体搬上了二号机,驾驶起飞。 太阳升起,炎热增高,战机驾驶座也在发烫,但无法驱散人生的阴郁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