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end

    帮忙的男人自称圣骑士长副官之一。据他描述,自从北方人占领王城后,他一直在家里休假。

    吵嚷声逐渐远去,骑士灰头土脸地坐在院子里,从男人手里接过沾湿的手帕擦脸。王子坐在她旁边,气闷地抄着手。

    “我必须回去救人。”骑士自言自语,“圣骑士长的副官应该很能打吧。”

    男人小声提醒:“骑士长,我是文职,不会打架。”

    “圣骑士团还有文职?”

    “有,您出双倍工资雇的晚生。”

    骑士和男人大眼瞪小眼,意识到他没说谎,骑士干巴巴地问了一句:“那我为什么雇你?”

    “因为……晚生对您很特别。”

    王子不满地说:【审判官,我们不要管那个人了好不好?要找的东西已经拿到了,我们离开这里吧。王城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短刀在月光下变得透明,骑士按着刀柄摩挲,下定决心:“我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况。”

    王子追在她身后,想去捉她的手,捞了个空,像一阵风似的从她手腕吹过。骑士察觉到什么,回头向王子笑了一下,拉开院门。

    门外站了一个抬着手准备敲门的人。刺客低着头,粘稠的血液从额发和睫毛落下,深色的衣服半边都染成浓郁的黑色。

    刺客浑浊的视线落在骑士脸上,扯了一下嘴角。

    “还好……”

    “你怎么——啊,太重了,帮一下忙啊!”

    刺客身体一晃,直直向前倒下,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骑士身上。骑士手忙脚乱地推了几下,沾了满手的血。

    男人后知后觉地上前来帮忙,骑士摇头,咬着牙把人拖进院子,对男人说:“先把外面的血迹清理掉。”

    “骑士长,他怎么找过来的?这人和北方人是一起的,他之前还拿着您的剑……”

    “说来话长,但剑是我给他的。”

    骑士和男人一人扛着刺客一边胳膊,试图把他抬进屋里。刺客两只脚还拖在地上,画出蜿蜒曲折的血痕。

    精灵族长寿,rou体却比常人更加脆弱。刺客身体流空了一半的血,脸色惨白,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工艺品。

    “真的还要救吗?我觉得救不过来了……”

    “找点干净绷带来,你会治疗术吗?”

    男人眨眨眼。

    “……我到底雇你做什么的?”骑士检查伤口,肩膀上的一处深可见骨,低阶只能勉强止血,并不能让伤口愈合。刺客被痛觉刺激,醒了一会,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男人拿了绷带回来,没直接递给骑士,而是深深地看着她,劝说道:“这是一条毒蛇,您救了他,可能会引来大麻烦。”

    “附近还有别的圣骑士吗,有没有精通治疗术的?”

    骑士抓过绷带,面无表情地缠在伤口上。她本来还算熟练,只是刺客的身体太重,缠过后背时还要将人抬起来,绕了几圈都歪歪扭扭。

    “你能不能别乱动?”骑士火大道。

    “……你看我这样,像是能动吗?”

    “闭嘴。”骑士哽了一下,说,“我答应祭司了,要死也别死在我面前。”

    刺客听见,居然弯着眼睛笑:“好。”

    这么好看的脸上居然能挤出这么难看的笑。

    男人看了一会,又掏出一瓶治疗药剂递给骑士。

    骑士:你有这个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

    男人温和地笑:“刚才忘了。”

    天快亮了,刺客还在昏睡,王子气鼓鼓地皱着脸,等骑士向他道歉。骑士喝了一点热汤,和男人谈论下一步计划。

    北方人一边想钻预言的空子,一边又怕大陆上这么想的不止自己一家,他们杀死其他王室成员,却偏偏留下国王,便是佐证。

    这预言的漏洞,不见得只有北方人能钻。骑士思索着。北方人杀死主教,又失去圣物,就算杀死国王自立,也无人为他加冕。他们想要挤进预言里大陆主宰的命格,但连预言家本人都不知道预言会如何实现。

    他们可能会扶持新的主教和圣骑士长,在这之前,他们肯定要做一件事……

    “国王现在在哪?”

    男人轻轻地“啊”了一声,半遮半掩地说:“那座塔。”

    骑士:?

    男人手掌虚握,掩着唇轻咳一声,“您每次回城,都要偷偷摸摸去的那座塔呀。”

    “我现在才十八。”

    “就是……”

    王子接过话,凉凉地说:【他们用来关我的那座塔。】

    骑士提议,去高塔把国王偷出来。

    自称副官的男人是文职,除了脾气特好之外毫无特长。骑士让他留下盯着半死不活的刺客,福至心灵地强调:认真的,我答应过他们祭司,别让他死了。

    男人:晚生可不会做那种趁人虚弱捅刀子的事情,不过暗夜精灵向来喜欢两边下注,您不会被骗了吧。您真要一个人去?之前您总是和我们说……

    骑士:?

    “圣骑士都是打群架的。”

    骑士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逗得笑了一会:原来她还会讲笑话啊。虽然我拿着圣物,但实际上,我并不是那个圣骑士长。

    男人很认真地纠正骑士:也许您并不具有那些记忆,但我知道您是的。

    至于王子,他对这个计划十分不满。既然有办法把人带出来,他被禁闭的九年又算什么?把骑士每次来看他时,从窗户里翻进来那一幕的欣喜存在心里,在每个夜晚拿出来咀嚼又算什么?

    这份怨气和十八岁的骑士无关,她对那座高塔的事情一无所知,想说些什么也无从谈起。

    紧张一直延续到骑士抵达高塔附近。这是一座非常高的塔,只有一个入口的小门,和最顶上的小窗。

    骑士仰头看上去,连脖子都感到酸痛。

    “真的吗,她怎么上去的?”

    王子哼了一声,说:“当然是站在底下唱歌,‘我的爱人啊,求你把头发放下来,让我爬上去’,然后我就把头发绕在窗框上,放到最底下……好了,你都是徒手爬上去的。”

    “这么高?失手掉下来会摔死。”

    “如果你摔死了,我一定第一个上去,把你的灵魂好好保存起来,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指望王子是不可能,骑士看向守在塔底的士兵。刚换过一波守卫,这里位置偏僻,只要干掉这两个,直到下一次换班,他们会有几个小时的时间。

    一打二确实有点困难,如果刺客在这……

    王子的脸怼在骑士面前,金色眼睛里映着骑士的倒影:“你刚才在想什么?”

    “当然是想怎么进去。”

    “真的?那我有办法。”王子凑过来,贴在骑士耳边说,“让我进到你的身体里。”

    骑士抓狂:都这时候了,你想什么呢!

    “我进到你身体里,可以用法术控制门口那两个士兵……我的审判官,你想什么呢?”

    “一定要用我的?为什么不从那两个士兵里选一个……”

    王子嫌恶地看了那两个士兵一眼:“不要,他们太脏了……我只想进你的身体。”

    骑士看看快要插到云端里的塔顶,又看看门口的两个身强体壮的野蛮人士兵,对自己一打二的可能性稍作评估,勉为其难地说:“进来吧……先说好,你不能带着我的身体乱跑。”

    王子脸上泛起诡异的、不合时宜地红晕,他双手捧着骑士的脸颊,吻了上来。从嘴唇开始,半透明的红色身影一点点融入骑士体内。骑士第一次“感觉”到了王子的存在,那是一种灵魂被侵蚀的寒冷,或者更具体一点,仿佛肚子里塞了一块不会融化的冰。

    紧接着,一股失控的喜悦在骑士胸口翻腾膨胀,像是要把心脏从胸腔挤出去。

    骑士:冷静一点,我觉得我要猝死了。

    王子:我已经很努力了,这可是你的身体……

    花了一些时间平复王子的心情,顺便也翻过一开始的不悦。“骑士”控制守卫打开大门,里面是片螺旋上升的楼梯,和潮湿沉闷的黑暗。

    王子“唰”地躲进了脑海深处。

    骑士取下一盏油灯,伴着一小团光亮拾级而上,塔很高,楼梯像是没有尽头。她终于抵达顶楼的门前,打开门闩,推门而入。

    国王带着冠冕,手脚都系了沉重的镣铐,见到骑士,便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抓她裤脚。

    “是你!你来了,你杀光那些野蛮人了吗,快,钥匙在哪里,给我解开……我的宫殿怎么样了,他们有没有拿我仓库里的宝物,我的权杖呢?你看见我的权杖没有?”

    王子:【快问问他,被关在这里感觉怎么样……呀,他把我的柜子都打开了,那里面还放了你送我的东西……他肯定把那些弄坏了。】

    “——圣骑士长!你究竟来做什么的,快带我走!”

    国王跌跌撞撞向门外的黑暗爬去,骑士向旁边迈了一步,挡在门前。

    “您只关心这些吗?”

    “我可是国王!”国王大叫起来,“我知道你对我有怨恨,我让你去征战——但你什么都得到了!我已经这么老,连预言讲的都是下一任国王的故事,我只想活着、带着我的钱离开这里。然后……然后你继续做圣骑士长,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想做什么都行!”

    王子:【他好吵,快把他嘴堵上。】

    骑士沉默片刻,露出一个十分礼貌的微笑。她从怀里掏出一本硬皮书,封面画满精美的花纹。

    “我当然是来带您离开这里的,只不过在这之前,请您将手按在这上面。”

    她弯下腰,单手托着圣物,十分恭敬地递到国王面前。

    国王向后瑟缩了一下。

    “您一定知道这是什么,陛下。只要您将手放在上面,证明您是无罪的,我便立刻带您离开这里。”

    “……你在胡说什么,我可是国王,凭什么要被你审判?”

    骑士缓步前进,国王却被逼得步步后退。

    “陛下,您记得我上次离开王城,是为什么吗?”骑士问道,“您这么忙碌,一定都忘了。您派我去救您最爱的儿子,我应该先向您告罪,我没能带回王子。您不想问问他在哪里吗?您这些日子,住在这个只有一扇窗的地方,不想问问您的儿子,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吗?”

    国王恐惧地看着骑士,颤声说:“没关系……只要你带我离开,什么罪我都赦免你……”

    骑士紧紧抓住国王的手腕,不顾他反对,准备按在圣物上。

    “您的王后死了,您的小儿子也被杀了,您躲在这里,听得见王城里的哭声吗?您不在乎自己的家人,但他们在乎……”

    国王拼命挣扎,和任何一个知道自己即将死掉的人没什么区别。但骑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用几乎要捏碎腕骨的力气,将国王脏污的手按在圣物封面上。

    国王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污言秽语和恶毒诅咒在房间里回响。

    一秒、两秒、三秒……

    什么都没发生。

    “怎么会……”骑士喃喃着松开手。

    国王跌坐在地上,狂笑不止:“哈哈哈哈——我早说过,我是国王,没有什么能审判我!什么王后、儿子,只要我活着,就会有更美丽的王后。我把他关在这里,都是为了他好!还有那些,那些蝼蚁,死了又怎样?只要王城还在,总会有新的蝼蚁争先恐后填进来。圣物……神!神都赞同我的行径!”

    趁骑士还在困惑于为何圣物放过了国王,蓬头垢面的囚徒拖着脚镣,向门口狂奔起来。忽然,他迈不动了,低头一看,一只鞋踩住了他的脚镣。

    他摔倒在地上,那人踩着他的后背,抓住打结的头发,拉起他的脑袋。国王布满血丝的眼珠在眼眶里震颤,他看见自己镶了宝石的冠冕掉在地上,摔得变了形。所有人趋之若鹜,足以号令圣骑士团的信物,被随手扔在一边,露出里面空白的书页。

    冰凉的刀刃抵在国王咽喉,他忠诚的圣骑士长,声音比刀刃还阴寒。

    “陛下,今夜死了很多人。”

    “你敢……”

    “没看出来吗,我不是您的圣骑士长啊。如果她在这里,也许会好好听您说完遗言,但我做不到。陛下,即便死前最后一秒,您也没有爱过您的家人和臣民……预言家说得没错,害所有人走到现在这一步,让她放弃了一切,强迫我来替她承受结果的,是您啊。”

    骑士的声音混杂了哭声和笑意,锋利的刀刃割破动脉,鲜血喷涌而出,洒满只有一步之遥的出路。

    “如果圣物不愿意审判您,我可以代劳。”

    生命力和鲜血一同从国王身体里流逝,他倒在地上,面朝离开的方向。

    【啧,好脏,到处都是血。书架第三层,那本黑色的——里面有你给我摘的一朵花,我们把它带走吧。】

    吱呀——

    门忽然被推开了,骑士握紧了手里的短刀,却在看清门外的人一瞬间放松了戒备。

    刺客的目光扫过房间,落在滴血的短刀和趴在血泊里的国王身上,皱了皱眉。

    “不是说来救人?”

    “临时有变。”骑士平淡地说。

    她捡起圣物,抖了两下,甩掉沾染的血滴,双手托着封底和封面,合拢书页。

    “等等……这个!”

    “嗯?”

    花纹焕发出光芒,上一秒还撇着嘴甩书的人,忽然失去生机,软倒下去。刺客伸出去想要抢走圣物的手,只来得及在她掉入血泊前一秒,抓住一具尚且还有温度的尸体。

    骑士躺在一片黑暗里。

    黑暗不区分上下左右,也没有地面,但她只想躺着,一动也不动。

    王子躺在她旁边,牵着她的手。过了一会,又像是摆弄玩具那样,从后面把骑士抱进怀里。

    我能摸到你了……你好瘦啊,像抱着小孩子一样。

    骑士歪着头,枕王子肩膀,说:这下好了,我也死了,还要连累你和我一起被困在这里。

    我早就已经死了,王子说,能和我的审判官一起被困在圣物里,还可以像现在这样抱着你,我以为再也没办法抱着你了。

    骑士盯着随便一个角度的黑暗发呆,黑暗和黑暗没什么区别,想盯着什么都找不到落点。

    被圣物审判的灵魂,要永远困在这种地方吗?

    主教说圣物会根据持有者的信仰来审判罪恶,圣骑士长根本没有信仰,她又是依据什么来审判的呢?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圣物审判主教,却放过国王?

    骑士杀死国王,然后被审判倒是很好理解……圣骑士团是王权之剑,永远忠于国王的意志。

    王子不喜欢骑士想这些。他们开始回忆过去的事情,从骑士被选为王子伴读开始,连事情发生那天的天气和风向、花园里花朵的颜色、晚餐的菜单都会翻出来反复描述。

    讲到十七岁时,骑士停下了,王子还在讲之后发生的事情。那些故事大多很短,九年,听起来漫长,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他曾隐秘珍藏,独属于两个人的秘密,现在也只有一个人记得了。

    他一定有很多话想和圣骑士长说。骑士想,王子总是黏糊糊地叫审判官,但他更想见的,应该是圣骑士长。

    审判官,如果能离开这里,十年、二十年之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哈?但我已经死了。

    王子撒娇地蹭骑士发顶,说说嘛,如果你还活着的话。

    我不知道。骑士小声说。我已经累了,忽然来到十年后的世界,谁都不认识,却谁都想杀我……我已经完成她的心愿了,杀死把一切变成现在这样的罪魁祸首。虽然,很明显她并不认可我的做法,用残留的意志审判了我。

    我不想回去了,殿下。

    王子怀抱着骑士,调侃她。真的?我是死了,不是瞎了。你和那个半精灵眉来眼去,不想回去找他?

    同盟而已。骑士冷淡地说。

    王子静了一会,向骑士提议:我们来说,如果我们两个都还活着,十年后会在做什么吧。我可不想做预言里那样的暴君,你也不做圣骑士长,什么都不用管……我们去出海,你最后一次离开我,去了人鱼的海域,我们把你去过的地方都走一遍。

    那些地方骑士还没去过,王子也只从书中和吟游诗人的描述中想象一二。死亡没有时间,很快,他们把这个话题说完了。

    你不记得了,我曾经求你带我离开那里,我说如果你不带我走,我就从窗户里跳下去。王子幽幽地说,但你还是没有答应我,你说,圣骑士长的使命非死亡不能结束,也许等我们百年之后,死亡自会将我们的灵魂连接在一起。你从一早就说中了我们的结局。

    骑士感觉王子的语气有些奇怪,她困惑地坐了起来。

    你怎么了?

    审判官。王子牵着她的手,覆在自己脸上。这些年我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我知道怎么毁掉圣物离开这里。

    骑士惊讶地看着王子: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看看你,还和小时候一样,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只能求我帮你。王子眯着眼睛,笑起来很明艳好看。

    我怎么不记得什么时候求过你。骑士板着脸。

    王子很轻地叫骑士的名字,仿佛将每一个音节都含在嘴里细细亲吻。他说:真的没有吗,一次也没有?那现在应该就是时候了,来求求我吧。

    嗯……怎么求?

    说点好听的,比如……这么多年,你从不反驳父亲的要求,是因为我吗,因为他用我威胁你?

    但我不是她,我不知道。

    快说呀,告诉我答案,我就帮你离开这里。

    骑士警惕地问:你说的办法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是帮我离开,那你呢?

    金色的眼睛蓄起泪水,王子却还在笑。我说过,你可以喝我的血,吃我的rou,把我的骨头敲碎了当柴烧,现在前面的都做不了,最后一件我倒是可以帮你。

    王子亲吻骑士的唇瓣,摸出那一片肋骨,塞进骑士手里。

    刘辩!你别胡来!

    拿好,这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东西了。

    肋骨末端燃起白色的火焰,照亮死亡的黑暗。

    泪水从王子的眼眶落下,流到骑士脸上。

    快说呀,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圣骑士长也好,审判官也罢,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是不是?

    别这样……不是说好了一直留在这里。

    还是算了,我看你根本不想和我在一起。

    王子笑着,衣摆和发梢也燃起白色的火苗。漫无边际的黑色穹庐裂开一道缝隙,外面便是生的世界。

    骑士牵着王子的手,向缝隙飘去,她感到牵着的重量越来越轻。

    这下你永远都忘不掉我了。

    躺在血泊里的圣物燃烧起火焰,如有生命般,在塔内迅速蔓延。裹着红布的肋骨碎片化作一抹灰烬。

    骑士感觉自己脸上湿哒哒的,睁开眼,看见一滴水珠从刺客眼睫落下,掉到自己脸上。

    “你哭什么?”骑士声音有些沙哑。

    “你……你刚才不是死……”

    “是啊,死了,但现在活了。”骑士坐起身,向四周看了看,娴熟地用短刀割下国王的脑袋,“烧成这样你都不跑,是要跟我一起火化吗?”

    “不对,你是……”

    “我是什么?”骑士似笑非笑,拎着国王的头颅向窗边走去。她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忒弥斯——”

    白色的天马挥动翅膀,从天边飞来。

    “死而复生……死而复生啊,圣骑士长,这还是你和我说的。”骑士收起短刀,十分和善地说:“现在,我有一笔新的交易和你做。而且我保证,我的价码比那群搞巨石崇拜的北方人,更加诱人。”

    骑士跃出窗口,跳到忒弥斯身上,向刺客伸出一只手:“要不要入伙,我的圣骑士长?”

    刺客犹豫片刻,没擦干的泪痕和泛红的眼圈,让他看上去像是要被绑架了。

    “入伙做什么,你要这样去杀了首领?”

    “成为圣骑士的第一课:圣骑士从不单挑,都是打群架的。”

    刺客搭上骑士的手,同时,忒弥斯一个猛冲,刺客整个身子都悬在空中,被骑士拉着飘了起来。

    骑士冲他眨了眨眼睛,目光却投向两人背后更远的地方。在那里,炽热的火焰吞噬掉王子被囚禁九年的痕迹,高塔从内部瓦解,最终轰然倒塌。

    风吹来一滴咸涩的水珠,打在刺客脸上。

    骑士:走吧,带你看看我囤积的宝藏。

    刺客:你先把我拉上去!

    圣骑士长的宝藏,并非金银珠宝、珍奇古玩,而是一个人。圣骑士副官微笑着迎接了骑士,对她拎着国王头颅一事也见怪不怪,唯独在看见她背后刺客的身影时,露出了一点“你怎么还活着”的表情。

    骑士展示了真正的宝藏,没有人能在见到这份宝藏后,拒绝她的邀请。每一个见到宝藏的人都会明白,站在他们面前的,并非一位被圣物或忠诚束缚,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她没有浪费这九年的任何一天。她雇佣副官,将圣骑士团经过每一处的山川河流细细描绘,又把当地的人文风俗、环境条件记录在册。

    起初,她只是为了打发行军过程中的无聊时光,但渐渐地,圣骑士团的记载,成为整片大陆上最全备的资料库。这些被国王弃若敝屣的资料,一字一句在黑暗中生长,成为推动大陆命运的蝴蝶翅膀,变作预言家口中对未来的宣告。

    骑士没有信仰过任何一位神明,她的每一次裁决都出自最朴素的公义。主教与北方人勾结,献出民众的生命,应当接受审判。但她依然受制于“王权之剑”的身份,无法对懦弱无能、贪图享乐的国王做出裁决——十八岁的审判官替她完成了这一空白。

    至此,再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她前行。

    “然后,骑士赶跑了占领王城的北方人,成为了新的国王。在她的治理下,整片大陆上不再有种族与信仰的隔阂——你的半兽人mama才能和你爸爸在一起,生下你哦!”

    一处喷泉旁边,讲故事的人笑眯眯地拍了拍手,很期待地说:“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

    围在她周围的孩子们静了一会,七嘴八舌地吵起来。

    “才不是你说的这样!我mama说,国王是正义女神在人间的化身,所以才能赶跑野蛮人的!你看——”一个小孩指着喷泉中央骑着天马的正义女神雕像,“这个雕像就是按照国王的长相雕刻的!”

    “嗯,我认为这种神话故事磨灭了很多个人努力……”讲故事的人小声说。

    “这个故事里根本没有她的个人努力,所有困难都是依靠男人来帮她解决的!”小女孩叫嚷起来,“如果没有男朋友帮忙,她不可能成功。”

    “呃……我觉得她已经做了很多事情……”

    旁边的小孩打断她的话:“你讲的是我听过最烂的版本。前几天吟游诗人讲的精灵公主被迫嫁给国王和亲,先婚后爱的故事比你这个有趣多了。”

    “什……首先暗夜精灵是母系氏族,他们不会把公主嫁给……”

    “那种垃圾故事只有你这种脑子里装石头的傻蛋才喜欢!”刚才说骑士缺乏个人努力的小女孩愤怒地尖叫,并且很快升级成了人身攻击和拳打脚踢。

    讲故事的姑娘劝架不成,提着裙摆偷偷溜走,撞见一个穿深色便装、束高马尾、脸色铁青的男人。

    “毙了三版宣传故事,跑到这里和小孩找存在感?”

    “哈哈……”她干笑两声,转移话题,“那个精灵公主先婚后爱版本的我怎么没见过,是不是被你偷偷毙了。”

    “……”

    “?”

    “……它十分不符合实际情况。”

    “政治宣传而已,让我看看。”

    “里面的内容,太yin秽了……审判所还在严查这本书的作者。”

    “这样啊,听起来不太适合全年龄段传播。”她嘴上放弃,一双眼睛却还在乱转些歪主意。

    “呵。那你呢,你自己的版本宣传效果怎么样?”

    夕阳余晖下,白色大理石打造的正义女神像泛起金光,几个孩子还在因为哪个版本更真实而大打出手。

    年轻的国王翘了翘嘴角,偷偷牵起圣骑士长悬在身边的手。

    “有点遗憾,我以为这会是一个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