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夏日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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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支绿雏菊有些干瘪,和白色满天星一齐被人拢在长锥形的玻璃花瓶里放在桌子正中,周围飘荡着微苦的清新香气。 说是香气也不准确,迪蒙扫了眼焦黄的根茎,瓶底的水也变得浑浊,再往上,细小的浅绿花瓣垂着头一副蔫软模样。 这些花已经在这放了许多天,该换水,或者应该把花换掉。 他伸手,刚想拿起花瓶,敏锐的耳朵却先一步捕捉到轮椅滚过地板的声响,下意识转过身,女人也看见了他,笑着轻声喊自己的名字。 迪蒙,欢迎回来。她从前不总这样,在管理局时她少用这样轻柔缱绻的语气喊自己,关心的话语因为自己的拒不配合难免带上些命令式的强硬。 那段时间他整日陷于焦躁中像根绷紧的弦,比自己的养父更警惕躲在暗处的敌人,没有多余精力对人露出和缓神色。万幸,他在阴险狡诈的党争中保护了亚伯一次又一次,一如他当年领着衣着破烂的自己走进了温暖的房屋。 一切都解决了,他想。 迈开步子走近女人,顺手从放在沙发的包里拿出今天下班时路过亚伯家带上的东西——他活泼的义妹总有许多精力,这些都是最近沉迷烘焙的女孩对兄长的小小报复。谁叫他总是拒绝自己去他的新家拜访。 “这都是你meimei做的吗?”女人接过大包的精巧糕点,孩童般张大眼睛,“之前也送了很多东西过来,她是不是叫薇拉?有空的话你该请她过来玩呀。” 迪蒙望着她眼里止不住的惊喜,顿时觉得身上的疲倦也轻盈不少。对他来说工作并非总是令人愉悦,他学不会勾心斗角拉帮结派,每天都能听到背后窃窃的指摘。 而眼前的人只微笑着仰头看向自己,浅色的瞳孔萦着雾气,翘起嘴角说着欢迎他回家。 就仿佛她真是他的妻子,这令人倍感甜蜜的称呼隐藏在他拙劣的谎言之下,前几天和隔壁的新邻居交谈时他刻意默许了误会的发生。 黄金地段的上流别墅区为了保证户主的隐私煞费苦心,周围少有认识他们的人,大概也没谁会对他们存有过分强烈的探究欲望。 这样很安全,这样的环境对脆弱的她来说才更安全,迪蒙边想着,蹲下身来单膝触地,低头查看伤口的愈合状况。 褐色疮痂在偏白的皮肤上尤为显眼,他抬手轻轻碰了碰右脚的石膏,“今天还有痛感吗?” 见对方摇摇头他才松了口气,此前自己对任务难度的错误评估,直接导致她在那次行动中受伤严重。 多处擦伤关节骨折,从高处坠落时后脑颅骨碎裂,差点就会割破主要血管,在医院躺了整整一个月。 那期间他承受了太多来自她的副官和上司的怒火,可他守在病床前,听着监护仪轻微的杂音,只觉得那苍白而缺少生机的脸比任何事物都叫他恐惧。 好在她醒过来了,还隐约记得自己的名字,却对彼此的关系不甚清楚,过往的经历在她的脑海中变作模糊的断章。 医生说这是术后的后遗症之一,他无法预计痊愈的时间,甚至无法确定彻底恢复的可能性有多少。 那时他站在纯白的病房中,注视着那人嗫嚅的嘴唇,愧疚的潮水要将他淹没,迷茫的浪头却只跃起一瞬就被他压下。 她这样的状态已经不适合再留下工作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没能尽好保护的责任,所以他要带她离开,赶在被手眼通天的上司和严谨细致的副官发现之前。 迪蒙做到了,他把人带到了暂时还算隐秘的休憩处。他做了如此离经叛道的事,却不愿再因撒谎而负罪,面对她对自己缺失记忆的探求他从不吝于说真话,当然也包括他们之间无法简单用上下级概括的关系。 唯独面对动机,迪蒙进行了小小的美化。他不过是带她来了一个更适合疗养,能加速康复的地方。至于对其他人来说,她不过是放了个太长的假,自己提前请示过,因此不会有人指责她的离岗。 术后模糊的记忆和迟钝的感知使她更容易轻信他人,她现在无法使用自己原本的力量,可身上仍有使人感到安定的魔力。 此刻,迪蒙抬起头看向她逆着光灰蒙蒙的眼睛问到,指腹摩挲过坚硬的石膏表面,“那你今天有想起什么吗?局长。” “我……”不过才开口就被响起的门铃声打断,可她却觉得这清脆意外来得叫人快活非常。 住到这里快要两周,迪蒙每天都会抛出同样的问题。蹲下仰头的姿势迎着光使瞳色变得浅淡,面对这双认真又关切、琥珀般的金色眼睛,她不忍总说出令人失望的答案。 可记忆仍是杂乱的,像幅被随意涂抹又丢弃的蜡笔画作。干脆伸手拍了拍男人虚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示意他先去开门,顺理成章逃过今天的询问。 此刻没有谁比按响门铃的人更叫她感谢,从迪蒙宽阔背影与敞开大门间距中她瞥见男孩蓬松的发顶。澄灿的夕阳余晖自间隙流进,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方形影子,她轻轻转动轮子,先一步微笑起来。 而福克斯显然也没有料到今天来开门的会是迪蒙先生,不对,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可他仍下意识挺直腰板,把手里的花彻底藏到了身后。 一大束热烈的绣球,莓果般的紫云霞似的粉揉作一团,他认真听家中园丁科普了整个下午,选定名字颜色都漂亮的两种。 惠子小姐和小町被他热融融地捧在手心,就等着门被打开,好第一时间塞进那人笑盈盈的怀里。 前段时间迪蒙先生回家很晚,总是jiejie来给他开门,以至于他今天来的时候都忘记注意车库那边是否空着。 自从那天后他就时不时跑来这边,虽然每次都呆不了多久,可他享受和jiejie逐渐熟悉起来的过程,或者说他单纯地开始学着享受自己拥有着一位jiejie。 现在是暑假,只要所有任务都能完成,只要核验成果时挑不出错,父母不会有多余的关注分给他。 刻板的父亲甚至算是默许了自己如此频繁的走动,他已经从母亲口中得知迪蒙先生是某位议员的养子。 或许在父亲看来自己精心挑选一下午礼物不过是对圈子里社交准则的幼稚模仿,用束花作为笼络关系的筹码实在是寒碜得令人发笑。 但福克斯只在乎那双噙着笑意的眼睛,尽管现在于迪蒙先生的注视下他很难开口喊出那两个字,牙关一松,规规矩矩地同男人打了个招呼。 好在轮椅旋转的响动及时解救了他藏在身后、因为紧张些微颤动的手,女人从迪蒙背后探出头,抬起手朝自己晃了晃。 修长的手指像是敲击钢琴键般在空气中跳跃几下,福克斯想到许多动画电影里的公主,她们就总用这样的可爱动作跟人打招呼。 “先进来吧。”jiejie笑着说,迪蒙先生也朝他点点头,转身推着轮椅先朝客厅走去。福克斯的手仍旧背在身后,快走跟上眼前重叠的两个背影。 到沙发边后迪蒙先生松开了轮椅,站在女人身侧仿佛等待命令的沉默护卫。 “快坐呀,”jiejie拍拍一旁的沙发看向他,嘴角扬起柔和的弧度问道:“一会要不要留下来吃饭?迪蒙做饭很好吃的。” 他几乎都要坐下,又被这句话紧张得踉跄,稳住身形后下意识想摆手拒绝,却又立即意识到自己的秘密,只好摇了摇头,“不、不用,我一会就回去了……” 他因那句发问中所蕴含的理所当然晃了神,只有两个一起生活的人才会如此了解对方,再自然地向客人介绍,可作为客人的自己当然是不好打扰的,甚至羞于抬起头与二人眼神相对。 “没关系,等做完了你再决定也可以,”男人的声音响起,迪蒙先生朝他微笑颔首,“我先去厨房,你们聊。”离开前还轻轻拍了拍身旁女人的左肩。 迪蒙先生确实是个非常温和的人,福克斯蓦地觉得自己的紧张有些小题大做,进而产生冒犯到对方的羞愧。只好先点点头答应,想着等会要如何找到得体的方式离开。 “迪蒙只是看起来有点凶,你不用太紧张。”jiejie离他不过二十厘米,身上温暖柔软的香气盖过没有气味的绣球花。“拿出来吧,我都看见了。”仍是笑眯眯的,对方朝他袒露皮肤光洁的掌心。眼睑也弯弯的,望向自己的灰石色瞳孔盈着细碎亮光。 福克斯瞬间就放弃了继续隐藏这个从门打开后存在至今的秘密,也没余力思考自己作为异性在对方丈夫在场时送花是否合理。他甚至还没确认过他们间的关系,两人相处中的自然溢于言辞,他缺少提问的勇气。 可他还差几个月才满十五岁,福克斯突然想起jiejie曾抛向自己的问题。年龄的参考意义因人而异,可他第一次对这个单薄的数字心怀感激。 数字背后象征着贫瘠的时间刻度,却忽然把他托举到了更高的位置。他动了动往前靠近,二十厘米缩短成十厘米,jiejie没有躲开,她并不觉得这是冒犯,更没有不适。 猛然发现自己原本没有注意到的东西,这比解决掉课业上的难题更叫人兴奋,简直像是找到了称手的武器。 福克斯被自己的比喻吓了一跳,慌忙把手从背后拿出来,裙摆摇曳的惠子小姐挨着面容艳丽的小町,被他用双手捧着递过来。 在对方看来这样的动作一如迫不及待展示宝贝,渴望得到夸奖的孩童。也确实还是小孩子,行动和眼神都直接赤裸,近距离里她能看到更多刚刚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怎么换眼镜了?”jiejie从他手里接过花,这样近的距离能感受到她说话时拂过的温热鼻息。昨天那副不小心摔碎了,这是备用的,“看起来有点笨吧。”福克斯有些沮丧地抬手摸了摸着镜片周边面积更大的黑框。 不会。她还想补一句挺可爱的,又觉得男孩子大概不愿意被夸可爱,于是话又在嘴里绕了个圈。 “挺合适的。”jiejie双手拿着那束他亲自挑选的绣球,过了会又腾出只手拍拍自己的左肩,堪称亲昵的举动像是某种肯定。 “走吧,晚饭前我们去把花整理好。”女人指了指餐厅那边的圆桌。福克斯的感官被“我们”和仍好好养在花瓶里的绿雏菊弄得发晕,反应却不慢,握上轮椅把手,冰凉的金属不曾留下一点上位照顾者的痕迹。 等迪蒙从厨房出来时两人也已经把餐桌整理好了,团状的绣球也挤进花瓶,不过比起衰败的绿雏菊倒是满天星先离开。看来这些绿雏菊也是他带来的。 平心而论迪蒙对福克斯的印象不错,样貌出色举止大方,尽管他有对在外人看来都刻薄严格的父母,却还没有习得一副虚伪的上流做派。作为年长者他也乐于给予精英教育压迫下的少年喘息的机会。 而且他注意到局长正像珍惜着这些花一样珍惜着眼前的人,她对管理局里的那些孩子也是如此。 之前他从厨房透明的门望过去,两个人凑得很近,自从受伤后她鲜少露出这样轻松愉悦的笑容,他不会拒绝任何能让她感到开心的人和事物。 迪蒙把菜都摆上桌,示意沙发那边的两人过来吃饭。 都是些卖相上精致不足,味道却很好的家常菜,也并非每个座位间隔很远的冰冷长餐桌,福克斯坐在暖色灯光下有些恍惚。 好在这顿饭没有出现他担心的任何情况。无论是他和迪蒙先生还是迪蒙先生与jiejie之间,都没有发生令他紧张甚至羞赧的互动,只有些不痛不痒的闲谈和从音箱中流淌出的轻缓乐曲。 晚餐结束后jiejie提出要送他回去。 “这么点距离就当是让我出去透透气吧。”迪蒙先生点点头后jiejie轻轻拉了一下自己的衣摆,“走吧。” 而夏夜不过是裹着虚假凉意的火星。女人轻轻转着水平推把,轮胎慢慢滑过水泥地面,几步后白皙的额角就冒出些细汗。 带着热度的晚风燎过额发,可他却享受起这样的烘烤,努力收回了想要帮忙的手。 再慢一些吧,再慢一些。可十几米的距离太近了。福克斯兀然回忆起晚餐的柳橙汁,新鲜的香气,夹杂苦涩的甜味。 他的心脏在面对分别时也是一颗柳橙。 被丢进名为夏日夜晚的机器中捣碎,汁液横流后只留下干瘪的外皮。 “jiejie,不然我再送你回去吧。”他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还未说出口,就被女人在夜色中显得愈发雾濛濛的笑容堵了回去。 “快回去吧,”她轻轻转动推把,对自己挥了挥手,“明天见。” 那颗干瘪的心倏而重归鲜活。 “明天见!”福克斯几乎克制不住脸上的笑意,目送转着轮椅的背影平安折回几分钟前出发的大门。 又以最快的速度跑进家门跑上楼梯回到他的房间,没开灯,伫立在黑暗中听自己鼓噪的心跳。 过了一会,对面露台后的房间才亮起来,窗帘遮着,只能瞧见颜色浅淡的身影。他站在黑暗中眼前的光就愈发耀眼,短瞬间声音盖过了心跳,嘴唇开合轻声重复着。 明天见。明天见,jiej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