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卌七折 约见
第卌七折 约见
清晨,雨声打在她阳台外的铁皮篷上,每一下都力有千钧。 他们赤裸着身体,相拥躺在床上。他是醒着的,若有所思地看着软绫垂地窗帘,好一阵后,低头珍重吻了吻她。 她也醒了,雨声让她无暇回应他的亲昵,忙忙翻身下床,披了件睡袍,一边系衣带,一边走,赤着脚,拉开窗帘,去阳台上看她的茶花——昨夜和他缠着,忘了把它收进来。 几片残红在地,花还开着,只是花盆被淹透了,汪出水来,这样的盛开不过是遗照。 她蹲在地上,用手掌托着枝叶,用拇指温柔抚着花。待她蹲的腿足酸麻,难以起身时,一只有力的臂膊伸给了她——他早悄无声息地跟了来,站到她身后。 搂她到怀里,风吹雨打中,他闭目亲昵用拇指抚着她的脸颊,仿佛她是他的花。 “师哥,我学英文嘛,我对花的这种遗憾感受,才是‘sorry’原来的意思,对吗?它本不是踩人一脚后的礼貌用语。” 他听罢只是笑了笑,一种轻而微的笑。 她的身体软而放松,故意地向后坠。他迅疾捞了她起来,她黑色的长发也随之一散一收。 她嬉笑着倚住他臂弯,他却认真问:“囡仔,帮我一个忙,好不好?我想见见你的朋友。” 他自小见过无数喜欢meimei的人,对待他们,他既有底气又有办法。而这一位很特殊,前所未有,是她爱过的。 这里是目前香港最高的一栋楼,升降机上来,因气压变化,耳膜会产生类似坐飞机时的膨胀和收缩,一时听觉朦胧,隔一会儿才真切。 早上还在下雨,此刻却晴得极透彻,明晰看见整个香港岛被群山怀抱。这栋楼落成时meimei才十二岁,她许愿能来最高层看海。那姓沈的既然约在这里,想来对这里是万分熟悉的,她应已来过了。他从落地窗前回身,看久了外面的广阔天地,忽觉这间餐厅的会客室太过逼仄和静谧,这会使可能的尴尬无处遮掩,或许该约在敞厅或茶楼。 正想着,传来了敲门声。 “请进。”他还没有想好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便不由自主的走过去伸出手来,微笑着自我介绍。 对方亦欠身握了握他的手,微笑道:“沈照行,幸会幸会。” 沈照行身材高挑清瘦,皮肤极白,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神采清雅——见过meimei和沈照行的合影,因meimei生得秾丽,衬得沈五官很寡淡,像是一杯白开水。见到沈本人,才发现原来相貌这样好。 “请坐。”他先坐到沙发上。 沈照行坐到他的对面,理了理黑色西装外套的衣领,莫名微笑:“你一定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说吧。” 他顿了下,“我是想感谢沈先生那么照顾阿娴。” “道谢是胜利者的姿态。如果今天她选择的是我,那么就轮到我来说‘谢谢你小时候照顾她’了。”沈照行摇摇头:“更何况,那段时间我很爱她,她也爱我的,你的道谢没有必要。” 他一时无话,只得笑笑。 “让你尴尬了,不好意思。谈判桌上和人锱铢必较惯了,算是职业病吧,总爱抓人漏洞。”沈照行笑得很坦然。 “是我的问题。”他换了话题:“咖啡,可以吗?” “好。不过既然有咖啡,想来我们的交谈不会止于‘道谢’。” 他按下边几上的按钮,向沈照行道:“沈先生肯抽空赴约,或许也有话要对我说。” “完全没有。”沈照行十指相扣放在二郎腿上,“就是来近距离看看大明星,看看会逢场作戏的影帝。” “那么我本人和远距离看时有什么不同吗?” “没有什么不一样,和银幕里一样英俊,还算配得上阿娴。” 摇铃声响,两个打扮光鲜的鬼佬用餐车送来了咖啡和几样精制茶点,雕花一样细致摆到茶几上,期间他和沈一直沉默对视着。 “请。”他端起一杯咖啡抿了一口,又漫不经心放回去,下午的阳光正打在他的颧骨上,像是舞台上有意聚给男主角的灯。 沈照行双手交叉扣在腹部,笑着说:“你和阿娴还真像兄妹。刚刚认识阿娴的时候,她也像你这样,看起来气定神闲,实际上是在赛场上等待接球,看看我会出什么招,好立刻‘打’回去。” “沈先生不要误会,我并没有想要和你上赛场的意思,因为胜负已定。”他的语调很客气。 沈照行耸肩挑眉,双手一摊,“你这就是把球打回来了,而且打得这么犀利。” “沈先生喜欢讲笑。” 沈照行笑着点点头:“好,那就讲正经的吧。你找我究竟是为什么?是想让我承诺再也不出现,亦或是想让我承认,阿娴从没有爱过我?” “实话说这两点我当然都想要,但今日会面的初衷,不过为了看看沈先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沈照行深深叹息了一下,“你和阿娴都没有安全感,你们在一起肯定很辛苦,真不明白她为什么选择你。” “很遗憾我在沈先生眼里一无是处。” “何止一无是处呢?”沈照行苦笑了两声,“你们以前的事,我也零星听阿娴说起过一点,如果十年前,我是你,无论说什么也要带她一起走,不会把她留在香港的。” “沈先生,没那么简单。当年的我和现在的你一样,不被阿娴所选择。不被选择的人,没有资格强求什么。正如你此刻无法让她跟你走,当年我也做不到让她跟我走。”他将手中的咖啡放到桌上,又靠回沙发,低头道:“那个陈家少爷约我单独见过面,他说他真的爱阿娴,会好好照顾她,请我放心——不是不讲理的蛮霸态度。他还给我看了阿娴的手绢。我知道那东西,她曾说过是要给心上人的。我那时想,若她是被胁迫,不会把这东西给人家。我再仔细看陈益清,发现他长得蛮好看的,又是个惹人怜的病秧子。我这才明白,阿娴说贪慕富贵是个谎,移情别恋才是真。她一口咬定是因为富贵,不过是为了让我好受点。” 沈照行思虑了一阵子,“其实是她故意让陈益清拿手帕来见你,让你走。” “沈先生,我本来没有必要和你多说,不过是看在你关心阿娴的份上——十年前我并没有如期去美国,担心她过得不好,会反悔,所以当天没有上船。我甚至借钱买通了陈家的一个佣人,打听阿娴在里面过得怎么样,那人说她养尊处优很快乐。但我还是不放心这一面之词,直到有一天,我亲眼看到她,她带着两三个仆妇出来买花,神态轻松,笑盈盈的。”说到这里,他沉默了半晌,语速很快地说:“我这才去了美国。” 又静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最近才明白,她神态轻松是以为我已离开香港,已经脱险了。” 沈照行走后,他独自坐在那里,把沈最后的一句话回味了许久——“孔先生,我今天约你在这里见面,是因为每每我约阿娴到这里吃饭,她都会拒绝。很奇怪,这里是香港最高的地方,风景开扬,菜色也好。我直觉认为,她不肯来和你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