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愿望（5）
第十章：愿望（5） Chapter10: Wish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屋子里依旧只有伊冯一个人。 她站在镜子前梳头，离开斯沃德家后她没再剪过头发，披散下来的时候发尾已经垂过了腰。狄维恩曾经说留太长的头发很不方便，劝说她去剪掉，但是伊冯觉得长发好看，她不仅没剪掉长发，还买了很多东西来护理头发。以前她总是把头发扎成麻花辫，但是现在她习惯把它披散下来。 她端详着镜子里自己，低声哼歌。她不懂有什么可难受的，恩多尔马上就要走了，她应该高兴才是。 这是很重要的一天。继去年见到莱拉之后，她又打赢了一场战争。不同的手段，一样的结局。这一次她甚至没有亲自走到恩多尔面前，和她面对面地说话，就成功地把她赶走了。 这怎么不值得高兴呢？ 伊冯靠着桌子，从白碟里捏起一块儿面包，塞进嘴里。面包块的外表被涂满了黄油，在她的指尖留下光滑的油迹。吸吮手指的时候，她听到自己发出了短促的笑声。 她故作姿态地甩甩头发，大步走出石洞，迎来今天的第一捧日照。 她在外面转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她想找的人，他们甚至没走多远。 恩多尔和那头黑龙站在山下，她背对着伊冯。他们面对面交谈，或者说，只是恩多尔一个人在讲话罢了。狄维恩站在很远的高处，只有一个黑色的背影，他双手抱胸，似乎在凝望那艘停驻的船。 伊冯收回目光。 山坡上铺满了浓郁的青草，没过她的小腿。她站在半山腰上，风从她身后牵起她的衣角和发梢，缠绕在她身周，和她嬉闹。伊冯随手挥了挥，示意那些风散开。 恩多尔突然弯下腰，双手捂住嘴，颤抖的肩头像在风中抖落的枯叶，无法自制。 她哭了。 那头龙卧在对面，如黑色崇山，巍峨不动，一个安抚的目光都不愿施舍。 伊冯终于笑了出来，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两侧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扬起。她睨着那个泪如雨下的女人，从喉咙里发出得意的哼笑。 大快人心，扬眉吐气。 她原本对恩多尔并不讨厌，只是不太愿意和她亲近。恩多尔身上有什么东西，很奇怪，很压抑，让她无法不去厌恶。 但是狄维恩的话刺激到她了，让她彻底对这个女精灵失去了好感，她尚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高兴，但是看到恩多尔居然哭了出来，她心里小小的畅快顿时翻了十倍。 她看不惯恩多尔走路的方式，她优雅又从容，看上去高高在上。只是一个白精灵罢了，凭什么故作姿态？ 她不喜欢恩多尔说话的语气，和别人讲话的时候就轻飘飘的，傲慢又不近人情，在龙面前的时候又故作姿态，装出一副温柔顺从的模样。 这样的女人和莱拉是一样的，又坏又会欺负人。 伊冯轻哼一声，“最好别再出现了。” 那头龙突然抬起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伊冯吓了一跳，飞快地窜起来跑掉了。 白精灵来得声势浩荡，走得悄无声息。 按照龙说的，原本白精灵明日才会启程，但是他们在日落前就离开了。 伊冯没有去告别，她一个人坐在悬崖上，目送一行人乘船离去。白色的船帆在碧波上飘摇远行，在海平线处一点点沉没，那艘船载着她曾经的朋友消失了。 伊冯终于站了起来，她拍了拍裙摆上的石粒灰尘，转身而去，跟在身后的衣摆像一只羽翼破碎的蝴蝶，在狂风中身不由己。 晚餐时，饭桌旁重新出现了两人一龙，没有人提到白精灵，仿佛他们的出现只是一阵过路的风，风过而无痕。 伊冯坐在狄维恩对面，小口小口地喝汤，时不时偷瞄他一眼。直觉告诉她狄维恩有话要说，但是他迟迟不开口，似乎在酝酿什么。 吃到最后，狄维恩放下了手中的叉子，他面无表情盯着伊冯，伊冯下意识坐直了腰板。 “从明天开始，你可以开始学火魔法了。”他说，“这次会有所不同，王教你咒文，我教你实战，是二对一的教学。” 伊冯愣了一下，他们显然事先商讨过这件事，并达成了共识。期待已久的愿望终于被实现了，她却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雀跃，她甚至有点怀疑狄维恩是在开玩笑。 “你们一起教我？”她将信将疑。 狄维恩点头，双手十指交扣撑在面前。 “火魔法比较特殊，咒文发音本身就有难度，我不敢想象你会怎么念龙语中的‘火’……同时你得区分‘火焰’和‘龙焰’这两种不同的咒文，它们的发音很接近，但是含义完全不一样。” 伊冯眨了眨眼睛。 “说起来会比较抽象，等你学了就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狄维恩抽出餐巾，擦了擦嘴角，毫不在意地说，“不用担心，你会学好的。” 狄维恩的猜测完全是对的，他直接说中了难倒伊冯的环节。 伊冯是第一次跟着龙直接学咒文。以往都是狄维恩先教她，只有她在学习的过程中遇到困难，龙才会帮她纠正错误。 伊冯学了很多咒文，最开始她觉得新鲜刺激，甚至对未知怀有恐惧，但当她学完空间魔法的时候，已经不会感到激动了，一个全新的咒文带给她的新鲜感甚至没法超过她没有品尝过的食物。 今天她又难得兴奋起来。 最终，她开始学习自己与生俱来的魔法了，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天赋，她的礼物，她的诅咒。 相比起狄维恩，伊冯不得不承认，龙并不擅长教学。 狄维恩讲东西非常有条理，由浅及深，她只要顺着他的思路，就能理解一切。但是龙的切入点太高，它念了两句咒文，问伊冯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她只能和它四目相对，在沉默中大眼瞪小眼。 狄维恩坐在一旁，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伊冯朝他投去求助的眼神，他挑挑眉毛，嘴巴闭紧。 伊冯紧紧扣着自己的手指，用力绞住，小声请求道：“你能再念一遍吗？” 古奥低沉的龙语在气流间震动，在人类的听觉里，咒文其中的一环音节以奇怪的方式震颤，一个熟知的音节被拆成无数个短促的部分，连续又紧密地发出声响。 虽然还没有开口模仿，但伊冯已经感受到这道咒文的难度了，她发不出那种声音。 手指抵着嘴唇，她用力咬住指节，齿列隔着皮肤卡在突出的骨骼上，发出细微的咔咔声。沉思许久，她不确切地给出答案，“两句咒文都是‘点火’的意思吧？两句的第一个咒文都是一样的，是‘火’的意思吧？” 两双眼睛都在盯着她，但是没有人回应。伊冯有点泄气，“……它们不一样？” 狄维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似乎她说了什么很有趣的话，“这是不是太难为她了？我敢说南方那些老魔法师都分辨不出来。” 伊冯立即对他板着脸。 龙还在鼓励她：“你可以猜测。” 伊冯咬咬下唇，“总之，其中有一个是‘火’的意思吧？” “不完全对。” “‘火焰’？” “正确。” 伊冯恍然大悟：“另一个是‘龙焰’？”她突然想起昨晚饭桌上狄维恩说过的话。 龙没有说话，狄维恩微笑道：“哦，很机灵嘛。” “可我记得‘龙焰’是另一个发音。我的姓氏？”她不敢直接念出来，她已经见识过那道咒文的效果了，那样的火焰不是她能控制的。 “它们都可以传达龙焰的指令，但Faciunt不是‘龙焰’的意思。”龙解释道，“狄维恩应该告诉过你，所有的咒文本身都是龙语。” 伊冯点头。 “所以是语言在传递魔法，不是指令在对魔力下达命令。” 伊冯摇头，“我不明白。” “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狄维恩及时地切入他们的对话，“许多魔法师，包括你自己在使用咒文的时候，很多时候说出的一句咒文是由两个词语组成的，一个元素咒文跟上一个指令咒文，指令本身的意义是对元素下达的，没错吧？” 伊冯再点头。 “但实际上，龙语不是你学的算数，通过一加一得到二这个结果，龙语是语言，语言从嘴巴里说出的时候，是为了达到交流的目的。比方说，你肚子饿的时候会对我们说，‘我饿了’，或者‘我要吃饭’。这两句话里有不同的用词，但是你说两句话的目的是一样的，目的都是填饱肚子，不再饥饿。” “所以，法森特这个词在龙语里不是‘龙焰’，但它可以传达出‘龙焰’的意思，释放出龙焰，是这样吗？”伊冯慢慢地说道。 “理解正确。”狄维恩打了个响指，转头看向龙，“看，她懂得很快。” 出乎狄维恩意料的是，龙居然在盯着他看。 “看来你很擅长教学。”它的语气不冷不热，仿佛只是在平淡地陈述事实。 狄维恩赶紧赔笑：“我多嘴了。” “你教得很好。”龙淡淡地说，“狄维恩说的没错，不同的咒文可以表达相同的目的。那两句咒文传达的意思也是一样的，但一句是对‘火焰’下令，另一句是对‘龙焰’，所以指令也会不同。” “那‘火焰’和‘龙焰’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它们的指令也会不同？” 龙沉默了，它似乎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在问什么，轮到伊冯瞪着它了。无声的对峙很快就结束了，因为龙瞥了狄维恩一眼，狄维恩立刻凑上来，语气几乎算得上谄媚，“你不妨思考这么一个问题，龙焰和火焰是怎么产生的。” “龙焰是真龙吐出的火焰，火焰是很烫的……”伊冯说不下去了，指望一个不爱观察生活的十一二岁的孩子解释火焰的产生，属实有些难度。 “人类可以产生火焰，龙焰只能来自龙。”狄维恩解释，“人类魔法师在使用火魔法时只能运用火焰，不能运用龙焰。” 伊冯若有所思，“所以人类才觉得我与众不同。” 她用了人类触及不到的魔法，龙焰是人类未曾开辟的领域，所以之前有源源不断的人类图谋不轨。 狄维恩没有反驳她，他和龙都心知肚明，人类来追查她的真正原因不是这个，但这种无伤大雅的误会没必要解释清楚。 他更在意的是龙突然改变主意的原因，他们先前达成过共识，不会教伊冯任何火魔法，最好她这一生都和火魔法绝缘，这样才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现在它不仅要教她火魔法，还亲自教，狄维恩没法把这件事简单地归结为它在溺爱小孩。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往下讲，“更重要的是，火魔法是一种元素魔法，是最根本最基础的魔法；而龙焰是一种龙类的伴生魔法，除了龙焰，还有一些其他魔法，魔法师把这类魔法叫做龙生魔法。在很长一段历史里，人类都不能掌握空间魔法，所以空间魔法曾经也被看作龙生魔法。因此，‘火焰’能被点燃，但‘龙焰’只能被释放。” “龙焰就不是火焰了吗？它们的构成不一样吗？” “这个问题很有难度。”狄维恩若有所思，“遗憾的是，我对科学知之甚少，恐怕没法回答你的问题。” 伊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来吧，教我怎么念那两句咒文。” 到这里就不是狄维恩的教学范围了，他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 伊冯笨拙地举着双手，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牙牙学语般地念着咒文。 很笨拙，但很有效。人类不是天生就会魔法的种族，几乎所有的魔法师都需要道具才能更好地感知到魔力，感知能力优秀的人则直接通过手势就能搭建共鸣魔法的桥梁。 经由她嘴巴念出的龙语漏洞百出，她念错一次，那头龙就给她复述一次。 狄维恩就地坐下，他开始打磨自己的短刀，时不时停下来，凝望他们。 那道他熟知、却从未真正共鸣过的咒文，一遍又一遍被吟诵，低沉柔和如夜风贴着地面游走，像人类对伟大龙王的诵唱和祷告，在奥芬多恩的无数个夜晚里不眠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