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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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各怀心事,没过几天就到了离别的时候。 八荒几乎算是空着手来的,走的时候也两手空着,什么都没拿。太虚牵着小姑娘走在他身侧和他说话,手里拎了个小小的包裹。紫霞一个人走在后面,孤零零的,突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外人。 他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认真了解过太虚的生活圈子,也并没有真真正正了解他。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和太虚说什么,也没有办法开口。他早就在心里暗自发过誓,不会再强迫对方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如果这是太虚的意愿,他只能接受。 可眼看几人走到了院门口,紫霞还是忍不住上前几步,一把拉住了太虚的手腕。 “我……” 他组织着语言,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厚着脸皮求他不要走,还是问问他们要去哪里,叮嘱他记得回来看看,不要忘了寄信给他?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手腕突然一疼,旁边的八荒突然出手,用怀中抱着的剑鞘不轻不重打了他一下。 “还没和他说?” 他并没有理紫霞,反而转头去问太虚。看着太虚摇了摇头,这才把视线移到他身上。紫霞揉着发红的手腕,一柄剑突然被扔了过来。他下意识接住后抬起头,发现八荒抬着下巴,冷冷的目光第一次真切地与他相接。 “拔剑吧。” 这场切磋的结果毫无悬念。 八荒专精此道,又年长,无论哪个方面都比他更有经验。紫霞本就不是专注于切磋的人,更不用说每日忙来忙去,剑法生疏了不少。刚开始几招他还能勉强打个来回,后面八荒招式凌厉又骇人,他就只能狼狈应付。 八荒没有留情,是真的对他动了杀心。 剑锋擦过他的小臂,割破了他的衣袖,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他反而倒觉得无所谓起来。早就该这样了,他宁愿在对方眼里变成一个罪人,也不愿对方把自己当成空气,连开口挽留的机会都没有。剑身相碰,毫不收敛的力道震得他虎口发麻,终于还是在十几招过后被八荒挑飞了剑,冰凉的剑锋又快又准,搭在了他的脖颈上,割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够了。” 太虚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此刻才终于上前几步,站在紫霞身侧,伸出手指轻轻捏住了剑身。 “已经够了。” 他声音低沉又带着些疲惫,不知道是说他们二人,还是说自己。 那日灯市,八荒问他为什么不走,他也对八荒说了同样的话。 他受够了猫捉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的游戏,也不想再经历什么爱恨情仇。如今的生活虽然与他曾经想要的大相径庭,但他已经累了。 他的人生早就因紫霞的参与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就像一张崭新的白纸被人揉皱,哪怕抚平了,依旧折痕难消。曾经紫霞是他的枷锁,是他的镣铐,后来他终于摆脱了对方,却发现这红尘之中,天地为笼,他竟怎么也逃不脱。 就算他躲开了紫霞,可小姑娘该怎么办?她还那么小,人生才刚刚开始,怎么能让她成为第二个自己,和他一起过隐姓埋名暗无天日的生活。 小姑娘在不远处快快乐乐放着河灯,暖融融的灯火映照着她的侧脸。太虚看着她的背影,说到最后突然自嘲地嗤笑一声。 “就当我还对他有什么留恋吧。” 反正他再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人生,也没办法真正摆脱这个人。 紫霞当年将他一身傲骨折碎,困囿于一方狭窄山河之中,可他明知如此,却还是对方昙花一现般的温柔里,产生了一丝连他自己都绝望的,无法言说的情意。 也怪他自己,哪怕沦落至此,仍会心存不舍,甚至与人重修旧好。如此这般,当真如紫霞昔日所言,是他自己轻贱,怨不得旁人。 “或许我们两个,就活该互相折磨一辈子。” “……哼。” 两人僵持许久,八荒最终还是收了剑,嫌脏一般擦了擦剑身上沾染的血迹。他轻蔑看了一眼紫霞,又看了看垂着头的太虚,声音低沉严厉:“你好自为之。” 太虚没有回答,八荒从小姑娘手里接过了那个小小的包裹,施展轻功,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卿卿?” 紫霞这时才认清了事态的发展,心里带着些惶恐的不真切和慢慢浮现出来的欣喜,他身上都是伤,半跪在地上,仍忍痛伸出手去握住太虚垂在身侧的手。 太虚仿佛因此惊醒一般,终于有了动作,低头半垂着眸子淡淡看着他。 “为什么呢。” 他见过太虚很多样子,却唯独没有看过这种,难得愣了神,定定看着对方面上的表情。 仿佛珠玉跌破,高楼坍塌,满目的鲜活生机一并褪去,只余一地灰败的碎片。那墨色的眸子也不似平日里的淡泊平和,反而更似一口枯井,只待人往里投进什么,才肯慢悠悠荡出一丝绝望的水纹,或激起一小片水珠,颤颤挂在他的眼睫。 “到底为什么呢。” 他并无多余的神色,和往日一样面无表情。只轻轻一眨眼,那滴泪才悠悠落下,砸在紫霞的手背上时,倒更像是一滴沸水,烫的他浑身一颤,心却渐渐凉了。 他从没见太虚在床上以外的地方哭过。 太虚性格坚韧,更像山上挺拔的雪松,脊背直,宁折不弯,能一声不吭抗下所有的苦难。在紫霞面前更是强撑着,知道示弱并不会换来什么,也有傲气,心里较着劲,永远不想遂他的愿露出脆弱的模样。哪怕现在算是和好了,也从来没听他抱怨过,好似以往那些暗不见天日的痛苦时光,只是他人生锦缎上的一小片灰烬,轻轻一挥手便随意抹去了。 可紫霞知道那不是。过往的那些事情从未得到妥善的解决,就像伤口表面已经开始结痂,深处却早就感染化脓,永远无法彻底愈合。他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到底存了几分逃避是心思,不想去开诚布公好好谈谈,只想在以后的岁月里慢慢弥补,把后知后觉的好处与爱意悉数奉上。 可他也忘了,他对太虚的好也存着私心,不过是求得自己的求不得,图了个心事圆满。但太虚会怎么想,他却从来没有考虑过。 他与自己此刻在一起,那他曾经的逃离又算什么,他是否对得起自己的一身风骨,又是否对以往的苦楚有一个彻底的交代? “卿卿——” 他后知后觉品味到太虚的痛苦,沉甸甸的,好似一块厚重的黑布压在心头。可他却依旧没有放开对方的手,只是从地上晃悠悠缓缓站起身,将人慢慢拢进自己沾着血腥气的怀抱里。 “你没有错,” 他安抚一样轻轻扣住太虚的后脑摸了摸,声音哑着,手也抖,呼吸困难一般喘了几口气,一句话说得缓慢又艰难: “一切皆因我爱你。” 紫霞很少对他说爱。 之前不说,遮掩着不让人知晓,重逢后语言都黯然,恨不得直接把心剖开来给他看看,让太虚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喜欢他。说这些话对他来说本也不难,以前风月场里流连,他的温软情话信手拈来,可如今面对太虚,那两个字反而烫口,梗在喉咙里反复,像卡在那里的一根刺。 他知道自己所谓的喜欢带来了什么,也知自己不配说爱,心里羞愧,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嘲讽。 他很少说,爱意却藏在每一个动作里,几近痴情病态,目光似藤蔓紧紧缠着黏着,巴不得把太虚揣进兜里,含在齿间,不离自己身边半分。但太虚并不是一件物品,一个腰挂,而是活生生的人。他从来不属于谁,也不是什么宝物,他是他自己,一个有血又rou,本该自由于山海之间的侠客。 “你没有错。” 静默许久,他深吸了一口气整理好心绪,太虚还是垂着头不说话,他就拉开些距离,伸手轻轻揽着太虚的腰:“你师父应该还没走远,现在追似乎是来不及了,但他肯定也要在附近的客栈歇息,等第二天天一亮,我便帮你一起去找他。” 他语气平缓,慢慢地哄劝安慰:“之前的事都是我的错,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一切事端皆因我而起。我如今对你好,并不是为了得到你,也不需要你的任何回应,一切都只是因为我单方面的喜欢你。” “你和你师父一起出去游历,这没有什么不好的,师徒之间难得相见,不如趁着这次好好陪陪他。你们若是走的不远,我便得空就去看你,不打扰,只远远看你几眼就行。”他徐徐说着,把太虚从一条绝路里慢慢引出来:“或者你不愿见我,我手里那么多只信鸽,挑一只便可与我通信。有什么想要分享传达的讯息尽可告诉我,有了难处也能讲于我听……你若不想也可以,但总归要偶尔回信,告诉我你一切安好。” “你便是你自己,想去哪里都可以,做什么都行,不告诉我也无所谓。我总守着你,没有监视你的意思,不过是喜欢你,想你时时处处在我身边。” 他亲昵地单手捧住太虚的脸,拇指擦过他湿漉漉的睫毛:“你是自由的,不是任何人的。以前的事不会再发生,我手里不再有你的把柄,也不会强迫你什么……” 他声音温柔又诚恳,低低的在他耳畔,带着宣誓一样的郑重。 “我不会再拘着你了。” “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小姑娘自一早就兴奋,太虚出门已有三个多月了,她虽然没有整日哭哭啼啼,但也十分想念,听紫霞说太虚今天归来,高兴得像个小麻雀,吃过早饭就爬上了院子里的桃树,伸着脖子巴巴看着远方。 “还早呢,也许路上耽搁,要深夜才回。”紫霞扶着树干抬头看她,试图哄她下来:“左右不差这一会儿,新到了一批玫瑰酥,还有些新鲜的荔枝,茶也泡好了,你先下来,去亭子里等。” 小姑娘倔,头摇得像拨浪鼓,还要对着他嚷嚷:“我不,你根本不想爹爹。” 这可就是莫须有了,紫霞失笑,还是不放弃劝她:“你身上这身可是你爹爹特意找人给你裁的,若在树上刮坏了惹他生气,我可不帮你说好话。” 小姑娘这才不情不愿下来,被抱着坐在怀里时还鼓着脸生气,紫霞剥了两颗荔枝喂她,便又轻松哄好了,叽叽喳喳缠着他说话:“爹爹什么时候回来,没给你写信吗?” 太虚每隔三五天就会给他回一封信,小姑娘没和他一起,他便和八荒走过了很多有趣的地方。他偶尔会给紫霞描述一番路上的见闻,也可能旅途仓促,只有寥寥几行字,告诉他自己一切安好,无需挂心。紫霞的信和他的不同,不至于长篇大论,零零碎碎的,说了许多日常的小事。有时说广陵邑的流浪猫下了一窝猫崽,也和他说小姑娘今天又淘气,不好好背书,跑去挖路边的蚂蚁洞。又叮嘱他下雨天记得带伞,天冷了记得加衣,啰啰嗦嗦老妈子一样,最后补一句一切都好,不必急着回来。 他和太虚并没有过这种日子,难耐又新奇,倒补全了之前的空缺,像刚刚互通心意偷偷写着情书的情侣,又像平和温情的多年夫妻。他每次接了信,珍之又重地捧着,急着看,又舍不得马上看完,一字一句抿着,像小心翼翼舔着糖块反复回味。 他搂着怀中的小姑娘,捏捏她柔软的小手,不由得又想太虚此行如何,是不是瘦了,在外面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二人吃过午饭,太虚还没有出现,小姑娘早就困了,整个人软软地窝在他怀里午睡,像团耍懒的猫。 他一边搂着小姑娘,一边低头看着手里的信。太虚写的信不多,话也少,内容也分外遵守规矩,一板一眼的,并没有几分乐趣,可他却爱不释手,反复翻看,越看越觉得像太虚本人,总能琢磨出一丝可爱来。他手指在安好勿念几个字上反复摩挲,一边怔怔出神,直到听见轻而熟悉的脚步声,有人停在了他旁边。 午后阳光明媚耀眼,太虚就这样逆着光站在他面前。他穿着走时候的那身衣服,背后背着长剑,仿佛只是去太极广场切磋一番,喝了几杯茶而已。他浑身带着些许久不曾见过的悠然自得,好似被洗涤干净的明珠,又似卸了枷锁翩然的鹤。紫霞一时间看不清,恍惚以为这又是一个温暖柔软的梦境,直到太虚伸手,轻轻附在他的额间。 “怎么睡在这里?” 他声音轻,带着些细微的笑意,好似华山檐上震落的碎雪。紫霞下意识握住他的手,仍存了几分身在梦里一样的懵懂,只把他的手握住,拉下来在掌心处亲了一口,这才有了几分脚踏实地的真切。 终于不是梦了。他把脸埋在对方手心,感受到了久违的温度,和颊边温暖的风。小姑娘依然在他怀里熟睡,他看了太虚半晌,心头百般话语掠过,一时竟词穷,挑不出一句话来。他喉头滚了滚,最后低低开口,声音也轻,又重若千钧,包含着曾经的斑驳过往,似是一切的结束,又似一切的开始。 “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