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太虚的身体一直有毛病。

    他不能被其他天乾标记,象征着自由的同时也代表着身体的缺陷与不成熟。他这种情况太为罕见,连离经都没办法说出个所以然来,他本人却并不在意。哪怕身为地坤也不受束缚,自由自在地生活,这便是他想要的人生,哪怕可能会以短暂的寿命和未来的病痛作为代价。

    “卿卿?”

    隐隐约约有人叫他,太虚迷糊了半天,费力睁开了眼。夕阳昏黄的光线照在他脸上,他下意识眯了眯眼,头脑昏沉,这才发现自己竟是不知不觉睡了一整个下午。他睡了许久,却并不甚清醒,紫霞弯下腰帮他捡掉在地上的书,担忧地问他:“昨晚没睡好?”

    太虚并不是渴睡的人,他日常生活里颇为自律,每日早起练剑几乎从未间断过,风雨无阻。最近却突然怪异起来,总觉得疲累,睡多久都不够一样,身上也总觉得不舒服,隐隐的,又说不清到底哪里难受。昨夜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晚,他半梦半醒时隐约听到雨水打在窗沿,起身时顺口应了对方一声:“昨夜雨声太大了。”

    “那今天早些睡。”紫霞说着,又黏糊糊过来亲了亲他。

    可到了晚上也睡不着。

    今晚没有下雨,外面安安静静的,只隐约听见虫鸣。紫霞在他身边睡得熟,他看着头顶的窗幔,翻了两个身。最后实在无法入睡,又担心把人吵醒,只能悄悄起身,打算去外面看会儿书再回来。刚刚支起身,腿一动,紫霞的手就跟着缠上他的手臂,在梦里迷糊着问他:“怎么了?”

    “睡不着,去外面坐会儿。”

    他老老实实答了,紫霞却不放人,把他整个人拽下来往怀里搂,熟悉的气息也安抚一样裹上来。他信息素的味道与其他具有侵略性的天乾不同,像春日夹着花瓣的风,包容又温柔。太虚并不十分依赖他,今日却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他的信息素格外舒适,身心的焦躁不适都被抚平一样,一个晃神间被对方拦腰抱住,一只手扣在他脑后,哄慰着摸了摸他的白发。

    “别折腾了,睡觉。”

    紫霞身上的里衣薄,体温与气息熨帖着,他伸手搭在对方的胸口,手指蜷了蜷,抓紧了掌下薄薄的一片布料,竟难得地很快睡了个好觉。

    太虚并不算讳疾忌医。

    说白了只是单纯的怕苦,不想喝药,平时有些什么头疼咳嗽的,都存了些侥幸,想自己偷偷扛过去。这次也是一样,更何况他这次并没有什么大反应,只是容易困乏了些,根本算不得生病。紫霞一直比他更紧张他的身体,这次却也难得闭口不谈,没催着他去离经那里把脉。

    出门是懒得出了,反正最近没什么事做,之前打的竞技场排名尚在结算,离下一次比赛开场也要好久,他在家里吃吃睡睡的,歇了好一段时日。

    紫霞也会陪他。

    他事情多,近日却渐渐把重心转移到太虚身上。家中院子够大,两个人看书下棋,谈论剑谱,一起种种花喂喂鱼,就连睡午觉都要一起,寸步不离。他很少有这种大段空闲的时光,太虚问了,也只说最近没什么大事,担心他一个人无聊。

    “我就是想陪你。”

    紫霞软着声音对他撒娇,缠人地凑过来亲他。他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想仔细思考时却又被对方打断,疲于应付,暂时没空去想了。

    可有些事还是推脱不得。

    这日下午临时出了点事,紫霞被人找到家里来,推脱不掉,烦躁得很,到底也只能不情不愿走了,临出门前还颇为不放心,叮嘱太虚看着炉子上煨的汤。炉火噼里啪啦,太虚蹲在灶台旁边添了点柴,汤好还要好久,他左右无所事事,想着之前的榜单应该出来了,便随意换了身衣裳出门去了长安城。

    他有些时日没有出门了,主街上还是一片繁华热闹的景象。一路上没遇到什么熟人,他背着剑,总觉得如今有什么地方不同,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同。榜单张贴出有些时日了,他看了看自己队伍的排名与积分,心里算了算,对这赛季的战果颇为满意。

    “哟,你也在。”

    有人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打招呼,他转头看过去,是竞技场里总会相遇的对手。二人并不算熟悉,却也不算疏远,互相寒暄恭维了几句,对方突然凑过来,一脸神神秘秘地八卦:“我就说这几日怎么不见你,原来是终于舍得结契了。”

    太虚听得一头雾水:“什么结契?我……”

    “得了吧,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瞒什么。”对方以为他还在刻意隐瞒,觉得他可能害臊,好笑地看着他:“你身上一股子天乾味儿,真当别人都闻不出来?”

    他愣了愣,终于知道了哪里不对劲。

    自今天他出门之后,再也没有其他天乾过来搭讪了。

    他和紫霞最近没有做过那种事。

    亲热还是有的,只是对方说担心自己最近不舒服,都是用别的方式纾解,对方的气息却由内而外的,浑然一体,比之前每一次都更加浓重,只因他们近日都在一起自己才未发觉。他手心发凉,想着这段时日自己古怪的状况,想到紫霞难得不劝他问诊就医,又想到对方安抚一般的信息素,和几乎监视一般的黏人,越想越胆战心惊。最后坐到离经对面,看对方为自己把了脉后目光从惊讶到古怪,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我是不是该说声……恭喜?”

    太虚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显然是来之前已经自有揣测,闻言也只是睫毛颤了颤,一只手无所适从抬了抬,仿佛想要去摸自己的小腹,却到底克制着放下了。

    “多久了?”他面色发白,嗓音还在抖。离经心里到底有些不忍,低声安抚地劝他:“你先放松些,不是什么大事……”

    她说着说着,却又说不下去了。她和太虚相识已久,知道他有多厌恶标记与束缚,也知道发生这件事对太虚来说无异于一刀杀了他。一时词穷,却见太虚突然猛地站了起来:“这东西不能留。”

    他眼底竟有一丝凶狠,皱着眉,扶着桌沿狠喘了两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你现在就去开个方子,把它拿…拿掉……”

    离经听得心惊rou跳,也跟着起身拦他:“不行!”

    她胡乱抓了一把头发,觉得面前这场景颇为棘手。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按理来说,太虚与寻常的地坤并不相同,没有情期,不会被标记,自然也不会怀上别的天乾的孩子。可事实骗不了人,医者仁心,她一方面觉得这样对太虚的身体反而是好事,一方面又担心他情绪过于激动,怕他做出什么傻事来,想了半天只能暂时稳住他:“你体质特殊,现在要我配,我也配不出来,这样吧,过几天,过几天你再来……”

    “而且紫霞呢,你不问问他吗?”

    紫霞回家时,炉子的火已经熄了。

    已经傍晚,黄昏天朦朦胧胧的,屋内却昏暗着,没有点灯。他心头一慌,在院中四处转了转,喊了太虚的名字,也都没有得到回应。

    去哪里了呢?他现在的身体……

    他焦躁不安,隐隐觉得事情不妙。

    他不比太虚那般迟钝,哪有天乾会不关注自己的地坤,太虚的变化他看在眼里,却默不作声,心情也从最初的狂喜变成了喜忧参半,不知这件事到底好还是不好。他了解太虚,他若是知晓自己竟然真的如普通地坤一般有了身孕,肯定留不得,还要与他恩断义绝,彻底撇清关系,觉得他是个想千方百计掌控自己的恶劣天乾。

    可这件事又如何能瞒得住,被太虚发现也是迟早的事情。他在屋里转了好几圈,灯也没心情点,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才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他猛地抬头一看,是太虚终于回来了。

    “卿卿?”

    他直觉太虚似乎知道了什么,但到底心存一丝侥幸,强装着如平日一样笑着凑过去黏他:“什么时候出门的?我也才回来,灯都没点……”

    太虚后退一步,冷漠森然地看着他,避开了他的触碰,眉眼一敛,褪去了平日里纵容沉默的温柔。他这才想起太虚虽然是个地坤,却也是天字榜上数一数二的剑客,眼里带着几丝冷冰冰的杀意,让他的心蓦地沉到了谷底。

    “你还想瞒我多久。”

    争吵是不可避免的。

    说是争吵,不如说是单方面的审判。太虚站得离他远,像街边满心戒备竖起毛的野猫,对着人龇牙咧嘴亮出利爪:“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骗?”

    想想也可笑,明明是他自己的身体,却要被人当傻子一样蒙在鼓里,如果他一直没有发现,是不是就真要被人蒙骗着锁在家里,变得与其他地坤无异,每日只能依附着自己的天乾生活,相夫教子,在家中乖乖当他的笼中雀。他拳头握得紧,紫霞不敢靠近他,只能徒劳劝他:“乖乖,你先坐下,我们坐下慢慢说……”

    “你以为我还会留在你身边吗?”

    太虚不愿意坐下,也不愿意听他讲话,站在门口,随时都要转身离开:“我不会再相信你的话了。”

    “明天我就会搬走,以后你我不用再相见了,至于这个……”他抿了抿唇,心底莫名酸涩,又咬着牙强说下去:“我会自己处理掉,一切都与你无关。”

    与他无关。

    紫霞一直安安静静听着,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低声下气哄他,明明早就预料到了太虚的反应,可这些话却仍如利刃般,一刀刀凌迟着他的真心,让他鼻头一酸,压抑不住委屈起来。

    “你当真喜欢过我吗?”

    他红着眼眶开口轻声问。

    他之前笃定太虚也有几分喜欢他,现在却不敢确定,觉得过去的一切好似个笑话。如果不喜欢,为什么当初还要和他在一起。如果喜欢,如今又为何迫不及待撇清关系,说出这样冰冷绝情的话语。

    “我对你用情至深,百般依顺,做的一切都是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在你眼里心里我却只是个累赘,是束缚,是你巴不得赶紧摆脱的对象……我把你当情缘,当最喜欢的人,可你又把我当什么?是不是你觉得我真的没有心,怎么对我都没有关系……”他说着说着,忍不住哽咽着落泪,语气心碎又绝望:“卿卿,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太虚第一次被他一连串质问,也从没见过他这样痛苦难过的神情,心底一痛,一时也慌了神,冷傲顽固的姿态坚持不下去,隐隐透出几丝慌乱与心虚来。面上却强撑着,依旧不显:“这是我的身体,我怎么处理都与你无关。”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紫霞擦了把泪,话又多又急:“你只把它当枷锁,当一个碍事的玩意儿,可这也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宝贝,你怎么能……”

    之前离经了解他,怕刺激他,说话都心照不宣避开那二字。如今听紫霞第一次提到孩子,他心都一颤,有些愤怒,又有些羞耻,混杂成一股子暧昧不明的情绪,冲得他面上一热,要说的话都忘了几分。

    “总之我不会如你所愿的,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他话说得狠,语气却不再像最初那么冰冷强硬,说完后转身匆忙离开,竟有几分像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