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一切,不过是个局
一个月前。乾清宫。 皇帝老儿躺龙床上,明黄被面衬得他脸色更为青黄枯槁。 他年岁并不算老,方过半百,奈何沉迷三宫六院亏空太剧。 帐幔撩起,大太监老福安搀他坐起,靠着床头软垫。 夕晖斜洒过来,明暗交界线停驻在他颊侧,他一半脸亮橙橙法令低垂皱纹清晰老眼浑黄,一半脸幽沉沉如提前陷入暗夜。 太子悄悄抬眼,脚往后蹭退半步。 多年来,为平衡朝中派系,他时而捧太子、时而捧五皇子,风云变幻,无人知他确切心意,是时候揭蛊了,法令纹往下扯出抹难看颓重的笑。 “段岩,你说终于审查出姑苏谢家银庄地库密锁?”声音暗沉,伴着如沙纸摩过刀片嘶哑。 “是。”段岩垂首答:“寻到老夫人贴身丫环赵嬷嬷孙子一家,赵嬷嬷终是开了口;” “是枚三鱼红玉环,据说历代仨鱼通常各传与嫡子孙,事前,那老头许是有所察觉,又来不及动作及交代,嬷嬷说全交予了嫡长孙谢麟。他们仍在雪灵乡。” “呵呵,好。咳咳。” 太子听得云里雾里,低头思忖姑苏哪个谢家?始终无头绪。 六年,不怪太子记不得,江南百姓都没几个记着这事了;使劲造,岁月与记忆是你的盾。皇上咳得像胸膛里装了个破风箱,老福安递上茶水,他抿了一口。 “江南织造富商,谢寿山、谢蒙正。”他提醒太子,挥手让老福安下去。 太子费劲回忆,终想起点滴,皇祖母曾特地召谢蒙正那俊冠江南的嫡子谢英盛入宫以瞧瞧那张脸,皇姑差些点其为驸马;嘴里却说: “得父皇提醒,皇儿记起,早前,皇祖母、皇姑母华服锦饰都是他家张罗,样式甚衬祖母意,八皇爷牵的线,富商女嫁了当朝榜眼,好一段佳话。” “佳话?!呵呵咳……”他笑得尾声咳个不停,“还有,甚华服锦饰,呵咳、别想父皇能留甚给你,国库空了好些年。北方胡子、南疆蛮子、东边倭寇,处处花钱……” 太子眸眼骤亮!砰地一声跪下,“皇儿定励精图治……” “段岩,告诉他,谢家甚情状。”他挥手打断车轱辘套话,“起来吧。”这儿子甚斤两、满朝甚泥潭,他不知道? 年轻时,他也想当个拓疆安邦肃贪清政大明君。 太难了,每个大臣说的话,貌似都有道理,听得他发睏,奏章洋洋洒洒,看得他头疼;外敌竟欺我边境子民,打!粮草、弓箭马匹,银钱如流水…… 太难了,三更起床早朝更是件难事,他无数次暗示,可否午后上殿午朝? 想新建个临湖暖阁,户部那老头嚷嚷没钱,要赏个忒会流水的妃子娘家数十担黄金,内务总管谏言东边正打水仗,不宜走国库; 呸,他自掏私库! 珠宝无数,煌煌帝皇私库,竟也会见底? 二十多年过去,他仍记得那天——他翻看工部老尚书贪脏抄家录册,金银珠宝、古董字画不计其数,百两一锭元宝、千两银票成箱成沓;据说,十来人耗三天三夜方完成录册入库。 他起身来回踱步,这些,哪怕有一半入他私库呢? 他急急走回书案前,双手颤抖翻出豫章孙记银庄私挖银矿东厂密报。 他心潮澎湃,从没有过的精明勤快,连夜回复,内有蹊跷,不得再查。 从此,朝上他多番鼓励民间行商。 他耐心候足两年,那年底,孙记营收更为丰厚,一支从锦衣卫里精挑的兵马,由段岩养父段成挂首,持御令牌,悄然至豫章,明暗手段交杂抄家剿杀灭门孙记,一车车财帛运向承德行宫…… 自北至南,他挑定三家富可敌国商贾。姑苏织造谢府,在他动手序列中,行三——六年前,私库再次将罄,他的暗卫马蹄哒哒,张着血盆贪婪大口,奔向江南。 大顺建朝不过289年,谢府在江南深耕六百载,开山老祖是对省吃俭用老夫妻。 不计其数烙刻姓氏、府徽传家精美金玉,被扔回炉再造,豫章孙记、江南姑苏谢府印迹悄然泯匿。 私库充盈的感觉真好,赏美人、私买东洋春药西北雪兽、建行宫…… 他在位年间,大顺朝行商风气最盛,塞北、南疆、东海,南来北往,货物流通,繁华昌隆。 贪官抄家归国库,他养肥几个富商掳掠财宝又怎的了?若非他鼓励贸易,商贾能赚那么多?他多颁几项买卖执照、抬高税点,他们赚个屁? 他可是大顺朝唯一为京都开宵禁的皇帝! 再说为天子赚钱不应当么? 他们扩大规模,货如轮转,利若云来,他血口大张一朝收网。 他回过神,段岩正好与太子解说到:“当年,没抄着谢家织造主业外账册、银库,下官查实,江湖传闻红鲤吉祥银庄确系谢家产业,这一支财帛只多不少。” “三鱼现就在雪灵乡。” 尽管当年抄得的谢家钱帛已令他咂舌,花得他眉开眼笑,漏网之鱼却更叫他魂牵梦绕、心头sao痒难当。 他老眼幽敛聚光射向段岩,“抄!” 段岩躬身行礼,表示明白:“是!” 呵呵,薅一半也是薅,往死里薅到底,再搞其它人家风险更大。 太子脸色有些发白,谢家灭门竟是皇上所为? 皇帝亲自谋策掳掠富商家财?脑子一热,太子问起与谢家结亲、差点成为太子少保的榜眼,“那、林天华可知情?” 林天华?那个倒霉蛋。 皇上眼皮幽幽抬起,太子使劲平复心头砰砰乱跳,“林、林天华,熟习六艺,文武兼修,满腹才华,一身刚正……” 刚正?太子说不下去,心念一转,神色缓缓恢复如常,刚正已堕尘,而这、这不失条佳径,商贾多年为富不仁、苛扣斤两,方有富甲一方势头,今儿父皇真正教他做人做事,他心诚一揖到底。 皇上点头道:“吾儿说的对。原本,林天华应前程无量,甚至,指日拜相封侯。” 历代,榜眼无状元之锋芒毕露、少探花之姿容惊艳,却是功底最扎实、文章四平八稳,任谁也挤不掉、涮不下去; 那年林榜眼,貌胜探花,文才锋利不逊状元。他忘了他们闹轰轰议点另一个为状元缘由,应是为地域平衡? 这是林天华第一宗倒霉事儿。 继而,赶在帝都无数官贵抛出绣球之前,谢蒙正请八王爷、会试总裁老太傅出面牵线做媒。 他曾想出手阻止,但八王爷收谢家的夜珠衣已献予太后,太傅已将谢家送来的人形首乌切片炖汤孝敬老娘,少年林天华傻不楞噔秉承师恩如天,应下迎娶富商女。 士农工商,家业再大,亦是末流,满朝无不为林天华扼腕。 满朝文武,倒是科考出身的林天华,最是尊崇他鼓励贸易行商新政,暗卫禀报,林天华江南省亲时,下桑园茶田、织坊布庄,走商道鱼市; 他老眼微眯,犹记林天华回京,一双星目煜亮仰望他,意气风发侃侃而谈走访后所思阶梯激励式税赋:【皇上真乃不世明君,商贸盘活,四海龙腾,民间气象万千。若税赋再得当些,大顺将更国强民富】 “确实可惜。”段岩道,言语中另有意味。 他抬眼瞪去。 段岩垂首又道:“皇上已给过他生路,是他太过清瑾。水至清无鱼呐。” 谢家灭门案后,他确实让人给林天华带过话:案子交由府衙、锦衣卫处置,速回京,圣上另有重用。 那林天华为妻岳家报仇,宁弃前程,与妻舅谢英盛诛杀府衙护卫、京畿暗卫,一路逃亡…… 嘁,他暗叹,不知高低,谁能玩得过天子? 他抿了抿嘴,朝太子挥手,“去,押三鱼玉环回来,”顿了顿,手指一下一下敲床沿檀木,接着道:“林天华么,能将他带回便带回,不能,带回详致税案,朕一直想,那激励式税案能造多少富贾,呵呵咳咳咳……” 小小玉环,如何需言“押”?太子聪明地嘴角抬起、眸光灿亮,附和呵呵笑:“呵呵、是!皇儿定不辱命。” …… 林天华从袖兜拿出厚厚一沓奏章,余光晃过抹过份刺亮眸瞳精光,心头一跳,翻开封页动作轻缓下来。 左门柱边,谢英盛转头看向妻儿,“婉儿,咱们能回去了。”陆婉、谢麟脸上并无他臆像的激动,谢麟大手揽按娘亲肩膀。 “嗯?婉儿?”他狐疑问。 他眸光温柔:案件平反,回姑苏从头来过,让那些一起走过的山清水秀,唤回所有曾经,这里,当尘缘如梦。 山门外,段岩等不到动静,垂眸略沉吟,祭出皇上手谕,“谢英盛、谢麟,出来接旨!” 谢英盛脚步微动,林天华猛抬头,“且慢!” 林天华不绕圈子,合起奏章,“你们,是为玉环而来的吧?” 谢英盛脚步顿住。段岩环视左右山门柱两家人,“林大人、谢家主,过份谨慎了。” 一阵山风疾吹过,林清娆披风襟摆扬起,带得人差点往前栽,林清敏急急伸手揽住,林天华右臂往后拦顺势捏握她小手柔声【当心】,谢麟身形挪动,为娘亲挡风沙。 段岩已使劲控制,奈何事态太过背德违常,对像又是规谨坦荡之林天华,兼系他一手促成,他环视睃巡间嘴角泛笑,眸光轻浮流转: 当真有意思! 林天华心头又一跳,蛰伏雪灵乡五年,勤于修习,武艺日增,适才段岩一句【出来接旨】,其身后精兵骨骼内力暗响,逃不过他耳灵目聪。 他一字一顿:“段大人,当初,我们往这边走,系拜你牧羊所赐吧?!” 段岩脸色骤变。 隔了半晌,反应过来斥道:“放、放肆,”又顿了顿,笑将起来:“林大人不亏前三甲,骂人不带脏字。蛰伏于此,当真浪费。” 这般轻淡便认了?林天华抬脸失神几息,轻嗤苦笑,浪费? 朝庭、天子若这般认为,便也无这单子事儿。 枉他以为真刀真枪考出来,朝庭命官,胸怀良才,万事上头不看佛面,看僧面,案子终有峰回路转一天,有朝一日出去,彻底谋平反,重回仕途…… 原来,不只没人当他是回事,还将他扔进一个更毒的局。 谢英盛往后退,脚步踉跄,转头看他:“天华?这?” 陆婉、谢轻影也低头思忖。 “林大人,谢家是谢家,你是你,逝者已逝,何苦来哉?你也已尽力为发妻老丈人复仇,孤之江山、百姓需你这般壮年良才,与孤出山回京……”太子压低声量,瞄向他手里的税案、袖兜里的其它甚? 瞧,他们是懂的,懂他林天华的衰性,懂苦读的寒士,不为君、他也得为民不是? 他抬头望天,今儿风大,近午,天色灰悠悠,像极谢家出事那天: 他快马至谢府,没救着谢英鸾,只从暗卫手下捞出听戏吃喝回府的谢英盛阖家。 多年来灭门惨案疑云,今儿云开月明? 府衙奉密旨,蒙在鼓里负责明面敲打,谢府各房齐聚议事,暗卫趁机伪造江湖仇杀灭门掳财、府衙护卫抄家贪脏开杀! 利用天高皇帝远沟通不畅时间差、讯息差,过后,上头轻飘飘一句府衙办案不力,府尹调派他处任职,不了了之。孙记如此,谢府因他出现及时,谢英盛成漏网之鱼。 当年,他便落进陷井,以为泼天富贵面前,府衙部分护卫与朝庭大员办事暗卫起歹心勾结,与谢英盛反手买江湖令诛杀当时在场涉案人员后被追捕; 豫章城门前,段成、段岩父子两队精兵窜出来挟掣,他们被逼拐错山道向西走…… 当年,反手诛杀报仇途中,曾得户部尚书带讯:此案水深,速回京,圣上有重用,汝首创税案,有望被首肯推行。 成亲前,他没见过谢英鸾,谈不上爱或不爱,但拜堂、生儿育女,他的人生信条支撑他在那时分选择与谢英盛一道复仇、逃亡。 望着雪灵群山巅,他神色苍茫:灭门案、遁入背德雪灵乡,一切,通通不过是个局。 昨晚,西脉山沟旁父兄轮流cao阿娆一幕撞进他脑海,他甚至荒唐得连回府再弄都忍不住?帐蓬里携三子与女儿野合,每人cao二十下?此时,每一下仿佛撞得他筋骨崩裂生疼。 帐布边烈烈篝火舌,似窜起来烧燎他心室,中间夹杂段岩轻浮戏谑的笑; 万字税案奏章硬皮封面硌得他手疼; 他没从始而终的规瑾守矩,他对明君的企仰,活脱脱像个笑话。 他应该守住公序良俗为人严父底线!此时,他便有底气怒斥?! 他想起童少时,朗朗稚声跟先生诵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素严守遵行。 雪灵山巍峨入云,西脉覆白雪,南脉青葱,环抱山下四季如春与世隔绝luanlun乡: ——最好的软禁、摧毁场所? 这一局,他掉入泥潭,输得彻底,他缓缓低头,余光中谢英盛陆婉也神色寒凉。 世间再无坦荡林天华?!亦无矜贵恩爱姑苏谢陆伉俪。更无他长成婚配良缘的儿子,凤冠霞帔出阁娇娇女儿。 世间谁又经得起携家进入背德乱论乡考验? 你能么? 谁能? 娇女、壮年俊父;宠溺又处心积虑哥哥,俊子,丰韵美母…… 这招确实够毒。 “若无谢家厚礼贿赂八王叔、老太傅,大人何须婚配商贾女。谢家不值当,与我回驿所,商议税案吧。”太子低声道:“就算天子曾负你,百姓可不曾负你,那些对你掏心窝子聊税赋的桑农可没有负你。” 瞧,他不可能弑君复仇,他甚至不能不献出五年来历经反复测算推演的心血。 瞧,他们懂他林天华的衰性,懂苦读的寒士,不为君、他也得为民不是? 他不是起事推翻金銮座那种人,他守矩、他胸怀所有山川河海都为建立更好规矩,强国富民。 太子拿过他手中奏章,“朕,更无负你。” 他再度抬头望天,天色灰悠悠,有孤鸟掠过。 下接彩蛋:luanlun雪灵乡,人间桃花源(五千字剧情,看的敲一下,下章r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