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醒时还下(完结)
这几日月泉峰都有些许心神不安,深夜梦中挤满了迟驻那日的漫潮春色,也仅是在梦中代替着与人热烈相拥,又扭曲着似乎被推出那具身体,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两人交合,那人的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亮色的柔和眼眸突然转向他所在之处,可那不是笑容而是深重的惋惜,自责和愧疚沉沉地压在他的身上随后便猛然惊醒。 醒后他看着房梁不语,锦被已经被踢到旁侧,床上只有自己的背后余下一点残温。他也无法再次入睡便起了身穿戴好衣物,踏入雪中却也不知何处可去。 “半夜散心?”不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顿时警觉也出了层汗,暗想着此人究竟是何方人士,他竟没能发现这人正站在自己身后,“不必慌张,只是告知一声谢采大人与有要事月泉宗相商,不过现在天尚未明,谢采大人已经睡下倒也不急这一时。” “……你是何人?”虽说对方是海龙会中人,但这种人物实在太过危险,握在腰间剑柄上的手紧防着没有松懈。 “何必要凡事讨个明白,糊涂着可是好事。”那人稍作停顿,虽被面具遮掩见不得面,却也能感觉到直入的戏谑,“少宗主这般执拗倒是像了生父母的性子。” 毫无遮掩的逗乐更是叫他不适,竟想到前些时日他所见的那人,又想到谢采身边确有一人善变化于他人模样以探情报脸色一凝:“……无面鬼尹雪尘?” “少宗主机敏。”对方继续笑道,“先前便说过,我们还会再见面,不过我们前几日就见过了,少宗主腼腆,竟只站在窗外看着。” 他有一瞬的空白,全身血流似乎在那句话脱口后猛地涌入他的脑中,话语扭结在嗓间。 “……你竟做这些腌臜事…” “难道少宗主不好奇吗,怎样的人才让他如此沉沦不愿醒。”尹雪尘没有回方才的质问,竟直接揭了底,“世交竹马两小无猜,一夕家门覆灭各奔东西,一入凌雪阁做了朝廷忠诚的走狗,一则做了宗主偏爱的玩物,你说再见时可不是旧情复燃,干柴烈火企能自持?” 月泉峰面色骤然青白难看,唯有几分理智尚在脑中叫他清醒,他努力克制自己的失态,控制住险些抽剑的手质问道,“三番两次故意告知我又有何意图!” “意图?哈哈哈哈哈哈,这便言重了,只不过世事同川流无息,我瞧这戏中一人演累了,也该退场新作旧,有人身陷囹圄停留不得解脱,我搭上一程倒也说不上过分。” “你可知西南苗疆的蛊毒?谢采大人有意相邀月泉宗主同行。香巫教为表诚意,托我带上一盅蛊毒,好叫宗主指点一番。此蛊入体起初倒也不见变化,反倒会叫人见些美好旧梦,不过三四日便能毁绝脏腑血气干涸死在这美梦中,神仙难救,不过尸身看起来还是与生前无异。不过是我来得不巧,未曾想宗主去了他处,便将此物交予宗主的近侍,好代做转交。只不过……呵…” “你跑得可要快些,说不定还能再见上他最后一面。” 月泉峰心慌更甚,鼓震声巨响着顶住肺,冷风进了口鼻利刃似的绞出血气。他已是彻底慌了神,先于思绪先动身疾行于风雪,脑内仅存的是那深夜的校场,迟驻对他还不曾有抗拒之意,虚虚半圈着他,轻轻托住他的手耐心地一点点教他练幻歌,紧贴的皮肤叫他温暖又安心。 尹雪尘的笑音在风啸声中模糊不清。 但他来得还是晚了些,他手脚已然虚软,也不知自己如何走到塌边,雪风早已将塌上的人冻得发僵,那人走之前脸上仍是冷的,可唇角清淡地带着一点笑意。 他沉寂片刻,拨开对方散乱在脸颊上的碎发捋顺,视线扫见手中紧握的墨色朱线腰牌,与那日尹雪尘易容后的装束如出一辙。他小心取于手中,指尖在那朱色的“厌夜”二字上摩挲。他呆坐许久,才倾身从迟驻的额上解去抹额,起身寻来当值的新月卫一同将人搬离,腿脚沉重也浑然不觉,趁夜色于荒郊寻了位置挖出一座无名的孤坟。 他收拾好写了书信告知月泉淮迟驻的死讯,但回传的音信只有短短的“已知”二字。 满腹心绪猛然于此刻融解,怅然若失,迷茫间行至墓前,远看群山白茫无际勾连天地,今日晴曦未曾落雪,风却要比平日更冷,许是临春。 往后数日他似与往常无异,仍是按部就班打理宗门,只是偶尔闲时便出门走动。他听人传信道月泉淮与渡法一战不分胜负,却未像以往回宗,反是接受了谢采的邀约南下去了黑山林海,不知用了何种秘法功力大增。 此次后有更多人士对月泉宗心生向往,连在街上不时听见有人打听如何当加入月泉宗,众人议论纷纭,盛赞拥月仙人神迹,渤海武林必将更胜中原武林一筹。 唯有一老妪嗤之以鼻,骂道那畜牲东西也配称神仙?话说得难听,但旁人只当她上了年纪胡言乱语,他余光扫过,见对方鬓发霜白却是神采光奕眼神清明,人群散后他借话拦人相问。那老妪瞥见他腰间令牌便冷了脸以厉色相视。 “既是新月卫还要问人这些?习武之人一身武艺乃是勤恳搏练而来,月泉淮掳掠武林人士吸取他们内力而食你怎会不知?!他为了内力杀了自己的徒弟,为控制宗门杀了多少无辜门人你也不知?朴宗主与月泉淮曾经何等师徒情深,月泉淮也说杀便杀,这些冤魂血债,你们新月卫皆是帮凶!为虎作伥,枉生为人!”老妪总算是出了气,见人年轻大有惋惜良才误入歧途之意,“若是还有些良知就该离开那种地方,到更远的地方去。” 月泉峰呆愣着不知做个回应,他并非不知,只是曾经他并无愧意,他想过这些人是做错了事落得这般下场。什么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他不曾考虑。月泉淮说的要他做的,那便是对的,自他幼时一步步教他成人的……父亲怎会欺骗他? 待月泉淮回到宗门已是数月以后,对方摸着他的肩夸他这段时日做得好,往后他也不必为宗门之事扰清静,又关心上他可有好好练剑,至于迟驻则全然不提,像是此人从未存在过似的,上百年冗杂的记忆中万千世界不会给微小玩物留有一席之地。 月泉峰便没再说什么,见谢采等人也进了门道有事相商,便恭恭敬敬地将热茶置于桌面后退了下去。出至门外才发现随月泉淮出去的新月卫中少了几人,岑伤不以为然只轻飘飘说是办事不力被义父拧断脖子死了。他想再开口,可嗓眼却无法再说出“父亲做的对”这样的话。 本该是最熟悉的人在眼里变得陌生,连这久居的宗门在昏夜下像是扭曲着将他吞没。他只是不知有何处可去,也便摸着夜走到墓前,扫去孤坟上的荒草,背月静坐直至天明。 往后数月他依旧未离开月泉淮身边,却也少了几分亲近,若是有事交代给他也是勉强做事。他跟随对方踏足中原各处,看遍楚州江南等地,他惊于中原武林人才济济,又辗转至五台山银霜口,同行所知世人皆畏月泉淮为妖魔,乞以天道相助济天下苍生,月泉峰和身边新月卫将话听了去,正有数人激愤欲将出手,他长剑一横拦下,只称是莫生多余事端惹父亲不快。 唯是那个魏华气盛,与侠客打擂输了心有不忿,竟大着胆找上门求了秘法,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功法能一蹴而成的?哪怕是月泉淮也是有着近百年的蓄积,可对方不可置否,仍将丹药交予魏华。 他略一愣神竟品出几分不对,余光侧落,果真与岑伤看戏的目光对了个准。 “……父亲,这药真能让他提升功力?”待周遭无人他才斟茶开口,随行所见有失即诛,仍心中还持几分不切实际的期许。 “自然有。”月泉淮似乎挖掘出了点滴记忆,话中轻松自在,“当然,世人尊悉天道,也得天叫他有命享。” 恶寒在月泉淮的手搭上他手腕时传入骨髓,表面不曾失态,可他惊得呼吸险些乱了两分。好在对方没有关注他的失态,只是揉了两下他的腕骨,盯着他的面容若有所思。 “老夫这才发觉,你长大后倒越发长得像你母亲了。”月泉峰悚然一惊,月泉淮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倒也没继续说下去,只同往常那慈父模样接道,“自幼跟随老夫习武,内力充盈,不必考虑这些,当日加勤习稳固根基,日后定将大成。” 后背冷汗涔涔,兴许是银霜口的风冷,冻得他也有些发凉,身处颇有如履薄冰之意,他紧忙接话,免得对方坏了心情道:“……峰儿谨遵父亲教诲。” 月泉淮进了九老洞最深处后,他折道回程,不至门前就听见魏华失心疯了似的嚎叫,他加快脚步出了洞口,就见那人深陷幻觉,疼得竟面对石壁哭喊求其师傅相救,全身内力胡乱流窜,大半经脉被强劲内力损毁。 他心下剧颤,又似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毫不留情地碾碎那些过往,却似又松了口气。 果然…… 月泉峰长叹了一口气。 那些侠士此次是抱着除恶务尽的心思前来,来势汹汹,过关斩将至他面前对峙许久,他本想动手可有人突然出声。 “……厌夜?” 他停顿了一下。 “……你…不对,你不是厌夜。”那人警惕地执起长刃,视线紧盯在他的面容,在迷茫之后看他的眼神竟有几分不可置信的惊骇,“你又和迟驻是什么关系?” 他有许久不曾听过这个名字了,汹涌的苦水涌入喉腔呛得他说不出话,心中五味杂陈,方才魏华的哀嚎挥之不去,记忆久远地翻出迟驻蜷在角落的身影,模糊又变得格外清晰。月泉淮每次触碰迟驻时,对方总是有一些不明显的颤动,像是最后一点点反抗,在他加入后那些无力挣扎拆碎消解,最后溶成一滩死水,再掀不起波澜,而这时月泉淮才会意有所指称一声“乖孩子”。 他沉默许久,微微让开了身,唇间磕碰半晌才出声:“他在里面。” “……多谢。” 眼见一行人深入,他也不再停留。 离了九老洞便冷得一颤,抬眼见这华山地高险峻,虽天寒地冻却也清朗,似要比龙泉府更暖上几分。他沿道而下偶见枝头并蒂生花,再过些时也该春花烂漫。这江湖远大,他何拘一处。 后记 想来迟驻大概不愿让自己沾上个迟姓,他对外只称自己单字为峰。自银霜口而上,途经长安太原五台山等地,暗叹中原虽经战乱却重现生机,如今所见也是繁华。行走途中见一异士手持灯盏推演卜算,他本欲绕行,那女子却落阵势将他截下。 “你我素不相识,我一无钱财二无身世jiejie何必截我。”他见对方未有伤人之意,先开了口。 “不怪这故人之相竟映在你身上。”女子细细打量他,起初似也有些惊讶,“你倒是与他们两人相像,你父母可是顾家和迟家那两小儿?” 他许久未被人这般问过,更何况眼前这人似是父母故人,也凝了面色质问:“……你认识他们?你是何人?” “白某。”女子仔细打量他的面容若有所思,又掐指卜上一卦,“生气尽去,血有相接。既是如此请自便吧。” 那人灯盏一扫解了水似的枷锁,起身便将要离去,他赶忙快步跟上。 “白jiejie,我有一事想问。” “沧州城内,两家府邸相接,一问便知。”白某也不管他想问什么,掐断了他的话径直离去。 “……多谢。” 果真如白某所言,他只问迟家府邸何处。热心的摊主便给他指了路,又叹道大抵是遭了仇家一夜尽毁,整个迟家上至家眷下至仆从皆亡无人收尸,等那些杀手离了去,城中乡亲才帮着忙将迟家的人都葬了,血味萦绕几年不散,连长出的野花草都养得艳红。 他粗略应了几声,伸手将斗笠又压了压免得自己这面容吓着人。 方至门前便有一股淡薄腥气涌入鼻腔,入院所见并未有想象那般血痕满地,残檐碎瓦,反倒是被人打理得整洁。虽是如此,但他踏步寻进旧房,却也见各处蛛结盘绕,似是替原主打理的人有许久未再回来,只有桌上整理好的发黄信纸被风吹得阵阵脆响。 只见字迹飘逸劲瘦,信主人力巧利落,写得一手好字,沿边似被反复翻阅过,捏出微凹的深痕。他拾起信仔细翻看,是一些没寄出的废弃书信,和回信拢在一起。 ——阿迟,迟叔叔可说了何时来京?长安各国来朝,街上好是热闹,东西二市香气肆徐,你好这热闹,若是得了空就早些上来。 ——你倒又来馋我上京,锋哥觉得耳根子清静莫不是听我闹惯了?近日课业繁忙,爹时不时来choucha功课,怕是不得空闲,不过爹娘说待过几月元正便上京两家团聚。锋哥近日我短歌剑法又上一层,到时候再给你瞧。 ——锋哥,临近乞巧节,不知哪家道听途说以鹊翎聊表心意,如今城内鹊羽飘雪,便取了鹊翎粗制软扇,夜里也好取凉。待至元正,我带与你。 模糊的纸面上划掉了许多字,依稀可见纸背上默了半行“天涯共此时”云云,又草率地用墨迹划了去。 他缄口不言,沉默着收去这沓信收入空匣,随身包裹中那块沉寂已久的木牌和发绳置于其中,不知作何想法,埋于窗前枯木残枝下,启程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