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半师半友半知己,半慕半尊半倾心 —————————————————— 〈锲子〉 云水镇富商巨贾颇多,其中在百姓当中呼声最高的,当属处于政商最为繁华地带的山姓富贾。 当家的老爷子叫山斌,虽富甲一方却从未欺民霸市,反而时时开仓放粮,支棚熬粥分发给附近吃不上饭的穷人和乞丐,有一门手艺想要自己出去谋生计的,山斌也会给他们银钱,帮他们找活计找工作。 又因为山音同善音,有人便因此称他为“斌大山人”。 商人大多重利,山斌自然也并不例外,现如今的这个世道,当一个有钱人能够共情到穷人的时候,他自己必然也是经历过相似的苦难或者困难。 所以山斌做这一切,也并非是没有缘由的。 山家子嗣凋零,到了山斌这一代更是只有他一脉单传,早年因为做生意而耽误了成家,与大夫人成亲之后却直到中年年才添有一子,而大夫人却也因为生下这个孩子而导致气血不足,不久之后便撒手人寰了。 只是怀着孩子的时候大夫人年纪也大了,孩子生下来之后便带着不足之症,也就是山家祖业庞大,不然换了任何一个普通人家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坐吃山空。 外界传言山斌也正是因为顾念着孩子,所以一直没有再续弦,但人到晚年便容易觉得寂寞,再加上前些年山斌不知道从哪里听了什么江湖神棍说的阴阳二气论,认为山家阳气太重,而山家大少爷山晴云名字里又带着过重的阳气,便需要娶一个阴气极重的女子前来冲喜镇宅。 阴阳之说玄之又玄,外行人不懂其中的门道,心中又有些相似的欲望苗头时,便极容易被牵扯进去。 听说,山斌年轻时也觉得鬼神一说是愚笨者有所求才会相信的虚无缥缈的东西,结果未想到他聪明一辈子打下这份家业之后,到了暮年之时竟也开始相信了这些神神鬼鬼了。 街头小巷消息最灵通的,便是那些因为辛苦cao持家里而不得不出来抛头露面走街串巷的大妈大婶,她们听得多,聚在一起的时候说的也就多。 李家大婶靠在拐角处那家茶馆的柱子上,一手挎着竹篮,一手揪着里面有些蔫嗒嗒的菜叶子,遇上了熟悉的邻亲百家便也乐意拉着多说两句。 “这不,这已经是纳的第三个姨娘了,纳一个死一个,也不知道这山家的阳气到底有多重。” “阳气重?”那邻亲歪嘴笑了笑,摇头道:“我看着是阴气重才对吧——你们没听说那两房小妾死的时候都是什么模样吗?躺在床上一身大红色的婚服,面容安详如同深眠。 “尤其是怀里,还抱着一双一模一样的红色绣花鞋……” 〈红绣鞋 其四〉 ·半师半友半知己· 十五两银子,李莲花攥着荷包寻思了半天想它到底能用来做点什么,最终用它在那小酒馆旁边订了一间房。 “只订一间房?你想方设法把我支开让我去给你买衣服,就是为了自己偷偷订房省吃俭用吗?” 隔空抛过来的衣服将坐在床上的人兜头包了个严实,李莲花无奈,好不容易抬手将自己从中扒出来,一件披风再次从远处飞来。这一次他看得清楚,起身抬手接了却丢在了刚刚坐着的床上,自己则是转身靠在窗边的小榻,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从小酒馆到住进客栈之后,李莲花身上的衣服就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发病的时长一次比一次更久,这一次也只是在那小酒馆儿旁边多坐了几刻钟罢了。 浑身的疼痛像是毒蛇一样一点点钻进每一处骨缝儿里,尖锐的毒牙啃食着上面的血rou和筋骨,在清晰的感受着疼痛的同时又似乎被毒液麻痹了感官,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脑袋似乎被什么人敲了一记闷棍,晕晕乎乎的分不清事物。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方多病陪在他的身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那个他心心念念很久一直都想知道的名字,却时近在咫尺的时候最难捕捉。 李莲花动了动眼帘,目光悄然落向坐在桌子旁的少年,骨节分明的一双手,他曾在迷迷糊糊当中抓到过,手心和虎口处有些粗糙的薄茧,是常年练剑而留下的痕迹,而此时放在桌面上不断敲打着的指关节上,多了两个十分明显的牙印。 痛极了的时候是根本分不清嘴边放着的是什么的,耳边一直有人在跟自己说着什么,但他一点儿都听不清,只知道有人让自己松开牙关,咬住旁边似乎更为坚硬耐咬的东西。 李莲花不由得舔了舔自己的唇,一时间也忘记了拿出有些过深的伤口已经被人涂了药,舌尖所到之处,只尝到了浅浅的苦涩。 “我没钱啊。” 他穷,穷到一年到头只有一件衣服可以穿,方多病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身上的那件衣服已经穿了两个多月了——到现在还存在破庙当中,洗了又洗,就是没舍得扔。 “你……” 方多病张了张嘴,到了嘴边的话又被他给咽了回去。 钱,他有。但鬼使神差地,就是没能说得出口。 方多病盯着斜对面地不远处被扔了两件衣服的床榻,脑海中不可抑制地跳出来许多不合时宜的想法,理智与心意相互拉扯,生生被他压下之后片刻则又会故态复萌。 李莲花倚在窗棂旁边,垂眸看着楼下的熙熙攘攘,坐在桌旁的凳子上,刚好能够看见他有些单薄的背影,湿透了的衣服早已经不能再穿,桃红色的外衫挂在旁边的架子上,空荡荡的,看上去有些可怜。 窗边秋风凉,他身上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雪白里衣,脑后的长发垂到腰间,微微松散的发梢像是带着倒钩的长羽,从不知名的地方轻轻飘落在他的心间,找了一块肥沃的田地慢慢生根发芽开花,扎实的根须汲取养分时,让他的心中有些发痒。 “穿上吧。” 清秀的的面容上透着几分病态的苍白,李莲花转过身来,盯着被披在身上的雪白色披风,围了一圈儿的绒毛柔软的像棉花,不自觉地垂首蹭了蹭,细腻的触感轻轻扫过他的唇,让他蓦然生出了几分怪异的感受。 “夜间风大,你今晚若是要在外面睡的话,记得多穿一些衣服——不过看你这穿着,随便当几件都不至于穷的叮当响。你还年轻,一开始对这些身外之物觉得舍不得也是正常,不过这人生在世啊,有些该舍弃的东西到了分别的时候最好是当机立断,犹豫不决到了最后,只会让你觉得越来越舍不得……” 方多病听了半天,到了一段话的尾声才骤然惊醒:“你订这房间还没有我的份儿!??” 李莲花无辜地摇了摇头:“你抬头看看嘛,这房间呢,是我用我自己赚来的钱订的,而且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总不能我们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床上睡吧?” 方多病大声道:“我不介意!” “我介意。” 他回答的很快,说完之后,连自己都有些怔忡。 方多病微微一愣,心中的不平和怒意似乎在这一刻全都被扑灭了——包括那有些微茫的希望。 说不上是难过还是怎样,反正李莲花这人对谁都是如此,只是没想到,自己之前好不容易悄悄在他心口处打开的一条缝儿,如今又像是蚌壳一样死死地合上了。 有些失落罢了。 看着他变幻莫测的神情,李莲花有些欲盖弥彰地摸了摸鼻尖,只觉得披风上的那一圈儿绒毛太过尖锐,挠的他脖颈处都有些疼痛。 “我有洁癖。而且我一个人住了这么久也习惯了,感觉和别人住在一起总有些……奇怪。” 方多病站在原地,双手垂在身侧反复摩挲着自己的每一个指关节,“你不是觉得和别人睡在一起有些奇怪,而是觉得和我睡在一起有些奇怪吧。” 李莲花眨眨眼,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游离的目光悄然离开他的身上,重新落到了大街上的熙熙攘攘。游荡在各个角落的人群不知何时聚集到了一起,人群中央,一顶华丽的轿子缓慢而热闹的穿过十里长街。 “方多病,你喜欢吃糖吗?” 方多病心中微动,点了点头道:“喜欢。”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很喜欢。” “那今晚,我们去讨来两袋喜糖吃吃。” ** “这就是你说的,来要喜糖?” 看到他手里拿着金钵时方多病的直觉便告诉他情况有些不太美妙,果然不出片刻,他们二人装点一番,便来到了山府大院的门口。 “劳烦二位施主前去通禀山老爷一声,贫道有法子治好贵府上大少爷的怪病。” 站在他身后的方多病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面上跟着他笑脸迎人,心中早已经把白眼都翻到了后脑勺儿上。说是来吃喜糖,结果没来得及让他吃饭不说,现在还要让他假装道士——的护卫,跟着他一起来这儿富贾大家来坑蒙拐骗。 “别这么垂头丧气的,你来的时候瞧见没有,斌大善人把纳妾的排场装扮成娶亲的模样,可见对这位新妇十分看重,说不定一会儿进去,还能请我们吃顿喜宴喝顿喜酒呢。” 方多病冷瞥他一眼,忍不住怀疑道:“你不会就是为了找这一场喜宴才如此费劲,还非要打扮成道士的模样装神弄鬼来的吧?” 李莲花”咦“了一声,真挚地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你也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嘛,你想,现如今呢你我都是身无分文的人,自然是能蹭就蹭,吃一顿喜宴好歹还能省一顿饭钱呢。” 方多病觉得无语的同时,又为自己方才的缄口不言深感后悔。早知道他会为了一顿饭不惜做出招摇撞骗这种事,自己就应该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全卖了也得供他吃饱喝足才是。 不过仔细想一想的话,飞往天机山庄的信鸽这个时候,应该也快要到了。 方多病抿了抿唇,心心念念想要带走的人如今就站在离他仅有一臂距离的地方,只是那些在心中盘算了很久的话此时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渐渐临近傍晚,夕阳的余晖越过海面,带起一片浮光跃金的好景象,有些腥咸的海风缓缓吹过,又将这些好景色悄无声息的带来他们身边,乌黑的发丝在不经意间被它带起,竟也沾染了几分来自远方的肆意气息。 哪怕他是个犯人呢,也该等着官府的逮捕令下来才能把他带回去,可如今的李莲花是自由的,他本就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也不应该专属于任何一个地方,他的意志他的行为只属于他自己而就算是这样的自由,也是他付出了太多之后,好不容易为自己选择的最为满意的一个结局。 自己这样招呼都不打一声的独断专行,也有些,太过不近人情了。 更何况实际上要真算起来的话,他才是那个无路可退的囚犯。而李莲花,则是拿着那串唯一的牢房钥匙的狱卒。 要不然……就再等等吧,不管怎么样,也要等天机山庄那边传来消息再说。这里地处偏僻,没几个人能够轻易找到这里来,就算找到了——像是杨昀春那样,也不一定就能够认得出来这只老jian巨猾的狐狸。 失去了记忆,但感知危险的本能还在,他不想做的事情就算是真的把他绑了,也不能如何。 “想什么呢?” 沾了夕阳的发丝上像是度了一层金光,眼前的大门已经缓缓打开,门口站着的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在毕恭毕敬地迎着他们。 还真的让这老狐狸又忽悠成功了一次。 方多病略松开了手中握着的长剑,随着他的脚步缓缓迈上了台阶。披上厚重披风的背影也依旧能看出此人的请瘦,常年久病的人身上总会有一种驱之不散的药味儿,以及举手投足之带着的那种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摔倒的虚浮。 上台阶的时候李莲花只觉得眼前微微一晃,之后便是熟悉极了的一片漆黑,李莲花有些无奈地顿了顿步子,前面的管家察觉到他的异常,从前方折返而来上前问询,想好的说辞刚刚吐出半个音节,李莲花便感觉到自己的右手边多了一只精瘦而有力的手臂。 又是方多病。 空白的神情当中多了几分笑意,顺着他的力气,李莲花轻轻捏了捏少年绷紧的小臂,感觉到他嗔怪的目光扫过自己,嘴角的弧度压抑了许久才堪堪收敛。 习惯还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或者是之前的,或者是现在的,可就算是如今自己脑袋里仍旧一片空白,但肢体上的语言却已经开始全然的相信身边的人了。 方多病…… 把这三个字在嘴里来回倒腾了几遍,还真是让他砸么出了几分熟悉的味道来…… 再看看如今这孩子任劳任怨乖巧听话的模样,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那种会说慌话会负心之人,到是自己—— 难不成自己以前,还真的欠下了几笔了不得的风流债么?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