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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感觉树枝撑不住自己的重量时,她便轻轻掂脚,借着一点点弹力,跃上另一棵树。底下的兵卒也许会听到轻轻的风声,但他们多半会认为那是鸟雀或蝙蝠。她离地越来越高,元帅府中更多的房屋显现在眼前。她突然想:“不知爹爹住在哪里?会不会是那个亮着灯的小房间?那个带花园的小院子,会不会是张弘范的住所?他那里怎么也亮着灯?难道……难道他还在处理什么公务不成?”但她知道自己胡乱猜测,多半也不会猜得准。她多希望自己的目光能够穿透墙壁,哪怕看到父亲的一张影子。但她看到的,只是来回来去巡逻的兵卒的影子,被他们手里的灯映在墙上。校场后面,是一堵又小又矮的院墙。墙根处坐着五六个守夜的兵丁,正借着昏黄的灯光,吆三喝四地掷骰子。她隐在他们的喧闹声里,轻轻松松地翻过了墙。墙内的湿气很重,几个妇人的鼾声从小屋里传来。她知道这便是洗衣房了。再一细看,院子里果然晾着不少衣物,大多是兵士、军官的短衫、马裤,却有几件长衫十分惹眼,微微飘在风里,已经快干了。奉书喉中一梗,几乎要哭出来。那几件体面的长衫定是父亲的无疑。元帅府中其他有身份地位的官员,他们的衣物自会有婢妇仆役照管,绝不会和兵丁的混在一起。看那几件衣衫的长短大小,也正合父亲的身材。她颤着手,扯下一件白色中衣,抱在怀里,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在布面上滚来滚去。但她不能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她抱着那件衣衫,缩入墙角阴影,怀中掏出一卷白色粗线,摸着黑,穿上了针,摸着那件中衣的衣领,绣了起来。在此之前,杜浒、胡奎早就和她商量好了。以元帅府防范之严,根本无法混进去和文天祥见面。至于传递字纸、夹带物品,也近乎天方夜谭。唯有在衣领上绣上同样颜色的字,旁人就算再仔细检查,也绝难发现。洗衣妇也许会注意到,但她们大字不识,也不会引以为怪。而文天祥穿衣向来一丝不苟,不论多炎热的天气,衣领也会严密掩住脖颈,领子上稍有凹凸,立时便会感到不适。脱下来一检查,便会发现此中乾坤。这并不是万无一失的法子,但却是他们唯一能做手脚的地方。第68章梦回跳出铁门限,天高月冷泣孤臣奉书头一次感谢二叔给她请来的那些教授绣花的娘子。然而绣字和绣花又不是一种功夫。此前几天,她已经练习了很多次,但此时依然紧张得要命,双手直抖,又看不见,不免将手指头扎破了好几次。她将指尖在口里嗉了嗉,又在身上用力抹了抹,只怕那白衣上沾了一星半点的血迹。她已经两年没见父亲。不出意外的话,这便是她两年来和父亲说的第一句话了。她只希望时间就此停顿,让她在那件衣服上绣出洋洋万言。爹爹,你还好吗?他们有没有亏待你?你每日饮食怎样,睡得安不安稳?这件中衣好薄,能不能挡住即将卷来的秋风?去年你兵败服毒,有没有落下什么病根?从那时到现在,你有没有过一点点开心的时刻?你每日有没有想我?你知不知道你的奉儿还活着?不仅活着,我还给四姐报了仇,我还拜了杜架阁做师父,他教了我好多本事……我现在就在建康城,就在你身边,隔着几道墙,可是我过不去……你能不能感觉到我?你用心试一试,一定可以的……可是那窄窄的衣领容不下千言万语。况且,天已经要亮了。她咬着嘴唇,一个字一个字地绣出了此前早就背熟的一段话:“渡江之际举事,望公备衣履,哨为号,兹可行,则结带以告。”没有抬头,没有落款,连一句客气话都没有。如果父亲看到了这条信息,就会在下次送出来的衣服束带上打一个结。渡江当日,他会备好合适的衣服鞋子,以口哨声为号,配合那些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义士,从容逃脱。然后他就会知道,那一个个白线绣出来的稚拙文字,出自他女儿的手……他会有多惊喜?他会不会夸奖她?奉书强忍着情绪,不去胡思乱想。东方已经泛出了鱼肚白,奉书镇定地绣完最后一个笔划,便听到身边小屋里的鼾声停了,接着是一个呵欠。她连忙将那中衣挂回原处。但晾衣绳太高,她试着抛了好几次,都无法将衣服挂回原来的样子。她听到脚步声走出屋来,灵机一动,把衣服抛在地上便跑。躲在墙根下时,便听到一个婆子自言自语道:“嘿,夜里风还真大。”然后,将那衣服捡走了。奉书像一块石头一般,隐在水缸后面。除了身边来来去去的蚂蚁和瓢虫,没人发现她。她听到几个洗衣婆子开始忙碌,将晾好的衣物分门别类,一篮篮送到该送的地方。太阳慢慢地在她头顶移动。每一刻就像一辈子那样漫长。她心里想着,父亲该起床了。他在漱口、穿衣,也许还有个小院子供他散步。他在和自己一样晒太阳。他吃了饭,大约会休息一阵,然后提笔做几首诗。不,他也许没有心情作诗,而是听着墙外的市井喧哗,怔怔地出神。午后,一篮篮的脏衣服被送进院子里。小小的院子里慢慢喧哗起来。奉书听到洗衣妇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这个说衣衫上的油渍难洗,那个说男人的袜子臭气熏天,还有的在嬉笑打赌,赌这件内衣在床底下到底塞了多久。奉书听得不耐烦,悄悄地伸出了半个头,一眼就看到了几件青布长衫,整整齐齐地叠在一个小篮子里。她的心噔噔跳得飞快。她知道,只要趁这些洗衣婆子抖开衣服的时候瞥上一眼,就能知道父亲的答复。可不知怎的,又盼着她们永远不要碰这些衣服。几个婆子拿了几篮兵丁的臭衣,到井边去打水洗。院子里暂时空了。奉书再也忍不住,几步蹿到盛着父亲衣衫的篮子前面,将里面的衣服一把抓了起来,将脸埋在衣领中间,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没错,衣衫上是父亲的味道。她心摇神驰了片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双手摸索着,检查着这些衣衫的束带。摸到一条,她的心里便凉上一分。几条衣带平平整整的,半个结都没有。她心想:“不可能。我用了那么粗糙的线,爹爹不可能感觉不到。”大胆将衣衫翻开来,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衣带好好地叠着,没人在上面打结。她蓦地想到:“难道这个花招被人发现了?”双手登时抖了起来,左右看了两看,院子里仍是空的。她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