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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宅邸,妻以公主——尽管赵显眼下也不过十一岁,根本无法成婚,尽管黄金家族开枝散叶,大都的皇族子孙成千上万,一个孛儿只斤氏的公主也并不怎么值钱。但这毕竟是元廷对南朝遗族格外开恩优待的表示。也就是两年前,赵显曾经被派去向文天祥劝降,最后反倒被文天祥劝走。那时他也不过九岁。杜浒也随即了然,忽然顿悟,低声对她说:“我想起来了,寺院对面那个有人看守的宅邸,就是瀛国公府!”奉书明知赵显退位已久,此时不过是一介顺民,但她从小耳濡目染,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起了敬畏之心,一时间膝盖发软,更站不起来了,随即又想:“那个牵着官家的美貌女子,想必就是太后全氏了,不知她现在有没有封号?”只听全氏柔声道:“何必惊扰人家?咱们便在这里等等,也不妨。”她的声音又柔又媚,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毫无做作,却让人一听就好像酥到了骨子里。赵显便听话地住了脚,道:“娘,今年你打算许什么愿?”全氏摸了摸儿子的头,轻声道:“还能有什么呢?左右不过求佛祖保佑你平平安安的。只要你的日子过得好,娘就舒心啊。”顿了顿,又笑道:“儿子今年又想要什么呢?”赵显想了想,笑道:“公主jiejie说,等我长大了,就能娶她了。我要求佛祖帮我快些长大,长大了娶媳妇。”全氏淡淡道:“嗯,那很好啊。”此时杜浒连朝奉书使眼色,见她始终呆呆不动,只好一把将她拉了起来,退到了佛殿外面。但他自己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毕竟,是曾经的官家。他过去从临安得到的封官诏书,上面印的印玺,就是由这个小男孩亲手盖上的。眼下,封赏的人、被封赏的人,分别以另一种身份在大都见面了。就连那枚印章也已经被运到了大都,成为忽必烈宫中的又一样珍藏。物是人非,世道轮回,冥冥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定数使然。朝赵显一行人看的,不止杜浒和奉书两个。几个香客远远听到“瀛国公老爷”的到来,掩嘴笑着,驻足观望,神情又是好奇,又是觉得有趣。全氏似乎已经受惯了别人猎奇的目光,面不改色,拍拍赵显后背,从容地拈了一把香,跪下祝祷。一群寺奴正在侍弄菜园,此时也放下担子,窃窃私语地朝他们指。蒙古人刚刚开始崇信佛道,出家人地位很高,寺庙是得以免税的,而且常常有不菲的资产——田地、工坊、商铺、以及奴隶。寺庙里低贱的体力活,便由寺奴承担。一个管事的老婆子赶了过来,呵斥道:“看什么看!给我干活!”几个寺奴便连忙低下头,继续舀粪的舀粪,浇水的浇水。慢些的,就被那老婆子用木条抽了后背。却唯有一个人还呆呆立着,手中提着一只瓢,目光直直落在赵显一行人身上,恍惚出神。马上被那老婆子撵着打,口中骂道:“死奴才,眼睛长在屁股上,整日就知道偷懒,看我不打烂你这身皮!”说着扬手又要打下去。奉书突然全身发抖,朝着那老婆子就冲过去,让杜浒一把拦下。“去哪儿?”奉书紧紧咬着牙,竭力忍着心中杀人的冲动,闷声呜咽:“是她,肯定是她……师父……”那个挨打的寺奴,头上裹着青巾,粗布衣衫,一双布鞋格外纤瘦娇小——是个汉人女子。虽然看不清她的正脸,但她举手投足间有些不符合身份的雍容,身段体态却颇为迟滞,似乎年纪已经不轻了,和奉书记忆中母亲的样子差了不少。但母女连心,她心里一万个确定。杜浒面容一动,悄悄伸手朝前面一指,“你确定?”他虽然与欧阳夫人同在督府军中待过,但内外有别,两人几乎没有见过面。奉书泣不成声,用力点头。杜浒往她手里塞了样东西,又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耳中听得那老婆子骂得爽了,又要一木板抽下去,大步上前,将那老婆子拦住了。那老婆子一惊,抬头一看是个陌生人,刚要发问,杜浒一小块银子塞在她手里,沉声道:“大婶,小人鲁莽,劳烦借一步说话。”那老婆子又惊又喜,捧着银子,犹如身在梦中,脚不点地般的,随着杜浒走了。那青巾女子慢慢提起水桶,一步一蹒跚的向后面走过去。奉书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心跳得简直要从喉咙口窜出来,深呼吸几口,走上一步,伸手拉住她的衣摆,左手托着一枚白玉耳坠。那是方才杜浒塞给她的。她在郊外换装后,衣服首饰就让杜浒收在了身上。她轻声道:“夫人,你的耳坠子掉了。”这才看清了她的面容。旧时的睿智淡然无影无踪,一双眼睛里只有呆板。眼角爬了皱纹,老了似乎二十岁,可眉梢眼角,轮廓依旧。对方微微惊讶,打量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耳坠,说:“这坠子不是我的……”熟悉的口音。奉书咬着嘴唇,眼泪喷涌而出,将脸上的泥灰冲得一道一道的,露出乳酪般的女儿肌肤。她固执地将耳坠晃了两晃,贴在自己脸上,小声道:“你再好好想想……这东西你丢得太久了……现在也许变了些模样……可依旧是你的……你现在认出来了吗……”欧阳氏腿脚一软,直通通地朝青砖上倒了下去。奉书连忙一把将母亲扶住。远处的赵显正在闭目默祷,注意到了这番动静,忍不住睁开眼回头看了看。奉书凑到欧阳氏耳边,轻声叫:“娘,娘……你先什么都别说,别叫我的名字。”用力扶着她,把她扶到菜园和围墙之间的僻静处,服侍她靠墙坐了下来,还没站稳,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抱住母亲双腿,呜咽着道:“娘……奉儿不孝……”只说了几个字,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扑到母亲怀里大哭。可欧阳氏却像僵了一般,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将女儿搂在怀里的意思。奉书盼着母亲搂住自己。可是母亲却没有动作,只有急促的呼吸声,表明她内心的激动。许久,欧阳氏才颤声开口,声音低得像呓语:“佛祖在上……信女日日乞求跟我死去的孩子见上一面……今日佛祖终于开恩……就算是做梦,我也欢喜……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