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浩大脱逃的最后一笔
2 浩大脱逃的最后一笔
“别叫我mama!” 我再也受不了那只人类幼虫一路以来对我高频率的呼喊,我并不认可自己与她的母女关系,也不同意世人强加给我的这个身份标签。 那小东西像是终于被我的冷脸吓退,缩在座椅里,眼巴巴瘪着嘴,但脸上依旧挂着被我狂飙的车速逼出来的眼泪,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尽是鼻涕泡。 我今天只是第一次见她,但我发现这小娃娃这么小,就已经学会大人的那一套坚强隐忍,真不知道她被她生父是怎么带养教育的,不过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小东西愿意变成权力动物也是她的天赋。 连着过了三个相连的S型弯道,盘山公路十分曲折,那两个男人估计是想着把我放到这样偏远的山庄让我难以出逃。可是他们错了,低估了我离开的决心和行动力。 因为是第一次走这条山路,每一个路口都是一次惊心动魄的应对,我不知道下一个转弯之后遇到的是直线还是峭壁。有好几次,载着我的这辆疯狂汽车轮胎打滑,几乎就要冲出陡峭的山壁。 小娃娃不再失控地尖叫,只是她依旧固执地定定望着我,也许是祈求从我身上找到或看到半点对她的喜爱,又或是某种被称为母爱的东西。 我用实力告诉她,我没有。 “继续叫啊。” 哪怕山路走得那样惊险,我也还是觉得不够刺激,开口要那个小东西继续为我的出逃欢庆。 “妈——” “不是这个!”我严厉地打断她,她竟妄想以为我是让她继续喊我mama,真是痴人说梦,和她的生父一样。 我没有耐心再和五岁的幼童沟通,直接用行动告诉她我的诉求。一个漂亮的飘移,我甩过一处180度的弯道,过弯之后没有任何减速,油门被我踩死,在如蛇一般鬼魅难行前路莫测的山路上极限飙车,人类幼虫哪见过这种阵仗,从她的服饰和言行举止来看,她被呵护得很好,如同一个小公主,出行也一定是保镖随行,配备的司机更是绝不会让她受到一次路途颠簸。 “啊——啊啊啊啊啊————————!!!” “哈哈。” 熟悉的尖叫再度响起,我爽快地笑了起来。 大约走过了三分之一的山路,又也许没有,只是我感觉自己已开了很久,高速滑过的风直面打在我的脸上,偶尔有细碎的沙子碎叶扑到眼面上,我的五官开始重生,我听见了风,闻到了泥土和太阳的味道,我看见了——秋天。 原来已经是秋天了呀,我被囚困着郁郁寡欢,失去对天地的感知,就像是人类退化,变成混沌无知的单细胞生物。不过上天怜悯我,叫我此刻又再一次体会到世间的美好。 盘山公路沿路都是色彩缤纷的树木,满山红遍,这是一片枫叶林,很美,真的好美,我几乎要为这份大自然馈赠给人类的美好而落泪,但转念一想,人类如此丑陋肮脏根本不配欣赏这样纯粹的美景。 心头的烦躁再度升起,那些糟糕的负面的消极的情绪卷土重来,再度将我淹没,我行驶在山路,却如同置身海底,世界将我淹没,风声远去,泥土和太阳的气味消失,连色彩都要褪色。 不!色彩褪色?我不允许,我绝不允许! 我是一名画家,画家绝不可失去对颜色的敏锐感知,我开始痛苦,回想自己上一次拿起画笔是什么时候,在我与罗瑱居住的别墅那间画室里,堆放着我的许多半成品画作,他没有阻止我画画,这是他唯一一件“批准”给我的自由,但我渐渐地已画不出来。 从前我的画作明媚灿烂,我曾画秋日金灿灿的稻田,夏季深绿清凉的山谷,冬日里的白雪皑皑,但后来我只画得出阴霾。 一个人的心境可以被她的画作客观地表现,后期我的作品堪得上是精神病人的佳作,随便一个人,都不需要是心理医生,也能看出我内心的崩溃坍塌之严重。 于是罗瑱也很少开口再让我画画,一开始那段时间我为了排解当笼中雀的烦闷,躲在颜料画布的背后,确是不错的宣泄,那时罗瑱见我一画画心情就变好,买了无数的画材回家。 但后来,这安慰剂的力度减弱,再也无法对我产生足够的慰藉作用,反而与我一起跌入黑暗深渊,我坐在画架前,看着我面目全非的画稿,与前期的画风已找不到相似之处。 就好像两个同样身患重病的病人在对视,谁也救不了谁。 我亲手将无法完成的最后那一幅画盖上白布,如同自行宣告我画家生涯的败北和告终。 艺术界曾评价我为近年来青年一辈中的天才,我的画获奖无数,在海内外展览传播,可为什么我走到了今日田地,我的名字在绘画界销声匿迹,还会有人记得我吗?会有人好奇我为何突然在巅峰时期隐退吗? 我摇摇头,想摆脱这难堪的伤心,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mama……别哭,不要哭……” 一个小小的清脆的幼童女孩声音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响起,哦,原来你还在啊,我几乎忘记了这个小东西。 我第一次偏过头去看她一眼,她像是因首次受到母亲关注而欣喜起来,只是下一秒她又指着前面迎面而来的岩壁大叫,“要撞上去了,mama!” 好笑,就这么害怕啊,我偏要等到最危险的死线才猛打方向盘,小娃娃被死亡的恐惧吓得不知所措,小脸和没画过一笔的白纸画布一样白。 我记起来了,我为什么从艺术界被隐退,因为我被罗瑱锁在家里,肚子里被迫怀上他的孽种,也就是此刻坐在副驾驶座,还恬不知耻叫我mama的人形小怪物。 “这么喜欢我啊?”我看着那小东西,突兀地与她攀谈。 幼虫的双眼亮起星光,我看一眼,觉得已不用她开口回答,就知晓她确实十分喜爱我。 “喜、喜欢,好喜欢,喜欢mama……” “宝宝每天都会看mama的照片,听爸爸讲mama的故事。” “我超级期待今天能见到mama,超级——期待——!” 我一边听,一边笑,小东西年纪太小,也不知道看不看得出我脸上的自嘲和讽刺。 山风呼呼而过,吹落红得滴血的枫叶,世界像是被鲜血浸染过一样,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狂美。 “那你和我一起死吧,既然你这么喜欢我,对不对?” 我的身体健康,但精神腐烂溃败,数年来的对抗叫我心力交瘁,今天第一次我成功脱逃,心中升起过胜利的喜悦,也感受到强大的自由快感,尤其是高速行驶在惊险的盘山公路,这种奔向世界末日的疯狂令我兴奋。 可这却只是短暂的安慰,昙花一现的镜花水月,是梦幻泡影,被我亲手撕破碾碎。 我的快乐难以长久持续,山路连绵不尽,如同我的痛苦永不消散。过去所有的自厌、自毁、自弃的心理也和我一样,脱笼而出,随着自由到来的同时一并将我绞杀。我很难再在这世间找到自己的支点,我失去了一切,连水面上最柔弱无依的浮萍都不如,天地很大,秋景美极,却没有我的安心安身之处。 这一刻我并不认为死亡是逃避,恰恰相反,死亡正正是最彻底的解脱,是全然的自由,连rou体都抛开的潇洒不羁。我应该去死,这才是我浩大的脱逃的最后一笔,完成这一步才是一幅画作的完美落幕。 我感到真正的自由和快乐,明白了这一点,我的天地再一次打开,我重新感受了风和香味,我的眼球接收更多的色彩感知,我眼中的世界变得活泼绚丽,色彩缤纷,如同童话世界,五彩斑斓。 我发自内心的开心,也发自内心的疯狂,这一刻我的确是真心实意想带着那个小东西一起死,谁叫你不经允许擅自爬上我的车,有胆跟来,就要为自己行为的后果负责,我可不管你是五岁还是五十岁。 “mama……呜呜……我不想死,mama……” “呜,我也不要mama死,mama不要死,不要——!” 小东西在座位里大喊大叫,一边害怕死亡,一边还妄想劝阻我停下。我冷眼旁观,只觉得她很好笑,说什么喜欢我,爱我,连和我一起去死都不敢,都做不到,小屁孩的喜爱未免太过廉价,随口而出的东西,如同她的生父,也是一个讨人厌的角色。 也许是我眼里的坚定震撼了幼虫年幼的心灵,她突然哑口失言,陷入凝固的安静。 我一路前行,破风狂跑,冷静地开过十几处危险路段,一次次擦着山岩石壁极限转弯,全球限量的昂贵超跑的车身被划出无数刻痕,发出尖利刺耳的摩擦声。 那之后我没再和小东西说话,也不再理会她灵魂归窍后一遍遍的哭喊求饶。 我只晓得我在奔向我想要的自由,我需要彻底的、完全的、完整的解脱,我要这个该死的世界再不能束缚我一点,我要我的身、我的心都只受自己掌控!天地唯我主宰。 又转过一个危急弯道,我看见一片粼粼蓝海,头顶明亮的日光落下,暖暖地照在我的身上,也照亮那片遥远的海洋,海面被风儿吹出褶皱,还有白色的海鸥掠过,我几乎已经闻到山风带来的海水咸味。 我错乱癫狂的情绪得到片刻缓解,我差一点就要和世界和解,重新变回无害的好好姑娘,但被点亮的火种灼灼燃在我的眼底,我不过是从一个狂乱的疯子,变成一个清醒的疯子。 小东西在喊什么?我勉强分辨裹在狂风里她稚嫩的话语,她答应和我一起死,又改口说要我不要死,她可以去死,她愿意代替我去死。 我突然觉得好累,又觉得很没意思,还感到一阵莫名的解放和释怀,何必呢,我何必拉着这个小不点一起离开,倒不是说我真的善心大发,而是我想一个人安安静静不受打扰地离去,没有人有资格与我同路。 我狂妄自大到不允许小东西弄脏我的死亡,如同调色板上不允许杂色的混合侵入。 车速太高,踩刹车后橡胶轮胎与柏油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地上拖出长长一条刹车痕迹。汽车还没停稳,我就拉开车门下车,走到副驾驶座,猛地扯动车门,吓了小东西一跳,她早就已经看不出我的行为规律,不知道我此刻又要做什么。 她吓坏了,甚至想向我索求一个拥抱,希望我以母亲的身份给予她爱的安抚。真好笑,我面无表情地把她轻松从座位上拎出,把她提溜到靠近山壁一侧的延边马路,我身后是陡峭悬壁,汽车车头对着无尽蓝海。 我面向她,半弯下腰,让她能和我平视,我听见自己说—— “我不怪你了。” “你想叫mama,就叫吧。” 但随后我转身回到车上,这次我第一时间给车门落锁,当然由于我极快速地启动,小娃娃的小短腿也再追不上我,她被我远远抛在身后,山风将她对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吹散,吹到我身后的远方。 我在后视镜里看见她因奔跑而跌倒,又顽强地立刻爬起,不顾皮rou的疼痛,死命追逐我,但是她注定赶不上,我应该只是她人生中的一段意外,不过半日的相处,五岁的年龄,足够她在长大之后忘掉我。 收回视线,我不再看向那个已经变得渺小的无助影子,我眼前是越放越大的粼粼海洋,暖洋洋的光辉照在无边无际的蔚蓝海面上,我鼻腔闻到的咸味愈来愈浓。 山风在为我庆祝,跑车同我狂欢,我全身的血液和细胞都在无声尖叫,我感到强烈巨大的兴奋,有一种自由和解脱从我体内降生,以我的血rou作为载体,又即刻就要冲破我rou身做的牢笼,放肆闯入这美好的天地间去。 大脑里的精神细胞在这一刻高度运作,多巴胺、肾上腺素狂升,我仿佛听见自己的骨头也在喀哧作响,它们也想加入这场最后的狂欢,我一并接受,精神与rou体像是在同一个锅里一起煮沸,而我高亢激昂的心情是最和谐的调味料,油门被我踩到底,拦在悬崖边的安全护栏就在眼前。 下一秒,汽车保持一路以来的高速,还连带着下坡俯冲的惯性加速度,载着我重重撞上不堪一击的铁栏,超跑的车前盖撞出金属折痕,如同一张纸被命运的无情手揉出褶皱。引擎因剧烈的碰撞而起火,我的视野被覆盖上黑烟,鼻子嗅闻到焦油的臭味,橡胶轮胎与山石铁皮交碰,我在一阵无法控制的强烈颠簸下俯冲出山谷。 我看见了那片海,蔚蓝的、被温柔的风儿轻轻吹拂的海洋,我落入大海的怀抱,如同归家,海水将我淹没,我心满意足。 随银灰白的敞篷跑车落入山海的最后一刻,我望着无尽延伸的海面思索哪一种蓝色与此刻的海面颜色最为接近。我用眼睛重新拿起画笔,以身体和我的生命完成此生真正的最后一幅画作。 27岁,这是我失去意识前想的最后一件事,我,颜栩,死在27岁。 肺腔里的氧气耗尽,呼出的二氧化碳变成一个个细碎气泡,努力求生般向着海面升去,而我与它们背道而驰,四肢放松,沉入由暖变冷的海水深处,五感被死亡剥夺,我依稀记起不少歌手和艺术家在27岁的年纪自杀,发觉原来自己也一样没能过得了27岁的坎。 但没关系,我,自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