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五捣寒衣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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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祝晚棠拎着满满当当的菜篮,仍在街角打转。 今日任务相当繁重,除却布匹与食材,他还预备买个腌制酸菜的大缸,以及一副脚踏——这样晨起之际,便不会发出吱嘎杂声扰到妻子清梦。 兜兜转转两圈,还未找到家具铺子,却在半路围观了一出闹剧。 事件发生在集市附近的茶寮,起初是名少女沿街兜售菊花酥,忽被里间的客人叫住,准备买上几份配着吃茶,哪知糕点送过去了,尝了两口,偏说味道涩口变质,不肯付钱。 如此一来,自然引发争吵,后来动静渐渐大了,使得街边往来人潮陷入滞留,纷纷自发驻足围观。或许凑热闹乃是人之天性,祝晚棠亦不能免俗,一时忘却此行目的,同样立在街边远远观望起来。 “——啪嚓!” 店内乍然传来一声脆响,似是器皿坠地碎裂,众人半是惊疑半是好奇,不过多时,只见一名身着茜色罗裙的少女奔出店门,步伐匆匆,神情惶然无措,急欲躲进人群之中,恰似一头被猎人追至穷途的幼鹿。 有人认出她的身份,忙问:“蕊丫头,出什么事了?” 少女犹在慌乱之中,并不答话,一味想要远离是非。岂料身后紧随一名锦袍男子,竟然一把揪住她的左腕,用力扯回,直往自己怀里带去,同时大声叫嚷道:“可不许走!你这糕点出了问题,难道还想一走了之?” “无赖!流氓!放手、放手!”大庭广众之下被人随意拉扯,那名少女又恼又羞,杏眼当中水光闪动,隐有泪意,可是神情仍旧倔强,不肯示弱半分,“我的酥饼是今早才出炉的,哪里就变味了,休要乱说!且我在这里卖了两年的糕饼,从未出过岔子,左右街坊都能作证,你、你不愿付账,怎么还胡乱污蔑于我——呸,好不要脸!” 说罢,她用右手反复推顶对方,急于摆脱这蚊蝇般的纠缠。 锦衣男子见状,依旧不肯撤手,嬉皮笑脸道:“小娘子别恼啊,我说味道不对,那就是味道不对,你若不服,自己尝尝便知。” 说话间,他又逼近几分,一张疙疸脸凑到人前,腮边短须几乎扎向少女面颊,涎脸饧眼,掩不住的粗俗猥亵。 哦,原是一出恶霸调戏民女的无良戏码。 祝晚棠暗暗摇头,顿时失了围观兴致,本想自人群中抽身而去,余光却无意瞥见脚边散落两颗核桃,不由陷入思索。 核桃亦称胡桃,素有「万岁子」之美誉,医书有载,其具备温肺平喘、通润气血之效,既可生食,亦能榨油,效用甚广。 要不买上几斤回家吧,现下正值果期,核仁香而不涩,最好入菜。他用脚尖踩住核桃,陷入思索。拿了青红丝配白糖一拌,也是盘爽口甜食,再者研成粉末,还可以兑进牛乳酥酪里,充作早点。 这厢祝晚棠还在纠结菜式,那厢争吵又起波澜。 “你、你!你把酥饼全都扔到了地上,难不成要我捡来去吃?” “既不愿吃,那便坐实了其中有异,不管如何,你今天都得给出个说法来。这样,你赔个十两银子,这事便算了结。若不然——”男子上下打量少女容貌,言词愈发放肆,“陪我回去吃顿酒,勉强也行。” 这话实在强词夺理,显然存了寻衅欺辱之意,围观者中有人不忿,刚要上前帮忙伸张,却被身侧同伴慌忙拦住,连声劝道:“莫冲动,那可是秋老爷的内侄!行伍出身的!” 约莫涉及到地方上的某个大人物,乡民们不得不停下脚步,将那指责咽回肚里,徒留一声愤慨的低啐。 少女孤立无援,眼见男子胡搅蛮缠,当下不欲过多分辩,扭身继续挣动。谁想对方动作愈加放肆,居然紧紧揽住自己肩头,只可恨力气单薄,难以挣脱出去,一张俏脸不由涨得通红,十足窘迫模样。 大约也是动了真怒,她故意抬腿踹向男子腿根,伺机而逃。哪知这人乍吃了痛,反而将人抓得更紧,面上更是勃然变色,厉声呵骂道:“小娼妇,我给你脸了!” 说罢,高高扬起手臂,作势就要殴打。 然而不待巴掌挥落,他的身体猛然朝后趔趄,原地摔滚半圈,随后慌忙捂住嘴巴,大声痛呼哀嚎起来。 情势急转直下,在场众人不知发生何事,各自错愕,直至看见几缕殷红从他指缝源源渗出,方才觉察到是被外物打伤了,只是究竟是被哪种东西打伤的,谁也不知。 面面相觑中,一颗沾了血丝的核桃轻轻滚向角落深处,不曾引发任何注意。 “是谁!是哪个王八犊子——” 一时间,场上只剩男子气急败坏的怒吼,但他甫一张大嘴巴,两颗牙齿伴随血水淅沥落下,场面狼狈骇人。惊惧笼罩之下,痛意反而不甚明显,唯有麻木的热烫充斥口腔。 眼见男人愣住,少女觑得空隙,拔腿便跑,哪知对方仍然不依不饶,迅速揪住她的发髻,气力之大,扯得头皮阵阵发疼,不得不狼狈抓挠那只手掌。 “放开我……” “放开她!” 一声断喝乍然响起,压过少女的痛呼。旋即一抹黑影凌厉飞来,正中男子眉心,再度打得他晕头转向人仰马翻,彻底松开了对少女的掣肘。 众人定睛看去,发现一柄长刀哐当斜插地面,形似牛尾,末端系着绳穗,正是官差专用的样式。这下一石激起千层浪,围观者自行朝着两侧分开,对着尽头方向纷纷投以注目,七嘴八舌鼓噪起来。 “五哥——是五哥!” “宋五哥!” “五哥从八鹊亭回来了!” 祝晚棠随之转头看去,只见几名黑衣皂靴的衙役越众而来,领头之人约莫三十余岁,身量七尺有余,唇方口正,皮肤黝黑,面上蓄有髭须,双目炯炯有神,气势凛凛威风,正是松月镇捕头宋介丘。 此刻他大步流星走至场地中央,瞪向不断哀嚎的锦衣男子,将少女一把护在身后,表情颇为愤懑。 “混账!”宋介丘大声啐地,旋即抬脚欲踹,却见对方满嘴鲜血,动作随之微僵——他是以刀柄痛击额头的,莫不是失了准头?可是男子眉心却又印着一道红痕,显示并未打歪,当下不由泛起些微困惑。 不过这份疑问没有影响后续执法,他扬手一挥,唤来同行衙差,将男子绑缚牢实,准备一并押回官府复命。 “咳咳!放肆!”锦衣男子挣动剧烈,不肯轻易就擒,“宋介丘!你敢!等我姑丈过来,我要你——” “秋老爷子要是知道你这没出息的东西因为调戏女人而被打,恐怕只会羞得不愿出门。”这位宋捕头似乎颇有人望,自他现身,人潮之中喝彩叫好之声不绝,他更不曾将这警告纳入耳内,反而上前狠狠补了两脚,喝道:“老实点!” 一场风波似乎到此平息,小镇重归热闹祥和本色,于是祝晚棠歇了看戏心思,双手拢回袖中,不紧不慢走出街道。 衙门位于镇东,与市集遥遥相对,双方路线因此交错,擦肩而过之际,他听见宋捕头对着同伴低声吩咐道:“不必传信给秋家了,也该让这混蛋受些管教才好!咱们回去复命要紧,八鹊亭挖出的那个东西,得尽快告诉孙大人,让他派仵作亲往现场勘验,这是命案,万万不能耽搁!” 那道急促尾音渐渐散于空中,祝晚棠步伐一滞,眉宇蹙出浅痕。 哎,早知道就该听柔柔的话,埋得深些了。 他摇头轻叹一声,继续开启采买之旅。 及至晌午时分,祝晚棠终于回至绿枝巷。 迈过两级矮阶,远远听见一声犬吠,原是福仔追随自家主人步伐,欢快跃入篱笆院中,只余一截黄白相间的尾巴残影,匆匆闪入门扉。 他尚不知有人登门拜访一事,刚好前后脚错开,又因心中记挂八鹊亭,直至走进中堂,瞥见桌案上置着茶果点心,已然用了一半,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家里来客了?”他问道。 苏柔正在里屋收拾针线,闻言笑道:“王jiejie和柳jiejie来过。”说着,款步来到丈夫身边,帮他脱去外袍,顺带将委托他人缝衣之事知会清楚。 祝晚棠起初不知王、柳二人身份,听她描述半天,方才恍悟竟是袁二婶子与周家寡妇,便点头应道:“一切听你安排。”私心里,他亦赞同此举,不为别的,只因女红到底枯燥,又需长期久坐,眼下不仅有人愿意分担辛苦,还可陪她说话解闷,何乐不为呢? 闲聊间,苏柔又从屉盒里取出一双厚手套,比划道:“来,刚缝好的,试试看合不合手。” 祝晚棠一面伸手试穿,一面垂下眼眸,温柔注视妻子眉目,暗自描摹那道婉丽轮廓,又听她念叨着戴上以后家务不会伤着自己,霎时心头淌过暖流,浸得周身俱是温温融融的柔情,压过无数浮泛的杂念与隐忧。 还是别拿那些小事来烦扰她了。 他反手握住苏柔手掌,俯身吻过对方额角,接着连声夸赞大小合宜,惹得妻子笑靥嫣然,总算动身前往后厨,为她洗手作羹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