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分
书迷正在阅读:【盛强】三毛流浪记恐惧症、帮刘彻把所有人嫖了、【云亮】龙狐篇if线家有儿女、【韩信GB】良弓藏、玩女号的男玩家穿进18R游戏、【云亮】此心安处是吾乡、[莲花楼][笛花笛互攻]最后的欢愉、醉今朝、墙角捡垃圾[GB]、驯化那个假太子
61 寅时已至,夜色浓重。 “……静待一柱香……只需再……前辈的血……药便成了。” “……在老君宫……似……两夜未……” 隐约的谈话声传来,李忘生猛地睁开眼,却只看到一片漆黑如墨。 “……他若愿意,我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李忘生终于肯定,这是上次梦中榻边的那位男子的声音——亦是早已在梦中打过照面的、同洛风交好的万花谷弟子——裴元。 他缓缓坐起身,着意尽可能地避免弄醒一旁熟睡的谢云流,动作小心翼翼。 “……无妨,左右他放心不下,便让他守着吧。” 李忘生抱膝坐在床尾,对眼下自己的处境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迷惘。 若说那雪中枯坐的苍老道子才是真实的自己,可又为什么他大部分时间都只是睡着时才回到真实世界呢? 兼之自己一梦醒来就已过了五年,中间的时光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倒更像是旧梦难续的意味。 可若真的……要他如另个世界般,与师兄误会重重,从青丝熬到华发都不曾见过几面,那也太……太…… 李忘生晃晃脑袋,抬手捂住耳朵。 一片静谧中,又传来了隐约的交谈声。 “看好,切记,一个手指的距离。” “是,大师兄。” 李忘生顿时咬紧牙齿,手微微抖着,却仍旧屏息定在那处,不去顾及脑中混沌,专注地捕捉那些只言片语。 “阿元,‘知此生’只有半柱香的时间了!” “——再续!” ——! 这声音一出,李忘生如临深渊,浑身哆嗦个不停。 ——太熟悉了,熟悉到第一个字出口,就听出是洛风。 可风儿不是……已辞别人世了么? 思及此,他突然不寒而栗。 ——为什么他会这么想,风儿不是活得好好的么?昨日他还亲眼见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师侄,在青石地砖上翩翩舞剑。为何、为何现在心中第一反应,却是他已身故? 须臾,他脑中忽然划过什么,眼神迷茫了一瞬。 ——不。风儿没死—— 这念头将将冒出,却不及深思,渐渐有更多画面闪过脑海,从幼时颤颤巍巍学剑,到长大夜深人静抄经。 从独自照顾尚在襁褓的婴孩,到千里跋涉踏上危机四伏的寇岛。 从失去从小带大的师侄,到暗无天日地被毒虫噬咬。 ——景龙元年,谢云流没有回头,他也没有鼓足勇气,孤注一掷地去挽回。 从此岁月漫长,他的镇山河,再也落不到谢云流足下。 深重隐秘的夜幕中,两行清泪缓缓顺着面颊而下。 此时若谢云流见了,必定又要叹声“芙蓉泣露”,再细细为他拭去滚落的泪珠。 可他还沉沉睡着。在李忘生哀切的目光下,那张俊朗的容颜还没有染上风霜,眉宇间不见凝重的褶皱,沐浴在师长慈爱、兄友弟恭的幸福中,即便睡着了,嘴角也带着些微上挑的弧度。 突然,腹中隐隐滚过一丝疼痛。 李忘生低头看去,却不见得什么,只是逐渐感觉肠子似乎都被绞紧,一阵一阵的恶痛席卷而来。 他俯身用手肘撑在师兄一旁,目光灼灼地,一遍遍描绘着眼前的容颜,双唇微张,吐出的两个字却无声无息。 腹中骤痛加剧,额上滑下的冷汗滴落在谢云流枕边,他仍安稳地熟睡着,无知觉地咂咂嘴。 “知此生”,最初还不是唤作这个名字,乃是当年裴元为救洛风而创的奇药,并未取名。他走遍大唐角落,连昆仑深处的冰谷都未曾放过,才以多种奇异药材,做出了这种镇痛麻醉、加速伤口愈合的强效药,除了这两个重要作用,它还兼具催发血液再生等等的神奇功效,救洛风于将死。 后来洛风身体逐渐好转,却经脉受损严重,体质及其羸弱,甚至无法如常人般生活。二人便一同游历江湖,一边寻找草药以求转机,一边重拾剑法循序渐进。日复一日的尝试,竟叫裴元研制出更厉害的品质……再后来,只要在最高品的“知此生”中,滴入三滴牵挂之人的血,服下后便可将一生重新织就,一场美梦,无知无觉。虽不知其中还有什么别的药物,导致了负面作用是神智受损,可光凭这一功效,便有数不尽的痴儿来求药。 李忘生曾在洛风的来信中知悉此事,当时一笑而过,殊不知自己后来却全靠这个药,撑过取蛊的日日夜夜。 当然,这已是最末的事了。 宫中神武一别,转眼已是几十年似水无痕。再后来,五大掌门遭jian人暗算被擒烛龙殿,他被困于醉蛛殿,遭毒虫噬咬三日,才终于问出阴阳蛊个中细节,而潜伏已久的谢云流也终于出手将他救下。 而那一面,潜伏多年的蛊虫也终是苏醒了大半,引得二人具是一惊。 只可惜虽得知了蛊虫由来与毒性,却到最后都未曾问出破解之法。醉蛛已伏诛,这世间再难寻得解法。李忘生深知这意味着什么,当即就宛如暴雨倾盆,一颗心被寒雨淋了个透彻。 若还想活着,恐怕残生难以再见,亦或—— 用谢云流当时的话来说就是:“大不了爆体而亡。” 想到师兄那时明明体内疼痛难忍,却还是皱着眉头恶声恶气的样子,李忘生不禁摇头失笑。 他的师兄,自始至终,都是那个率性疏狂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任谁能奈我何。 “呆子。” 温柔磁性的声音传来,李忘生微愣,在一片黑暗中,准确地察觉到谢云流的视线。 “腰不疼了?”谢云流嗓音微沉,抬手将他拥入怀里,与他额头相接,轻轻蹭了蹭。 李忘生努力忍着腹痛,轻声道:“疼。师兄……帮我揉揉吧。” 于是谢云流手法娴熟地揉捏起那把细瘦的腰,忽地低笑道:“我倒是越发会伺候你了。往后我不在身边可怎么办?” 李忘生将脸埋在他颊侧,本欲咬牙强忍下疼痛,闻声却放任口齿一松,唇间轻轻溢出一丝低吟。 谢云流又蹭蹭他的脸,调笑道:“舒服了?” 李忘生合上眼帘:“嗯……” 听他这么一说,谢云流便柔声道:“睡吧,师兄给你揉。” “睡醒了,师兄还在么?” 谢云流笑了声:“那就要看你睡到何时了。不过即便不在被子里,也在纯阳宫,左右是能找到的。” 李忘生顿了顿,又开口:“可以不走吗?就在被子里。这样忘生一睁眼,就能看到师兄了。” 谢云流听他软软乎乎哼哼唧唧的,心中怜爱如雨后的菌菇疯长,止不住地扬起笑,低头反复轻吻师弟的脸:“可以,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李忘生得了承诺,终于坚持不住,心中松懈,缓缓沉入梦乡。 62 虫身足有两尺长,细如蚯蚓,却浑身黑紫。 谢云流望着盘中已死的蛊虫,眼中满是悔意,恨不得一掌将其震为齑粉。 裴元与他对坐无言,两厢沉默了会儿,才开口道:“术前曾与李掌门确认过,此事凶险,把握不足两成,且无论人能否得救,神智都会受到损伤。” 谢云流仍是默默不语。裴元静了会儿,偏头望去,却见他硬朗如刀刻的脸上,眼神幽深湿润。 知他心中苦闷,裴元徐徐道:“前辈不必太过忧心,李掌门功力深厚,即便只有两成把握,也挺了过来。再过小半炷香,‘知此生’药效一过,就能醒了。” 谢云流低声道:“若我能早些知道风儿已被救活,兴许……也不至让他陷入如此险境,独自面对。” 他口中的“他”自然是指李忘生。裴元端端正正作了一揖:“都是晚辈的错。前两年风儿求生意志薄弱,险靠这药吊命。后头几番折腾终于醒来,却仍是十分虚弱……晚辈怕江湖纷争再牵扯到他身上,才私自将这事隐瞒了多年。等到风儿生活能与常人无异,才敢重新与纯阳联系,将其中因果与李掌门和盘托出。只是这一隔,就是几十年。” 谢云流缓缓摇头,沉声道:“我并无怪罪你的意思,你为救我徒儿倾尽心血,亦是谢云流的恩人。如今又助忘生拔除蛊虫,使我二人能够垂暮再见,此等恩情,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难辞。” 裴元叹了口气:“请恕晚辈直言。您与李掌门之事,风儿也常说与我听,其中重重纠葛心结,一误便是一生。如今李掌门甘愿向死而生,只为前辈能够回来,谢前辈,人生何其短,不如给彼此一个机会,莫要再错过了。” 他温言相劝,谢云流亦明白他的好意,微一点头,郑重道:“也多谢你,给了这个机会。” 63 一场雪下得纷纷扬扬,屋外呼呼风声冷肃张狂。 李忘生缓缓睁眼,慢吞吞地撑着身子坐起,双目放空发了会儿呆,总觉着太过安静,又颤巍巍抬手去将窗子推开。 外头的红梅依旧开得分明,这才使他轻呼出口浊气。默默看了会儿,又忍不住伸出细瘦的手,碰了碰那鲜艳的梅花。 这株梅自小伴他长大,一晃几十年,嬉笑垂泪,都静默相陪。 他本浅淡地笑着,看着那凌寒乖巧的花儿,却鬼使神差地将视线投向远处,于大雪纷扬中,注意到远处静立的高大人影。 经年未见,仍是一眼认出。 他微微一怔,喉间喃喃:“师兄……” 却见谢云流踌躇许久,才缓缓迈着步子走近,低沉浑厚的嗓音传来,却是恶言恶语:“这么想死?肠子还没长好,怕这风灌不进去?” 李忘生被他骂了,嘴角也还是噙着一抹笑:“师兄回来了,快进屋里。” 谢云流平缓的步子停滞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高高壮壮一个立在窗前,挡住了白雪中的红梅,和一半灰蒙蒙的天色,面色冷厉,声音却放软了些:“堂堂一派掌门,如此清癯瘦弱,真是丢人。” 李忘生隔着窗看着他笑,明明一头银丝,面容苍老,却显出几分天真:“师兄回来了,忘生就不用丢人了。” 说着又捂着腹部跪坐起来,将上半身探出窗外,双臂自谢云流腋下穿过,紧紧地抱了上去。 谢云流浑身一僵,却深深呼出一口气,眸色深重,反手也慢慢将他拥入了怀中。 “师兄,”李忘生笑吟吟地,“忘生很想你。” 64 因着多年被追·杀·暗·算的经历,谢云流通常都睡得极浅,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迅速清醒。 比方说眼下,李忘生正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掌中抽出。 从得知李忘生决定开·刀引虫,且已经借裴元所制的“知此生”持续昏睡五日——以催蛊虫缓缓游至腹腔,谢云流便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地赶到纯阳,到回山后太过焦急失了分寸,差点因为蛊虫靠得太近引发躁动,导致前期准备功亏一篑,再到开·刀引虫成功,直到亲眼确认了李忘生安全后,他才敢放下心来。 及至头一沾到李忘生尚有余温的枕头,就合眼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是两个时辰。 也不知是因为李忘生被子上熟悉的淡淡熏香,还是因为游子归家。他睡得很踏实,且做了一个很是美满的梦。 梦里的他也如当年一般,决定回纯阳领罪,一力承担责任。但那场梦里,他回去的很顺利,虽然遇到了几波追杀,但李忘生竟带着洛风追寻他而来,正好在一场恶战的紧要关头,远远为他落下一个蓝光盈盈的镇山河。 很好。太好了。他在心中暗自想到。这样就够了。 ——虽然我愿意为了朋友赴汤蹈火,但同时也无比希冀着,你愿意为我孤注一掷。 他想,谢云流一生随心而活,本以为无愧于世上所有人。可当真相揭露、误会消除,他愧对的,却偏偏是自己最亲的人——师父,师弟,徒儿。 他拔出脚下·插·得牢牢实实的剑—— 那是师父为他们是兄弟二人打造的一对剑,每每与李忘生一同出游,他都会软磨硬泡着师弟与他一同佩戴,二人并肩而行,心底那股隐隐的占有欲,总能被暗暗的欣喜填满。 ——然后看向不远处神色写满焦急的李忘生。 他的师弟,愿意抛下一切,下山寻他。在他危难之时,第一时间为他落一个镇山河。 于是他没有再遇到后来的追兵,和刀剑相向的旧友,也没有被人挑拨离间,从而打消回山的念头。 他背着累得昏睡过去的风儿,还能握一握师弟的手,再看着那张如玉般干净清秀的脸,慢慢浮上红晕。 后来的几十年,他依旧是纯阳的大师兄,是师父最厉害的徒弟,是徒弟最崇拜的师父,是师弟最依赖的眷侣。 他的生命里不再有东·瀛狂啸的海风,乱舞的樱花,无休止的算计,和趁他酒醉被送来的、与师弟长得极像的、被他恶狠狠赶走的陌生人。 正当他跟李忘生带着一众小孩下山过元宵节时,美梦戛然而止。 他没有睁眼,维持着绵长的呼吸,只静静地继续设想,晚上便不回去了,叫风儿带着其余人回山,他要拉着李忘生在游船上,在挂满花灯和祈愿红带的林子里,在烟花闪耀的酒楼屋顶,在夜深人静的巷道中,做·尽·人间极·乐·之·事。 李忘生窸窸窣窣地起身出门,在外头与洛风小声交谈。 谢云流耳力极好,又因双眼闭着,听觉便更强了几分。 哗啦泡茶的水声,和洛风内力虚浮的吐息,都传入耳中。 “阴·蛊已死,阳·蛊·不日也将死去。师父他老人家还好么?还……还走么?” “他累坏了,还睡着呢。” “也是……是风儿心急了。” “那你呢?你与裴大夫,往后又将如何?” “风儿多年来唯一的夙愿,便是师父能够回家。如今他回来了,风儿心中如落下一块大石,只觉人生圆满。但阿元说,我已无法再习武练剑,所以大概……往后就跟着阿元,四处游历,帮他打打下手罢。” “也好。你身体虚弱,跟在他身边总是稳妥的。只需知道,无论何时,纯阳都是你的家。” “师叔呢?往后,师叔会跟师父一直在一处吗?” 谢云流也随洛风静静等待着李忘生的答复,却听李忘生静了半晌,才有些奇怪地问道:“他只是下山办事,我们一直在一处啊……你为何这副神态?” 65 裴元皱眉道:“用·药·太·多,还是伤到了……眼下应该是错乱了梦境与现实,但其他方面,似乎未见较大影响。” 洛风急忙问:“这该如何是好?阿元你可有办法?” 裴元却摇了摇头,略一沉吟,对着眉头深锁的谢云流道:“李掌门现在不宜过·度·用·药,最当紧是先养好身子,其它容后计较。不过有个药方或有用处,但其中几味药材,只有万花才有,我需回谷一趟。谢前辈,李掌门这边……” 谢云流点点头:“我自会看顾。” 说罢又转头看向洛风,问道:“你可是打算与他一起?” 洛风一愣,脸色显出些犹豫:“我……我……谨听师父安排。” 谢云流却早已察觉他们之间不同于常人的氛围,眼中浮上些意味深长:“你愿去就去,我有什么好安排的。” 洛风脸庞早已飘上淡淡的红,低垂视线不敢看他:“是,那徒儿便跟阿元一同去万花谷。” 说完瞟了裴元一眼,就见那张一向清冷的脸,竟隐隐透着笑意。下一刻手上一暖,已被裴元轻轻握住:“李掌门若神志不清,谢前辈切记要多顺着他,尽量避免众人提醒他记忆错乱之事,引他劳心劳神,反而不利于恢复。” 细细叮嘱片刻,他才行礼道:“那,这些时日便辛苦前辈了,裴元先行告退。” 谢云流看着他将自己徒儿带走,目送二人背影渐渐远去,突然脑中飘过一句话:儿大不中留。 但他们却比上一辈人勇敢得多,因而虽苦难挫折不少,却还是能相携相伴,不至蹉跎了最好的年华。 他踱步至茶桌前,方才坐稳捧了杯热茶在手,就听李忘生推开里屋的门,笑眯眯地朝他走来,在他严肃的表情里走到茶桌对面,衣摆如莲瓣绽放,悠悠落座。 谢云流其实也想回以一笑,可脸却像僵住了,笑容这东西仿佛已在多年的冷厉心绪间,被堵死于胸口最柔软的地方,不留空隙地封锁。于是他只好改为抬手,为李忘生倒上一杯茶。 李忘生道了谢,还是笑意盈盈地:“师兄,给你看个东西。” 谢云流微一挑眉,还未问出口是何东西,值得如此吊人胃口,就见他已从袖中掏出个锦盒,宝贝似的递了过来。 谢云流带着些疑惑接过来,轻轻打开。 ——白墨相间,墨色双鱼围绕着绽放的莲花。 曾是刻入血rou的爱,和深入骨髓的痛。 李忘生双手扣在桌沿,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忘生托人修好了。师兄还记得它么?” 谢云流却忽觉胸中闷痛,似有积攒了千万年的憋闷和苦楚一朝倾泻而出,顺着心脏挤压到四肢百骸,浑身都密密发起了颤。 一股浓重的郁气升至喉间,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李忘生看他面色凝重、浓眉紧蹙,隐见在咬牙强忍什么,心中惊了一下,忙道:“师兄不高兴,我便收起来。”就要伸手拿走那锦盒,却被谢云流反手一把握住手腕,用力一扯,整个人斜斜向前倒去,忙用另一只手臂撑在茶桌上,这才没有摔倒。 谢云流双眸深邃,其间仿佛翻滚着nongnong黑云,近距离地盯着他,嗓音低沉:“谁说我不高兴?” 李忘生被他吓了一跳,轻轻挣了挣手腕,却没挣出来,只好微弱地叹了口气,示弱道:“师兄,这样忘生伤口痛。” 谢云流一怔,立刻松开手放他坐回去,虽面上不显什么,口中却问:“可痛得厉害?” 李忘生闻言又笑开,眼睛水润润地发着亮:“不厉害。师兄没有不高兴就好。” 谢云流盯着他看了会儿,见他并未露出疼痛神色,才暗暗放下心来,重新拿起茶杯小饮一口,倏然又想起什么,眉头又蹙起一道褶子:“伤口还未好就跑来跑去,就这么待不住?” 李忘生喝了口茶,淡淡笑道:“睁眼就想师兄了。” 谢云流本已放下茶杯,待要仔细端详那玉佩,闻言猛地一呛,偏头咳嗽起来:“咳咳……你……咳咳咳……” 李忘生也不帮他拍拍背顺顺气,只笑眯眯地看着他,视线一分都不曾从他脸上挪开:“师兄整天叫我要坦诚相待,现在却自己受不了了么。” 谢云流知他怕是又记忆错乱了,摆摆手解释道:“无妨,还受得住。方才是不小心呛到的。” 说罢,取出玉佩细细端详片刻,低喃道:“倒真修复的不错。” 李忘生只管饮茶,但笑不语。 谢云流摩挲着指间温润的玉,想起了些陈年旧事,不由叹道:“难为你记挂着它。” 李忘生却道:“这玉佩意义重大,忘生不敢忘,也不能忘。” 谢云流手上一顿,仔细想了想还是没想通,疑惑道:“只是个小礼物,什么意义重大?” 明明当年他送的时候,只是轻描淡写罢了。 李忘生却只是望着他,笑得一脸春风和煦。 谢云流不自觉地也放软了语气,继续追问:“究竟什么意义?” 李忘生见他一脸好奇,连面色都不复冷硬,透出些柔软,不由噗嗤一笑,这才解答道:“这玉佩乃是托藏·剑·山·庄·叶庄主找人修复的,后来修好了,忘生便亲自去取,刚捧着盒子出门,就迎面遇到对唐门男女。” 谢云流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于是李忘生继续道:“那男子眼·尖,一眼看到这玉佩,惊叫一声,问道:‘你这玉佩从哪来的?’” 实则多年前,藏剑山庄有几位·簪·娘·十分出名,其中一位更是做了多年修复物件的精细活儿,业余爱好簪子罢了。叶英从她手中订·做·了枚簪子送予李忘生,附信中提及了此事,才引得他将这枚精心保存多年的损毁玉佩重新取出,送去修复。 当年玉佩碎的厉害,他后来去捡的时候,也并未找全所有碎屑,本来未报多大希望,可待修复完成,亲自去取的时候,却实实在在感慨了句巧夺天工。直到跨出门槛,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玉佩直瞧。 巧的是,迎面便撞上一对唐门男·女·。其中那男子一眼看到这玉佩,脱口而出道:“你这玉佩从哪来的?” 他虽问得有些失礼,可话音刚落,也从眼前道子的打扮中认出了是纯阳中人,忙又道歉道:“方才失礼了,一时情急,望道长莫怪。” 李忘生心情松快,微微一笑,摇头道:“无妨。倒是阁下认得这枚玉佩?” 于是三人避让到一旁小榭间,得知这是自己师兄所赠,男子解释道:“当年我执·行·任·务·时,偶然遇见有个擂台用这玉佩当彩头,我一见就觉得果真是枚好玉,就去参加了。” 李忘生惊讶道:“竟如此有缘,在此处又遇到一次。” 可惜他将此视若珍宝,不然若送予男子,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那男子却释然一笑,道:“那武连续比了七日,到后来只剩我和一位道长,那道长武艺精湛,我惜败于他。” 李忘生就知那道长定是说的谢云流了,心中涌上些欣喜,又缓缓续了些惆怅,淡淡道:“那道长想必就是我师兄了。” 男子挠挠头,继续道:“比赛结束后,我还追着他讨问能否买来,因着是想送给心上人的,便厚着脸皮冲上去了。不过他直接拒绝了,还说‘我也有心上人啊,我就是为了送她才辛苦赢来的’,唉。” 李忘生呼吸一窒,耳尖迅速染上绯红,只觉心口怦怦直跳,竟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只有双手微微发着抖,握紧了那盒子。 “早知他是忽悠我,我便再多问几次了。小鱼真的很喜欢莲花。”那男子叹了口气,“不过见你如此珍惜,破损了还要拿到这里花大价钱来修,我也就不那么遗憾了。” 李忘生张口欲解释,却还是怔怔沉默下来,眸中蒙上一层湿润。 至于那男子口中的心上人,也早已染病离世。这桩事,李忘生却没有多言。 谢云流听他讲了这经过,神色呆呆地,似是心底什么小秘密被揭穿,臊地耳根都红了,口中生硬道:“这便是你说的重大意义?” 李忘生点点头,愧疚道:“忘生总是愚钝,不能及时给师兄想要的反应。那时收到虽心中喜爱,却未曾好好表达过。” “师兄,忘生会努力改的,不再隐瞒心中所想,一切喜怒哀乐,都同师兄坦白。” 谢云流对上他认真的视线,迟疑片刻,才缓慢地点了点头。 “……来日方长,我会监督你的。” 66 治疗神智受损的药虽并未起到多大作用,但身体的伤口,却得益于李忘生底子好,愈合得很快。 这日李忘生还在同谢云流晒着太阳,回忆当年师兄黑衣黑发蒙着黑面,如地·狱·修·罗·般拦在山门前抢夺剑帖的事,就见洛风已背着行囊,遥遥从远处行来。 一番交谈,原来是裴元为了研·制·治疗李忘生的药,又打算动身了,而洛风也自然而然要随他远行,便寻来辞别。 李忘生也早已得知自己记忆错乱的事——不止现实,即便当初在梦中,也是前后乱凑。当下只叹了口气:“其实我倒觉得,顺其自然便好。虽然偶尔还是记不清事,但有师兄陪着,心中便很安稳了。” 谢云流却道:“别人肯为你cao心是好事,何况谁知往后还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李忘生便不再多言,只叮嘱道:“路上要小心,平日饮食穿衣要多注意,给你攒的·银·钱·都带好,有事记得发纯阳急信,我会叮嘱信使第一时间通知我……” 他絮絮地说着,洛风便温和地笑着,应合着点头。 待他叮嘱完,洛风才道:“师叔总是这样细心。” 谢云流坐在一旁也不吱声,此时才道:“若受人欺负了,便来找我。” 洛风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感叹道:“此生竟还能有如此幸事。站在师父和师叔面前,我好像又变回一个孩童了。” 谢云流鼻间溢出声轻哼:“在我们眼里,你本就是个孩子。” 洛风便又轻轻笑开,如释重负般地轻呼一口气,行礼道:“此行不知再见何时,望二位师长身体康健,平安顺遂。” 送走洛风,一时静默了会儿,二人均默默平复着心情。 过了会儿,谢云流接着道:“那次夺剑帖,你可是好生气派。” 李忘生瞥了他一眼,无奈道:“师兄……” 谢云流这才轻咳一声,不再阴·阳·怪·气:“谁叫你声势浩大,我也只能远远望一眼。” 李忘生倚在躺椅上,望着蓝天白云:“忘生也只是远远一瞥……师兄干脆利落,拿了便走,早知我就自己随身带着了,这样还能见你一面。” “哼。我怎么记得当时,某人施施然地静待原地,分毫不显慌乱,还安顿风儿直接递给我……也不见得多想见我。” “……当时,多少还是有些没缓过神来。” “……哼。我却提前去看了你。” “……什么?” 谢云流面色显露出些柔软笑意,扭头望着他:“前一夜,我去看你了。” 李忘生回想一瞬,立刻僵住,哽道:“……你……” 谢云流唇角微挑,凑到他面前来,手肘抵在躺椅把手上,用手支着下巴:“奇也怪哉。你不在你的太极殿,却在我的剑气厅。” 李忘生早已不是当年容易脸红失措的青涩少年,此刻维持着泰然自若,眨了眨眼睛:“只是偶尔去……” 谢云流歪头看着他:“地上还歪着两个酒壶,看来李掌门,甚是有闲情逸致啊。” 李忘生终于哑口无言。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承认:“想起师兄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心里郁结难消,便借酒消愁了。让师兄……见到我的丑态了。” 谢云流摇摇头,缓缓道:“丑什么丑。既认定了你,你便是谢云流眼里,世上最好看的人。无论年少,还是垂暮。” 李忘生抬眼看他。阳光清透温暖,师兄一双眼微微透着剔透的灰,却一如当年般认真专注地望向他。 怔怔失语片刻,他才又开口:“……师兄,往后……还要走么?” 谢云流定定望着他,问道:“若要走呢?” 李忘生又是一阵迟疑。 谢云流的面色便渐渐凝重。待两人对视半晌,李忘生才似鼓足了勇气,却低垂下眼帘,声音细若蚊吟:“可以带我走吗?” 谢云流顿了顿,神色徐徐松动,眸中染上一丝温柔,低声问道:“带上你,有什么好处?” 说话间,却越靠越近,渐渐与师弟额头相抵。 二人皆合上双眼,静静在微风中坐着,享受这片刻的安宁与亲密。 许久,李忘生笑意nongnong地开口:“帮师兄洗衣服搓澡,算不算好处?” 谢云流轻笑一声:“说你记性不好,这些闲话倒记得牢。” 阳光明媚,清风和煦,一旁的茶壶还隐隐冒着白烟。 江湖甚大,甚宽,五湖四海,春秋更迭。 没有灰蒙天色间的大雪纷扬,没有彻骨冰雪中的一支红梅。 没有狂乱呼啸的骇人海浪,没有小心谨慎的日夜防范,没有执剑就生的难解心魔。 李忘生被谢云流牢牢攥紧了手牵着往前走,跌跌撞撞地有些跟不上他大刀阔斧的步伐。谢云流啧了一声,干脆运起刀宗轻功,转瞬内力便运转至足尖,轻盈地抱着人跃至高空。 李忘生白袍翩飞,面容仿若回到年少时般写满矜持和欣喜:“刀宗的双人轻功,也是如此精妙绝伦。” 谢云流骄傲地哼了一声:“也不看看是谁研究的。” 李忘生被他紧紧搂着,本是全然放松地倚在他身上,却忽然间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唇,黯然道:“师兄也是这般抱着别人……” 谢云流气急败坏地解释:“我谁也没抱!” 太极广场上仰头观望的众弟子:“……” 李忘生笑眯了眼睛,温温柔柔道:“不重要。只要往后能日日见到师兄,从前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谢云流黑着一张脸:“别的事随便你怎么想,唯独这个你不能给我泼·脏·水。我谢云流一·世·清·白,早早就着了你李忘生的道……” 李忘生听着听着才注意到,他们方才毫不端庄地从太极广场上空飞过,倒抽一口气,只觉一把老脸丢了个干净:“师兄,我们还是走路吧……” 谢云流话说一半被打断,咬牙切齿地冷笑道:“我偏不。” 于是这日的华山上空,反复地掠过一黑一白紧抱的身影。 如墨鱼环抱着失而复得的白莲,流连盘旋于空中,许久不曾落地。 而二人最后一次自太极广场上空掠过,已是与众人整装辞别,翩然而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