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度
河水瀰瀰，风清月皎，那年幼少年穿黑衣坐在船中，冷眼观人，冷耳听话。帘布隔开他和船外的一众成人，以及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过了一会儿，人群散去，先前抱着婴儿走出去的男子回到船上，看向少年，他脸上浮起一抹温柔的淡笑。少年漠然和他对视，有些孩子看见这个男人笑会误以为他是好人，另外一些孩子则会哭闹，发抖，晕厥过去。 “阿懿，你不舍得她吗？” “我只好奇你为何要把她交给袁氏。” “她有婚约，理应交给夫家。” 阿懿无声“哼”了一下，这句话他半个字都不信。 袅袅水烟中，孤舟离开岸，犹如一片树叶驶进颖水，沉入观之不绝的漆黑山景之间。随着轻舟在水波上的摇荡，阿懿只觉得心脏里拧成一团。他陡然有一种强烈的转头看出船外的冲动。 被他关心的事物，从不会有好下场。所以越是冲动，他越是正襟危坐，还刻意在眼神流露出几分不屑。 ＊ 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家规森严，长公子袁基自幼只有一个时辰的歇息时间，深夜入睡，鸡鸣前起。这日他已经醒了，梳洗完毕，整肃衣冠，除尘盥手，坐在桌前按照长辈的吩咐读《礼记》文集。很多与他同龄的世家公子尚在读蒙书识字，袁基已经能把《礼记》倒背如流了。此刻他读这本书只是出于顺从，顺从至关紧要。袁基认真看着书页，心里突然出现一丝波澜，一段诗句擅自进入脑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蒹葭萋萋，白骨为裳…… 白日练箭时，他有一箭脱力偏离靶心，父亲袁逢震怒，命他用活人练习，马上从地牢里把一群囚徒押上来，府兵包围着，让他不断拉弓射出“大箭”，直到能把那些曾得罪袁氏的脑袋都射穿为止。如果限定时间内不能完成任务，想必又是要打断几根家法，袁基顺利躲过了惩罚。 骂声，诅咒声，哭声……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袁基在离开靶场后，不断在想，他是有未婚妻的，他的未婚妻会怎么看他？那么多人恨他，书里父慈母爱的家庭温暖，他也是从未体会过，他是极不愿再被自己的妻子讨厌的。 他最近得知他将会有一个妻子。长辈们只是淡淡对他提了这样一句，长辈们不知道这句话在这个闲静少言的孩子心里掀起如何一番惊涛骇浪。 他将会拥有一个妻子，一个世上最亲的人，他们会缠绕缠绵，有如绸缪束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每想到这件事，他白皙的脸颊微晕红潮一线，心潮澎湃。 清夜沉沉，暗蛩啼声忽然止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窗外传来，伴随着几声细碎的话语。 澄洁月晖照白了婴儿的小脸，女婴啼哭不止，小拳头不断打在袁隗的脸上，短短的腿用力蹬袁隗的手臂。袁隗脸皮抽动，正要把这位女世子塞回婢女手里，抬眼看见侄子朝这边走过来，少年的双眼定定看向襁褓里的婴儿。 他就把哭闹的婴儿递过去，有几分戏谑的意味。“袁基，过来看看，这是你以后的夫人。” 袁基走过来，出乎袁隗的意料，他喜洁的侄子没有退缩。少年双手接过婴儿，也不介意女婴的眼泪口水弄到身上。还学着妇人照顾孩子的动作拍婴儿的背，哼声哄了起来。 女婴不吃这一套，反而哭得更加撕心裂肺。袁基开始有些慌了，袁隗身边的婢女看懂眼色去抱婴儿。“长公子，把孩子交给我吧。” 袁基下意识抓紧襁褓，只有一瞬间他这样去做，在袁隗的目光下，他立即松开手，年少艳丽的眸色安详恭敬。 他举止端庄，一贯是完美的孩子，袁隗每次看这个侄子都觉得满意。 “刚才叔父跟你开玩笑，你勿忧心，这小女娃日后不会是你夫人。”他安抚道。看见袁基罕见地呆住了片刻。 “叔父，这孩儿是……” “广陵王的女世子，今晚有人将她送来。” “她与我有婚约。” “广陵王都被一把火烧了，婚约不算得什么。”袁隗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留她一命不碍事而已，怎会让她做你的夫人，绝无可能。” 他满脸笑容，没注意袁基低下头将脸埋在夜色里，脸颊血色褪尽，眼神冰冷似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