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
1.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李重茂本是欲请谢云流帮忙指点一番藤原家的武士的。 可他只来得及迈上通往谢云流所居院落的第一阶台阶,就听到了谢云流的怒斥。 他很愤怒,但似乎又不只是愤怒,那语气中有厌恶不满,却能听出语调中掺杂的一丝柔软。 他斥道:“笨手笨脚的,这都做不利落!” 李重茂的脚步僵在原地,一时不知自己还该不该继续前行。 ——毕竟,谢云流的住处,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他不喜倭人,也不喜欢别人伺候,只愿独自待在这处院落习武,除了李重茂或是其他挑战者,这处是非常僻静的,除了飞禽走兽,等闲再无他人敢随意靠近。 ——但紧接着,李重茂就听到了另一道陌生却又有些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十分清越,平静无波,语调平平。 他说:“我这就收拾干净,还请师兄勿要生气。” 李重茂冥思苦想,终于在片刻后,想起了这声音的主人。 2. ——是李忘生。 3. 半晌后,李重茂悬着的心落回了肚子里。 原来是前几日有位民间的阴阳师因被追杀而误闯此地,受谢云流相救后,于道别时送了他一份谢礼。 这份谢礼还是一个巴掌大的纸人,那阴阳师也不知使了什么法术,只是双手结印后吹了一口气的功夫,那轻飘飘的纸人就一抖一抖地自行飘在空中,须臾后便化作了李忘生的模样,其状栩栩如生,不仔细分辨,根本难以辨认出并非真人。 谢云流自然十分震怒,手中刀立时便要出鞘,压着十万分的火气质问:“你什么意思,说要送我一个侍从,却将它化作我仇人的模样?!” 那阴阳师望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云流桑,它化作什么模样,是遵从你的心来的。” 谢云流一时拳头捏得咯咯响,一双眼写满阴鸷,阴沉沉道:“你竟敢愚弄我——” “我没有愚弄你。你心中想要谁,它就会成为谁。”那位阴阳师转瞬间已翩然跃至十几尺外,远去的话语间带着几分同情,“云流桑,它的样貌只能维持一个月。希望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你能认清自己的心。” 李重茂仍有些不敢置信,边听着谢云流寥寥几句讲清这位“李忘生侍从”的来历,边控制不住视线频频追随那道人影。 一隔数年,他与谢云流皆是三十往上的年纪。他们远赴东瀛,那些旧人自此再未相见过。因此,李忘生仍是十七八的模样,骨架还未完全长开,望去清瘦纤细,面容青涩姣好,带着少年长成的珠玉初露,更多却是天然的沉静内敛。 但既然是谢云流亲自与他描述,那也就是说,谢云流最想要的,竟是李忘生。 竟是李忘生。 李重茂望着那道默默蹲在地上捡拾水果的身影,暗暗咋舌。 4. 谢云流暗自生着闷气。 他心中本就十分烦躁,却又听轻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讨人厌的李忘生又端着果盘寻来了。 他摆出一副恭敬的样子,纤长睫毛低垂,遮住黑润的眼眸,口中无波无澜:“师兄,忘生又去洗了一遍。是要在卧房吃,还是……” 他话说一半,被谢云流一把扯着小臂拉近,一双深邃黑眸紧紧盯着那双冻红的手,顿了许久才道:“……放在一旁吧。” 李忘生轻手轻脚地将果盘放下,双臂叠放于小腹前,微红的双手就被宽大衣袖挡得严严实实。他微微躬身道:“那忘生先告退了。” “等等!”谢云流脱口而出。 可当李忘生真的停在原地,朝他望来的时候,他却又一时哑然。 “……罢了,”他嗫嚅半晌,偏过头烦躁地挥挥手,“你去吧。” 待李忘生退出门外,他才幽幽叹了一口气。 ……只是个纸人而已。他心中喃喃。纸人哪里会手疼? 对。心底的声音逐渐添了底气。今日就算来的是他李忘生本人,就凭他对我做出的那些事,数九寒天泡几次刺骨冰水也是活该!他欠我的! ——我真不该信那劳什子阴阳师的话,答应要这破侍从。他暗骂道。施的些什么法!真是惹人厌烦! 5. 可心中想的是厌烦,到了夜里要沐浴的时候,还是要叫那“李忘生”来。 “帮我搓背。”他命令道。 “是,师兄。”李忘生就乖乖地走到他身后,轻柔搓拭起宽阔的后背。 “啧,没吃饭?一点力气都没!”谢云流皱眉不满道,“再用点力。” “是,师兄。”李忘生乖乖应下,手中果然增了几分力气。 “……”谢云流一时想不到可挑剔的地方,默了会儿,紧紧闭上了嘴巴。 曾经的逃亡生涯,不仅磨砺了他的心智,也为他带来了数不尽的伤疤。 李忘生细白的手指无意间覆上粗粝的疤痕,敏感的再生皮rou轻微颤动,似痒似痛,又似有几分紧张。 一片寂静中,谢云流沉闷道:“你可觉得丑陋?” 李忘生嗓音清雅平缓,轻声答:“忘生不会这么想,忘生只会心疼师兄。” “……”谢云流搁在浴桶边缘的手指捏紧一瞬,才缓缓放松。他忍不住又问:“是真的心疼,还是……” 说着,又忽然清醒过来,惨然一笑,低声道:“……我在问些什么,你不过是个纸人罢了。” “师兄,一定很疼吧。”李忘生却轻抚着那盘桓交错的伤疤,缓缓道,“你受苦了。” 他犹自抚摸那布满疤痕的后背,却忽地发出一声低呼。只听水声一阵哗啦聒噪,水花四溅弹射,再静下来时,已被谢云流拽着摔进了浴桶中,双手抵在谢云流胸前,鬓发脸颊沾湿。 “……你这,”谢云流拧眉捏起他下巴,“阴险小人……” 可这纸人竟完全不怕水,自胸脯往下全浸泡在水中,衣物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也不见面上失色,白皙的脸庞滑落几颗水珠,张口时问的却是:“师兄,不擦背了么?” 谢云流怒极反笑,一手掐着那把细腰往身前一拉,一手仍紧捏着他下巴,盯着眼前几近半透明的脸,迁怒道:“擦个背都做不好,真是碍眼!” “……”李忘生眨眨眼,水润双唇开开合合,“我这就重新为师兄擦背,还请师兄勿要生气。” “哼,又是这句!”谢云流狠狠将他向后甩去,“只会说这一句废话!” 可那纤瘦身体被他推向对面桶壁上一撞,沉闷一声中水花飞溅,也仍不见痛苦神色,只垂着眼睫爬出浴桶,浑身湿淋淋地又去为谢云流擦背。 “……李忘生,你沦落到这地步,自是活该。”谢云流冷冷开口,片刻后,才静静阖上双目,终于不再言语。 6. 沐浴时撒了些火气,之后一直到躺上床榻,谢云流便都未曾为难过那纸人。 可天气湿冷,他裹着那层湿衣忙里忙外,一会儿刷了浴桶去倒水,一会儿煮了热茶呈给谢云流,一会儿又去背阴的厨房准备明日材料,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不知又是哪里惹了谢云流不满,将手中的书啪地扔到一边,皱着眉头喊道:“进来。” 于是李忘生双手交叠着,安安静静立在了他床尾。 谢云流冷眼瞧着他仍湿着的鬓发,两道纯澈的黑色,衬得脸庞更比身上的衣物还透白,唯额间那点朱红,任主人如何单薄苍白若纸,都仍自鲜艳夺目着。 他不是真正的李忘生,所以他不会因湿衣湿发亦或寒风侵袭而簌簌发抖。 可饶是这样,谢云流心间依然生出一丝心疼。 他一时想:我是不是太过分了?一时又想:他合该被我如此对待。 谁叫他背弃我?谢云流眉头越蹙越紧。是他为了谋求掌门之位,狠心迫害从小与他相伴长大的师兄。如今我只是对着长着他模样的纸人发脾气,又不是真对他做出了什么。 可他充其量只是个纸人,我对他撒气,又有何意义? 想通了之后,他面色就不再那么苦大仇深,扬声道:“把衣服头发弄干净再来。” 一直垂手静立的李忘生抬起眼来望向他,却道:“师兄,是你想看到我这模样的。” 谢云流一怔,许久无话。 ——他竟忘了,纸人种种,权由他内心所定。 定了定神,谢云流心想:好罢,我不想看你这副落汤鸡的样子了,惹人不快。 再一抬眼,果真李忘生又变成了翩翩白衣的干净道子,身上衣物清清爽爽,微微歪头朝他温文一笑,干爽鬓发柔顺地垂在颊畔。 那双黑白分明的湿润杏眼,真真切切地写满崇敬与依恋。 是在记忆中久居多年不曾褪色的,最难忘怀的眼神。 谢云流凝视他半晌,忽然觉着心中紧了紧。 他不想承认,多少次梦中千回百转,这双眼和这眼神,都使他全然忘记两人之间的仇恨,只剩怦然的心动。 “师兄。”正分着神,就听李忘生徐徐道。 谢云流并不出声,只继续盯着他看。 于是李忘生那细长手指翻动几下,素洁腰带被他解开放在榻边小几上,紧接着,慢吞吞地褪下了绣着银线白鹤纹的外衫。 谢云流沉吟道:难道这亦是我所想? 就见李忘生将自己剥得仅剩单薄里衣,撑着床榻,倾身朝他而来。 “师兄。” 他依在谢云流的怀里,小声道。 “忘生陪你入眠。” 7. 闻惯了华山纯净清冽的冰雪味道,东瀛湿冷腥风总令谢云流皱眉。 他不喜欢这里的语言,不喜欢这里的作态,不喜欢处处透着孤寂的庭院,不喜欢自己被迫迎来的一切。 但他拥着师弟入眠,却不由自主地有些喜欢上了那阴阳师为他施的术法。 他是个纸人,他不会怕冷。他心中想着。 可诚实的手掌并不听从脑中的指挥,握了那细白的手指轻轻摩挲,尽管黑夜里并不能看清那手指是否还是冻红的模样。 尽管心里十分清楚,只要自己不想看,那手指自然仍如葱段一般纤白,一如李忘生曾经的样子。 他忽地心下暗嘲:谢云流啊谢云流,你当真是没出息。 明明恨他,却心心念念着他。 明明想着狠心报复,却紧紧搂着那身躯,看不得他受一点委屈。 黑暗中,李忘生轻声开口:“师兄,以后忘生每晚都这样陪你入眠,可好?” 谢云流喉间涌上一阵酸涩,借着月色,看向怀中静静凝望他的那双眼。 “师兄。”李忘生又幽幽开口。 他的表情始终是毫无波动的平静,与谢云流怔然的神色不同,几乎可称为心如止水。 因而他接下来的动作,凭空生出几分诡异。 ——他微微仰头,啄吻了一下谢云流的侧脸。 “睡吧,师兄。” 他合上眼帘。 “明天醒来,忘生也还在你身边。” 8. 两旬的时间,比之谢云流与师弟真正相处的时间,如九牛一毛。 可那些彼此依靠的年月里,懵懂青涩的心思被深深掩藏,举手投足皆是兄友弟恭,反倒比不过这短短两旬的进展。 又或说,人的心严严实实藏在胸腔内,即便再近的距离,也无法看清彼此最真实的心意。 纸人虽无自我意识,一切全凭谢云流心意转换,却因着最诚实的渴求,全心全意地满足谢云流所思所想,抵足而眠、青涩亲吻、十指相扣……种种种种,都令他寂冷的心感到些许暖意。 这夜参加了一场藤原家的晚宴,席间热络欢快,连李重茂身侧都倚靠着两位娇俏美人。 东瀛宫廷yin乱不堪,已是众人皆知的事。他们对于情事一说,甚至远超大唐风气,席上几位大人兴致上来,竟是当场就将手探入身侧美人衣襟内,揉弄亵玩两团柔软。 谢云流听着他们不知羞耻的yin声浪语,本就喝了酒脑中昏沉,现下更是不堪忍受,正欲转身去同李重茂说一声要先走,却见李重茂也似醉了酒的情态,托着美人的腰将人衣袍扯下一边,露出一半肩头和小片雪白酥乳,覆首上去。 见他这副模样,谢云流忽觉有些反胃,忙又坐直了身子缓解酒意,暗想这晚宴上的不会是假酒吧……以他的酒量,区区一壶怎就能如此醺然。 正揉着太阳xue,就听身旁衣袍窸窣有人落座,正是“李忘生”。 先前他一直与其他侍从一同待在廊后静待主人,此刻大抵是因谢云流有些微醺,无意间又想了些什么,才催他前来身旁。 谢云流瞥了他一眼,沉声道:“怎么。” 李忘生却挽起袖子,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他身侧,伸手去取了颗饱满的葡萄来,细细将皮剥了,喂到他嘴边。 谢云流默了会儿,还是张嘴含进口中。 酒味熏人,葡萄清甜多汁,略略将口中味道压下一些,将将嚼碎一颗下肚,另一颗葡萄又递至嘴边。 谢云流一时有些管不住嘴巴,默默低叹道:“是了,方才是想起了从前你喂我葡萄……” 如此吃了四五颗,他仍觉得胃中不大爽利,看了眼李重茂情态,决定自行离去。 院中树叶簌簌作响,晚风湿凉,屋内床榻却热气腾腾,纠缠不休。 谢云流回了居住的庭院,方察觉席间的酒恐怕不止是难喝,还有其他用途。 ——只因他向来清心寡欲,眼下尘柄却躁动挺立,浑身燥热。 9. 也是这夜,他不再满足于蜻蜓点水落在颊侧的轻吻,将人压在身下,只犹豫一瞬,就吻住了那红润嘴唇。 他毫无章法地胡乱吻着,李忘生也任他咬着下唇轻扯,洁白齿列露出一线,含混道:“师兄,腰抬起来些。” 谢云流晃了晃脑袋,生气道:“你命令我?”却难得顺从地支起膝盖,不再死死压着身下的人。 随即,腹下那团火热,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了住。 “……!”谢云流瞬时双目圆睁,被那手控着上下捋动的间隙里,咬牙道,“你……你做什么……” 李忘生歪了歪头,眸中无波无澜:“师兄,是你想要我这么做的。” “……” 谢云流急急喘了几下,认命地闭上了眼。 “……是我,是我……”他随着李忘生的动作低哼出声,几乎用气音催促,“快点……” 闻言,李忘生却停下动作,淡声道:“师兄想要快些,须换个姿势。” 谢云流迷蒙地蹙着眉尖:“又要如何……” 却仍顺从地被李忘生翻身压在身下,跨坐在他腹上。 诚然如他所言,这姿势更方便了他手上用力,修长手指圈着粗壮阳物上下撸动,直将谢云流刺激得紧咬薄唇,不时抽气。 从未自渎过的rou色硬挺并未坚持很久,不过盏茶功夫,就绷着小腹一股一股xiele身,喷得自己身前衣襟几处脏污,连李忘生素白的手指上,也沾着几缕浊白。 此时谢云流才堪堪睁眼,胸腔急促地上下挺动喘息,望向身上依旧冷静的道子。 只这一霎,他突然不满道:“凭什么?你凭什么敢如此亵渎他?” 李忘生缓缓抬眸对上他朦胧失焦的双眼,一双黑瞳无悲无喜,似有所感地抬起手来,将那沾了浊精的手指一一含入口中舔舐干净。 嫣红软舌缓缓舔弄缠卷,显得那乳白的东西更加鲜明。 “……你……”谢云流急急吸了几口气,眼尾晕着一线潮红,“……我……” 他支支吾吾半晌,难以接受地斥道:“他才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末了又想起其中关窍,自我安慰地喃喃低语:“……是我卑劣……但、但他活该被我如此意yin……是他……是他欠我的……” 说着,再也抬不起疲软的眼帘,陷入昏睡中。 10. 转眼,一月时光已逝。 这日谢云流清晨转醒,就觉怀中空空。 他撑起身子低头一看,被中静悄悄地躺着那恢复原形的纸人。 巴掌大小,任谁来看,也寻不出一丝李忘生的痕迹。 他倚在榻边,拾起那小巧的纸人,静静端详。 片刻,沉沉呼出一口气,似释怀,亦似遗憾。 可出神片刻,又敛了神色。 “那又如何?”他想起那阴阳师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冷冷道。 “——若要我不恨他,那是不可能的。”他揉搓着手中薄薄纸人。 却见那纸人在他揉搓之下,忽地从夹层中掉出什么东西,落在被褥上。 谢云流伸手去将那一根丝线捏起细看,只觉十分眼熟,却一时想不起这东西是从何而来。 正顾自沉思着,就见手中纸人忽地无风自燃,那火苗呈青色,并不伤及周遭事物,谢云流手指捏着它,也毫无感觉。 待那纸人烧完消失,谢云流才恍然想起手中那丝线的由来。 ——那日,那位阴阳师曾笑言:“我这术法,须寻一件云流桑执念最深的东西,抽取其上气息,才能施展。” 谢云流负手而立,淡淡道:“这庭院里的东西,你皆可随意。” 那阴阳师双手结印,目光梭巡一遍房屋,径直走向了谢云流。 谢云流深邃双眸盯着他,冷然道:“你倒真有几分实力。” 那阴阳师洒然一笑,手探向他腰侧悬挂的玉佩,轻轻屈指一动,两指间便夹了玉佩下方悬穗的一根丝线。 玉佩润亮,穗子却旧。阴阳师微笑道:“它看起来已有些褪色了,云流桑是位十分念旧的人呢。” 谢云流沉默一会儿,才开口道:“是,这玉佩乃是当年我离开大唐时所佩戴,一直到如今。” 他没说的是,这玉佩乃是吕洞宾当年带回纯阳送予他的,当时他双手占着,只好兴高采烈地喊李忘生为他佩在腰间。而后者,不出片刻,就被眼前这位阴阳师施法挺拔地立在了他眼前。 东渡多年,与故人有关的物件,仅此一件。 执念,也当真称得上最深。 他怔忪片刻,随手将那丝线一丢,掀被起身,毫不留恋地执刀离去。 纤细的丝线晃晃悠悠地自空中飘落,最终落到地面。 ——那又如何? 他心中轻嗤一声。 ——爱与恨,从来就不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