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6. 第一场双人戏拍摄十分顺利。毕竟只是初见,彼此都规规矩矩,来往间皆是猜疑试探,相对容易表现许多。 根据剧情安排,因为少年时的阴影,玉虚子对他人的触碰是十分抵触的,自那件事发生后,虽贵为皇子,却一次都没再让人贴身服侍过。 也因此,即便后来常年独居道观,专门修缮的露天温泉也是闲杂人等不得靠近,这才给了归云翻墙而入、被他一念间救下的机会。 大冬天泡温泉本是件很享受的事,奈何归云只是短暂地掉进了池子里,刚冒出颗脑袋,就被池边提灯静立的人瞧个正着。 他立刻后退做出防备姿态,即便现在浑身上下湿了个透,随身的武器只剩一把匕首。 玉虚子双唇微启,正要说些什么,就见墙外又刷刷跃进一小队官兵,手里举着火把,一眼看到池畔、池中各自站立的两人。 为首的年轻武将立刻抬手拦住手下,朝他行礼道:“玉虚真人。” “大人。”玉虚子拱手回礼,“深夜赶到此处,可是有要务在身?” “刘大人遇刺,我等正在追缉要犯。” 两人你来我往间,归云始终警惕地立在原处,隐在水下的手紧握匕首,只待一触即发。 “……天子脚下,宰相竟会遭此劫难。”玉虚子叹道,“不过方才我与师弟玩闹,并未觉察有贼子闯入,恐怕帮不上大人。” 本朝并不避讳男色情事,眼下这场面,若要解释成“玩闹”,倒也说得通。 ——只是想不到,玉虚子这样看似清心寡欲、不染烟尘之人,也禁不住尘色诱惑。 “……是我等鲁莽才对。”那位武将默了默,隔着腾腾袅袅的水雾瞥了归云一眼,“只是……真人何时有了师弟?我竟从未听闻。” “也难为大人不知。他是恩师云游时收下的徒弟,只交代他自行来这道观修行,连我也是收到信才知道。”说罢,玉虚子垂眸看向归云,“只是师弟眼下…不大方便,不如我带大人去殿内取了信来,也好证明他的清白。” 得了他眼神中的暗示,归云这才缓缓收了刀,似笑非笑地假意矜持道:“辛苦师兄了。” “……真人若不介意,那是再好不过。”那武将沉吟片刻,回头对手下道,“你们,都随我来。” “是!” “Cut!过!” 导演一声令下,众人顿时从紧张的气氛中抽离出来。 “准备接下来的内心戏,归云酝酿一下。”导演挥了挥手,“赶紧给玉虚穿上羽绒服,别冻感冒了。” “哎哟,真是为了风度不要温度。”助理快步上去,把一身单薄的李忘生裹得严严实实,“暖宝宝还热不热?” “热的。”李忘生搓了搓手,对着手心呵了口气,扭头看向继续拍摄的谢云流。 本就是寒冷冬季,夜里更是零下十几度,谢云流穿着那身贴在身上的夜行衣,捂着腰侧伤口跨步迈出温泉,在寒风中一阵发抖,却又略显迟疑地停在了原地。 这里有段纠结形势的内心戏。他本来是欲趁机走的,毕竟玉虚子口中的那封信究竟有没有都是个问题,或许根本就是编的,只为引开追兵,救他一命。 可归云是非常正直的人,即使他并不清楚玉虚子的真实身份——即便只是一个普通道士,若因他而被搅入刺杀宰相的浑水,从而致使对方性命堪忧,那也会一辈子都良心过不去——虽然,此时还并不清楚,对方帮他是否有其他阴谋。 但,他纠结半晌,还是决定留下。 “Cut!过!” “快快快,”谢云流的小助理奔过去给他披上毛毯,“这毛毯不顶事儿啊怎么抖这么厉害!接下来不用下水了,哥我给你找几个暖宝宝?” 谢云流冻得直哆嗦,说话时嗓子都在抖:“好…好好。” 李忘生看着他,忽然想起什么,忙对自己助理说:“我记得车上放了驱寒茶,能帮我泡一杯吗?” “没问题!”助理麻利地拔腿就跑,“两分钟!” “泡好给我师兄就行……” “No怕本!” 看他一溜烟跑了个没影,李忘生叹了口气,这才朝谢云流走过去:“师兄。” 谢云流缩着肩膀看向他,碎发一缕一缕黏在额上颊畔,衬得面色更显苍白:“师弟。” “……不对,”他说着自顾自扬起嘴角,“现在你是师兄才对。” 李忘生失笑地走近他,在导演催促的声音里,飞快剥下身上的暖宝宝,贴到谢云流外袍内侧:“先分你几个。” “玉虚子好了吗——?”远处传来导演中气十足的声音。 “好了!”李忘生赶紧扭头回应,又往谢云流身上贴了两片暖宝宝,这才冲他一笑,转身边走边叮嘱,“一会儿我助理给你送驱寒茶,要记得一口气喝完。” 7. 这天晚上,谢云流久违地做了个梦。 那还是刚升大三的时候。 学校传统,每个大二学生都会被安排负责一位学弟/妹的迎新,从接人到办理好入学入住各种事宜。他还记得,那天同门的师弟惹了女友生气,一边在电脑上放大确认李忘生的照片,一边抱着手机连声哀求。 自他身后路过的谢云流,就那么轻易地被那张青涩面庞吸引,主动凑过去询问,从而接下了帮他迎新的任务。 那时,李忘生怯生生地站在陌生城市的出口处,伸着脖子张望负责接他入学的师兄,看到自己的时候,连眼睛都瞬间变亮,唇角绽出好看的、欣喜的笑。 那是他们的初见。 后来,谢学长就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跟李忘生变得比任何人都亲近。 连李忘生的头像,也是拍摄于同年的冬日。 ——喂师弟,起床了吗? ——唔…没…… ——快起床,带你去玩。 ——……师兄,才六点…… ——快快快,去晚了人就多了。 ——好吧,师兄等我会儿。 ——我一会儿到你宿舍门口等哈! 人生中很难找到另一个人,会在寒冷的冬季、太阳还未完全升起的清晨,只因他的一时兴起就一起蹬半个小时自行车到河边,然后在玩闹时不小心踩碎结冰的河面,再穿着湿了个透彻的鞋回学校,还自始至终一句抱怨都没有。 只有李忘生。 只要有李忘生。 8. 他梦到李忘生始终温柔的笑脸,梦到自己躲在被子里捂脚时,还没来得及发出那句“你好些了么”,就传来的李忘生清润的声音。 换上毛绒居家袜、趿拉着小羊棉拖的师弟,捧着杯冒着热气的驱寒茶停在他床边,仰头看向他。 ——师兄,喝点这个驱驱寒。 那时他低着头,一边为那张睡莲般纯洁的笑靥心颤,一边想:什么?什么玩意儿?我怎么会想到睡莲? 但手还是自觉伸出去,接过了水杯。 ——你俩大清早的去哪儿玩儿了?话说那鞋晾外边能干吗? ——我们去河边滑冰…… ——啥?!冰还没冻结实呢,把你俩给急的。下次带我一个啊! 谢云流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把杯子递回给李忘生:上来看电影吗? 刚刚给李忘生开门的舍友还在喊:听到了没!带我一个啊!岂可修! 谢云流没好气地笑骂道:听到了!明年记得提醒我! 在舍友叽哩哇啦的二次元攻击中,李忘生踌躇道:会不会有点挤…… 谢云流引诱道:超好看。反正周末又没事做。 果然,李忘生抿了抿嘴,还是踩着梯子爬了上来。 梦就在这时戛然而止,谢云流翻了个身,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 那部文艺片冗长到让本来就没睡够的李忘生昏昏欲睡,脑袋歪在他肩上,还没播一半就陷入了梦乡。 正巧,他也觉得那部电影超无聊。 所以,他抬手搂住安然沉睡的师弟,伸手关掉了电影,自己也静静合上眼。 已经记不清那天梦到了什么,总之怀里热热的,比自己一个人睡暖和太多。 以至于醒来的时候,还舍不得松开怀里睡眼惺忪的人。 9. “Cut!” “小谢怎么回事,没谈过恋爱?” 导演拎着根笔直的树枝走过来,吓得谢云流以为自己要挨抽,连腹肌都绷了出来。 “他给你上药,你要给一个害羞又隐忍的感觉。”导演把他赶走,自己坐在尚且温热的圆凳上,示意李忘生再来一回,“还有,因为腰侧是一个很敏感的部位,所以反应要快,马上就抓住玉虚的手腕,这点你做得很好。” “但是动作不能那么直接。”在李忘生拿着沾了药膏的小玉棍探向腰侧时,导演猛地伸手抓来,却在最后一刻,只是虚虚攥住了他的手腕,“要有一个变化的过程,一开始是本能反应,到中间就有一丝犹豫,所以最后握住的时候,力道其实并没有很大,因为已经解除了戒备。” “紧接着就要有一个眼神特写。这个时候,你应该是什么眼神?”他问道。 “……”谢云流思考片刻,给出答案,“审视?” “是,是有审视。”导演站起身来,将位子让给他,“还要有心动。” “——冰雪初融的感觉,春心初萌的感觉,懂?”导演比划道,“毕竟你本来就是个弯的,这么好看一人站你面前,还要帮你敷药,是很容易心动的。” 谢云流沉吟道:“懂了。” “好,再来一次。”导演边转身边大喊道,“准备重拍!” 各部门人员立刻快速就位,随着一声“Action”,瞬间进入状态。 “……疼吗?”玉虚子一边细细为他上药,一边抬眼问道。 归云面上依旧冷淡,只摇了摇头。 可玉虚子生疏的动作,终究还是不经意间戳痛了他,一双剑眉立时微蹙,喉中也溢出声轻微的痛呼。 “啊……”玉虚子一时有些无措,“你可还好……” “……无妨。” 归云垂下眼帘,正对上玉虚紧张的双眸。 道子生得如玉如琢,身姿颀长、骨架匀称,又因为常年茹素,体形纤瘦清削,此时坐在习武多年的他身前,分明年岁相仿,却似只要展臂去搂,就能轻易将人整个拥入怀中。 偏偏那张美得模糊了男女界限的脸,两点寒星之上,是鲜艳欲滴的一点朱砂,之下,又是泛着水色的淡唇……微微张着,引人发渴。 “……为何帮我?”他硬生生偏开视线,转而望向桌上茶盏。 “……”玉虚子沉默地为他上着药,许久才开口,“你杀的是草菅人命的贪官,我为何不帮你?” 归云一时没忍住,又转回头来,盯着他鸦羽般低垂的长睫。 又是许久,玉虚子轻呼一口气,抬起头来:“好了。” “……哦。”归云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生硬道,“多谢。救命之恩,无以为——” “早些休息。”玉虚子站起身来,打断他那些毫无新意的话,“这段日子,你可暂住此处,安心养伤。” “你不怕,被我牵扯进来?”归云仰着头,眼神中透出疑惑。 玉虚子却突然笑了。 这一笑若千树梨花盛开,于纯洁中无意蛊惑那颗人心。 又或许,人心早已不意间动摇。 “你是我师弟,做师兄的,哪有弃师弟于不顾的?” 他说完这句轻飘飘的、似真似假的话,就转身携云带羽地拎着药盒离开,迎着扑面而来的明亮光线,只留给归云一缕午后暖光中四溢而散的,清淡的残香。 ——修道之人,都这么玄? 于是,归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止不住地扬起嘴角。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边换下的带血纱布,默默地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