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希望天天下雨
06 希望天天下雨
“他长得真像陆鹤良,看着他就像看到十几岁的叔叔。” 燕茯苓在自己藏起来的日记上写字。 她的物理学得很好,因为父母生前从事物理研究,阮娘那副械型的机械躯体就是他们做的。曲线流畅,拼接严丝合缝,通风口设计得隐蔽,不暴露引起兽类紧张情绪的喉部和后颈。 但燕茯苓同样的,像其他十几岁的女孩子一样,喜欢读张爱玲的小说。《金锁记》那些,尚且看不懂,只觉得恐怖,但《小团圆》却是看得懂的。 女孩子们从小说隐晦的性描写当中敏锐地感受到什么,学习相应的本领。 燕茯苓觉得自己就像九莉,惦记着那个来往无常的人。 “希望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燕茯苓把这句九莉的日记,抄到自己的日记本上。 阮娘在这时从窗子跳进来,踱步走进卫生间,抖净身上沾到的水。 “茯苓,我好饿啊。”阮娘的声音幽幽响起。 燕茯苓回头看她,从那双蓝灰色的冰冷眼睛里看到了饥饿。 “你已经积食一段时间了,你没感觉到最近行动有些费力吗?……阮娘,真的不能再吃了。” 阮娘显然有些焦虑,她不再说话,缓慢地咬着磨牙的工具。 燕茯苓看着她的样子,想到之前一次,她陪着饿得眼几乎要冒出绿光的阮娘,去到歇业后的rou摊。 她们缩在挂猪rou的架子后面,看到厨子用高压水枪清洗切rou的砧板,血水混着碎rou流进下水道口。 燕茯苓忍着那股腥膻的气味,同时清楚听到一旁狐狸咽口水的声音。 阮娘太想吃rou了,即便她没有食道和胃。她在下水道口找到一些rou糜,把它们用指尖勾到一起,而后混着血水喂到口中。 “什么味儿?”燕茯苓问她。 阮娘回头看向一脸紧张的少女,金属质眼睛的反光在黑夜里显得冰冷多情:“尝不出来。” 狐狸精砸了砸嘴,燕茯苓听到机构拉伸时发出的隐秘声响。窸窸咔咔,她判断阮娘最近一定过度使用了口腔部件的机括。 阮娘开口道:“……但我可以想象,就算尝不出来,我也记得血液划过喉咙是什么样的感觉和味道。” 她执着地舔了一次又一次,露出回忆与陶醉的神情。 “我也知道,”燕茯苓道:“流鼻血的时候,我也感受过——血腥气,有点痒,像有东西在rou上爬,呕……有点恶心,阮娘。” 阮娘没有生气,反而怜悯地看着她:“你果然还是个小姑娘。” 她甩了甩金属爪子,燕茯苓看到对方指尖那锐利的银光,像冬天雪夜里的松针尖的颜色似的——阮娘曾用它轻松喇断了一只rou鸡的脖子。 她道:“我能够狩猎的时候,你的母亲也像你这般大……那时候我的身体还不是这样。血和rou一起进入喉咙,蠕动着往身体下面走,把那些硬的脆骨也夹碎,然后囫囵着鼓胀地咽下去……” 燕茯苓的干呕声打断了她的回忆演说。 “阮娘,我们走吧,”燕茯苓拉住狐狸的尾巴:“我的作业还有一门没有做完。” 思春的情绪被冲散了一些,燕茯苓开始思考如果阮娘也死了,她要怎么办。 阮娘是械型过的妖,但不是最早的一只。 第一只拥有钢铁之躯的妖名唤“雁”,是一只狐狸精。 她和梁——一个为她修理组装身体的人类,生存在十九世纪。 英国人在那一年进入香港,把原初的土地变成了火车四通八达的迷幻之城。无数道长长的铁轨轧在远古的龙脉上,把上古的灵气吸食为机械动力运行时产生的烟雾。 世界正在改变,香港,铁路,外国人带来载着说话声的电线——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人们开始讨论另一个世界,在一些进步知识分子的口中,这个世界被称为资本主义帝国。 茶馆里谈论各种事,但没有说书人再去讲狐狸精骗走书生元阳的故事。 “古老的法力正在消退,一种更加强大的法力正在到来。” 科技的发展甚至改变了人类的性快感,在这个充斥着铬合金和黄铜钢铁、嘶嘶声与嗡鸣声的城市里,欲望也变得混乱。 那只狐狸精雁因为失去法力,不得不以人类之躯辗转在灯红酒绿之地谋生。 在某一次接待客人的晚上,她在中迷药昏睡时,被人为改造出了一双机械腿——圆柱形的关节看得出车床塑性时的碾子的细密线纹,合金塑造的双脚表面光滑而流畅,电线代替了神经,器械板块填充了rou质——这是雁新的半幅躯体。 身体被替换,雁却在痛苦中发现金属的力量完全可以代替她过去的法力,没有人类的血rou之躯能与这些化学结构尤其质密的机械抗衡。 于是在梁的帮助下,雁成为了第一只铬合金狐狸妖怪。 她在人形与动物形态切换自如,只是不再有飘渺的烟气伴随,取而代之的是机器周转的尖啸与部件的折叠重组。 有第一只,就有第二只。 苟延残喘在现代社会的妖在雁的帮助下开始重生,因为所有的妖的脐带都连在一起,拧成一条带着肠绒的rou缆,他们共通着记忆和痛楚,在这片土地上,不断采用新的方式延续生命。 过去是狩猎——偶然有妖被逼急了出于自保的目的去取人的性命——现在是用机械零件填充身体,替换血rou和骨骼,只留下大脑。 妖丹随着远古信仰的消失,基本已经内化到四肢百骸,让他们能以非科学的方式,依仗现代科学活着。 只要人们信仰科学如同精神叩拜一种古老的迷信。 红绿的梅野蔓草被钢铁森林所取代,精怪们开始在金属和沥青的丛林中狩猎复仇,幢幢楼宇间倏忽跳跃而过的影子,像绣在帘幕的贴丝画,风一抖,未来得及被流水线工人扯掉的细碎须子就沿着轮廓飘起来,史前蒙昧的雾气在这个时候会短暂地复活,月亮在金属质的瞳孔中映射的影子,活像恐龙的巨蛋。 似乎是一种默契,它们把这种由现代科学做催活剂而实现的进化称为“械型。” 人类社会的文明是一种后喻文明,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解释为是一种进化论——后面的总是优于前面。 人们相信随着科学的发展,煤炭,蒸汽,引擎,机械的“法力”总会让人类过得越来越好,乌托邦触手可及。 但妖魅精怪永远相信前喻文明——以祖辈为绝对中心,祖辈拥有万物,这其中包括最重要的东西:经验。 每只妖的一生都会在某一刻突然觉醒远古时代先辈的本能,嗜血,啖rou,以及繁衍。 燕茯苓感到忧愁。 阮娘在械型之后,已经不能生育了。现在的她已经返祖到了啖rou的阶段,那么在繁衍阶段到来时,她为了生育而试图生育时,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燕茯苓不敢多想。 她只当作一切都不会尽快发生,翻开日记本,一笔一划写着。 “阮娘,8月20日,食用一斤精磨煤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