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对战长歌

    翌日，长歌门。

    风动池莲怀香步，鱼跃镜水滴露声。

    远处鸣蝉的声音被风远远地送出几分飘渺，又被涟漪浅浅的池水柔柔地浸出几丝若有若无的清亮。垂柳飘翠，芰荷摇香，一派明媚灿烂的夏日盛景。

    亭榭沁凉，轻纱飘拂。

    “嗒。”

    一枚白子落于棋盘之上，敲出一声温润的轻响。

    雪白纤细的指尖执着一枚圆润的黑子，萧白胭注视了棋盘片刻，叹了口气放下棋子，缓缓地摇了摇头。

    “太白先生棋高一着，是我输了。”

    风吹纱动，老者雪白的须发随风飘拂。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萧坊主不必这么说。”

    “先生？”萧白胭一愣，不明所以。

    轻挽衣袖，李白二指探入萧白胭身边的棋匣中，取出一枚棋子，那棋子莹润如玉，李白将其夹在二指之间，看着阳光在圆润的棋身上留下一抹莹亮滑润的光线。

    与全身的黑相比，那点明亮的光好似不值一提。

    可它偏又是这么明显，通体透黑的棋子上，那点光熠熠生辉。

    “太白先生？”许久没等到回应，萧白胭疑惑地出声唤了。

    “萧坊主。”李白回过神来，聚集在黑子上的目光移向萧白胭：“萧坊主，如果这是枚白子，萧坊主认为该下在何处？”

    莫名其妙的问题，萧白胭又是一愣。

    但她的注意力还是很快回到了棋盘上：“如今白子大势将成，不过只差最后两步就能将黑子尽数收入囊中，故此我认为……”

    她伸出手，纤纤玉指轻点棋盘。

    “这里。”

    “不错。”李白赞赏，将手中黑子放于萧白胭所指之处，又于她的棋匣中取出一枚棋子，“萧坊主再看，倘若这枚黑子即黑子本身，又将置于何处？”

    “这……”萧白胭踌躇起来，秀眉微蹙，“黑子大势已去，不管如何挣扎，结局都已经注定，这……”

    她沉吟良久，最终摇头叹息：“我才疏学浅，还请先生赐教。”

    “萧坊主说得不错，黑子的确无力回天，但——”

    李白又落下一枚白子。

    棋盘上的局势变得更为明朗，黑子负隅顽抗，却也不过是强弩之末。萧白胭正不解间，一抬首，却见李白指间闪过一抹莹润的黑光。

    风动莲香。

    李白落子。

    “嗒。”

    一声清润的脆响。

    “这……”萧白胭轻抽一口气，微微瞪大了眼睛。

    棋盘局势竟因这一子陡然发生了变化——明明已经奄奄一息的黑子竟凭借这一处逃出生天，白子明明优势仍在，黑子却如一条小龙，轻巧地躲过了白子步步为营的追杀。

    满盘筹谋，竟落一场空。

    “竟有如此巧妙的棋局。”萧白胭看得入迷，啧啧赞叹，“仅牺牲一子，竟换得黑子存活大半，当真妙不可言。”

    李白闻言垂了垂眼皮，半晌，终于回应了萧白胭，却换了个话题：“我知道有个人棋艺高超，这局棋与他下的棋相比，只能说是照猫画虎罢了。”

    “哦？”萧白胭来了兴趣，“能让太白先生如此夸赞，不知是何方高人，棋艺竟高超至此？”

    “天机不可泄露。”李白摇摇头站起身来，伸手拿起青莲剑，“我们走吧，萧坊主，是时候了。”

    “好。”萧白胭正色起身，随李白一起离开。

    两人渐行渐远。空荡荡的亭榭内再无人影。顽皮的风撩动薄薄的纱幔，露出桌上棋盘的真实样貌——

    ——北斗棋局。

    “你说什么？”乐临川上前一步盯着面前阻拦他们的长歌弟子，只觉得自己这辈子没听过这么荒谬的借口。

    因为李白那封战书，他们从烂柯山出发后就一路急行，特意提前两天赶到长歌门——好调整状态，以最饱满的精神状态迎接战斗，月泉淮本人更是于昨天夜里又一次饮用了金乌血，以谋求更深厚的功力和更充沛的精力。

    结果现在他们被告知，李白正在手谈？

    什么手谈？手什么谈？

    “太白先生正在和萧坊主手谈。”长歌弟子重复了一遍自己刚刚说过的话，他鼓起勇气，看向月泉淮，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先生说了，若月泉宗主等得不耐烦了，也可去旁边小榭休息一二，长途跋涉，难免一身风尘。”

    “你！”乐临川还要上前争论什么，却被点玉当胸一臂拦住。他皱眉看去，只见点玉微微摇头，几不可见地向他使了个眼色。

    顺着点玉的视线看去，乐临川看见了在月泉淮指尖萦绕的金光。

    月泉淮并没有理会那个阻挡自己的长歌弟子，他冷笑着缓缓抬起手掌，指尖光线缭绕不止，饰有金纹的黑靴向前踏去，他身边的气流无风自动，金色的光芒在其中纠缠萦绕。周围气劲纷生流动，如活蛇般争先恐后地涌向月泉淮。刚劲的气流掀起冷硬的风，冒险前来阻拦的长歌弟子一时站立不稳，不由得抬起手臂，本能地挡在眼前。

    金色的光华在掌中聚拢，好似风暴在月泉淮的手中汇聚。他冷笑一声，手中气劲猛然挥出，强大的内力如爆裂的火药，远处轻纱飘拂的水上亭榭顷刻倒塌！

    一时间烟尘四起，一青一粉两道身影冲天而起。

    点玉抽了抽鼻子，抬起头。

    空气中再次浮动起淡淡的莲香。

    一青一粉两道身影眨眼间便到眼前，正是李白和萧白胭。

    “月泉宗主好耐性。”轻风拂过，李白须发飘飘，一双饱经世事的沧桑眼眸冷锐如冰，他上前一步，青莲剑柄上青色的宝石在阳光下闪过明润的光，“老夫不过与萧坊主手谈一局，你倒是要将我长歌门拆了。”

    “呵。”月泉淮轻嗤一声，五指斜转轻拢，指间金光收敛消弭。黑白相间的长长刘海在微风中轻轻地浮动着，饰有金色松纹的黑靴缓缓迈步上前，“当日烂柯山，老夫展现月曌神迹之时，李客卿可是挺身而出，风光无两——”

    黑靴站定。一阵清风吹来，满池莲花摇晃，荷香浅浅。

    左手习惯性地虚虚握拳负于身后，月泉淮讥讽地抬起下巴，嘴角一勾，从鼻腔中哼出一个嘲弄的音节。

    “——怎么，莫非还要老夫提醒李客卿么？”

    李白冷下脸色。

    萧白胭飞身而起，退至远处。点玉和乐临川对视一眼，带着新月卫齐齐退远。一旁的长歌弟子更是远远退开，一时间偌大的场地顿时变得空空荡荡。

    连风也识趣地停下。天地都安静下来，连蝉鸣也消失了声响。

    嘲讽被收敛，月泉淮的眼神变得平静而冰冷。

    青莲剑缓缓出鞘。

    雪亮的剑锋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耀眼的银光。剑动风起，满池莲花随风摇晃，阵阵莲香摇曳而起，随剑气在空中交织成凛冽纵横的网。衣摆无风自动，李白双眼冷冽如刃，周身莲瓣纷飞，荷叶频摆，阵阵剑气冲天而起，强横的内劲将衣袂拉扯得猎猎作响，雪白的须发在气劲中飞舞不休。锐利的双眼锁定面前那个黑色的身影，李白眼神一冷，手将剑柄一紧，飞身一剑而上！

    时间的流速好像在一瞬间被放慢，明亮的凤眸中倒映出须发皆白的老者一剑刺来的矫健身影。月泉淮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闲闲垂在身侧的右手虚虚一转，泛着红光的掩日魔剑顷刻间嗡鸣着撞入他的手中。足尖一点，饰有金纹的黑靴踏破莲风，踏碎剑气飞身而前，掩日修长纤细的剑身破空而来，月泉淮的凤眸里倒映出掩日与青莲剑逐渐逼近的景象，嘴角的弧度越扬越大，一双眼睛在双剑碰撞的刹那亮起兴奋到骇人的光！

    “砰——！！！”

    剑气与剑气呼啸着凶猛相撞，一瞬间强光四射，激荡出层层汹涌气劲。四周的亭榭在强劲的内功下摇晃碎裂，坚实的亭柱石壁上被深深刻下动荡的剑气劲痕。这波冲击范围太广，饶是早早退却的点玉等人也被波及，一个个背过身去缓了好久才直起身来。

    谁、谁赢了？

    不光新月卫们着急，长歌弟子们也长长地伸直了脖子，焦急张望。

    视线快速地扫过。目之所及，天地之间无风无声，安静而寂寥。

    破败亭榭间，一老者一少年背对背地立着，安静得如同从开天辟地时就存在在那里的两座雕塑。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好像这世间从此之后完全静止了。

    一阵微风轻轻悄悄地划过刚刚争斗过的战场。

    一阵轻细又盛大的落水声将时间激活，无数盛放的莲花如刚刚反应过来一般，无可奈何又争先恐后地滑落碧绿挺直的茎杆，松松散散地四散落成一水面散乱的花瓣。花落繁杂，莲香四碎，水面被凌乱的莲瓣铺成一片无可照人的杂乱的锦缎。

    一剑寒光破，满池青荷残。

    手腕处传来一阵细微到几不可查的酥麻颤动。李白眼眸一动，转头向青莲剑看去，只见锐利的剑身震颤不止。他抬起剑来，二指在剑身上轻轻抚过，却骤然停住。

    阳光下，一道细细的裂纹亘于剑面，如一根细细的头发丝，泛着让人心生寒意的凉光。

    “呵。”

    骤闻背后一声轻笑。

    李白放下青莲剑，转过身去。只见一身黑衣的月泉淮微微晃了晃头，好整以暇地转过身来，勾人的凤眸一眨又一眯，嘴角弯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青莲剑主，长歌剑仙，琴心剑胆……”

    轻细的嗓音在空气中挑起一个嘲弄的弧度，月泉淮手腕一转，掩日魔剑顿时消失无踪。他懒洋洋地拂了拂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习惯性地单手负于身后，轻哼一声，迈步欲去。

    “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