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说是看雪,也不过是叶英叫人去租了条游船,带沈剑心来昆明池泛舟。

    汉时旧人已去,此地不过空留一汪浩瀚,留今人追忆。落雪的天气,少有人专程前来这么远的地方赏玩,是以湖面游船寥寥,倒是合了叶英爱的清净。

    这艘画舫很大,叶英不喜人多烦扰,于是让人准备了些菜后便只留下船夫与两个使女。使女是长安叶氏商行的,近些日子一直在跟着他俩,十分乖觉,叶英挥挥手,她们亦远远走开了。

    室内熏着香,炭火旺得很,暖烘烘的舒服。窗边放了张榻,正可供人在上临窗赏雪。

    沈剑心便随手脱下外袍搭在一边,趴在窗子上看外面的湖面,笑着问叶英:“叶英,都说这个昆明池是汉时照着南疆的那个昆明池修的,你去过南疆、看过那个昆明池吗?”

    叶英轻轻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的确是去过南疆,但他并未去过那个昆明池。

    沈剑心不觉得失望,倾身过来拉起他的手,让他也来看雪:“我前些年和李复行走江湖,曾去过几次南疆。那个昆明池我也是去过的!叶英,我来给你讲那个昆明池吧!”

    沈剑心便高高兴兴地讲起曾在南疆的见闻,叶英抱着剑闭眼听着。

    他修的是心剑,旁人很难表述其中玄妙,但修到叶英此境界,早可以心观万物。沈剑心将南疆的人情风物、花鸟鱼虫一一讲来,他都能在心中默默呈现出其貌,虽未身临其境,却又恍然置身其间。

    末了沈剑心讲完,见他闭着眼没什么表情,还以为是自己太过于聒噪把他念睡着了,挠挠头:“叶英?”

    叶英淡淡应声,双眼睁开一线看他:“何事?”

    沈剑心小心翼翼揣测着他现在是什么心思:“是我讲得不好?”

    “不。”叶英看他这样子,意识到自己常闭眼的习惯在此时让沈剑心有些误解,伸手去揉揉他的头,轻轻一笑:“没有的事,我听着呢。”

    外间的雪的确是下得大。虽不至于湖面封冻,也早就皑皑一片。沈剑心看了一会儿,只觉得白花花的刺眼,又觉得今天出来得早,有些肚饿,便叫叶英过来吃饭。

    那饭食都还在食盒里盛着,并未凉掉。叶英也没去叫使女来布菜,亲自与沈剑心一道将几个食盒里的菜取出,又看到沈剑心从里面拿出两壶酒。

    叶英微微皱眉——沈剑心还有伤,他就并未叫人准备酒。

    沈剑心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忙解释道:“叶英!别去责怪他们,是我要的酒。我想着如此好景,再怎么也该小酌几杯,所以让他们拿了两壶好酒来,你可千万别说他们啊!”

    叶英终于还是没有没收他的酒。

    沈剑心抱着两个酒壶十分高兴,殷勤地先给叶英倒了半杯,再给自己斟满,看着红色的酒液有些惊奇:“是难得的西域葡萄酒诶!我以前也只喝过一两次,你们藏剑可真有办法,这都能弄到这么多!”

    他一向是个酒鬼,但很容易醉。叶英之前多次提醒他不要在外面时随便喝酒,他也记得好,不过浅尝两口,少有的几次喝酒尽兴不是在纯阳便是在藏剑。

    叶英本想提醒他这西域葡萄酒和大唐别的酒相比更易醉人,但不知为何这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所以叶英就眼睁睁看着沈剑心毫无知觉就一壶酒下肚,边喝边说这酒不错,葡萄味儿甚是醇香。

    然后没过多久他就趴在桌子上了,有气无力夹菜吃:“叶英你也吃……怎么有两个叶英?咦?”

    叶英忍笑,见他那筷子都送不到嘴里,将他的筷子抽走,亲自夹了一片卤rou放在他嘴边。沈剑心倒还晓得吃东西,像小动物一样叼过来,一边嚼着一边含含糊糊道:“酒……好热,叶英……我还想喝点冰酒……”

    “你醉了。”叶英替他拿开旁边的酒壶和酒杯,“伤还没好,不能再喝。”

    沈剑心嘟嘟囔囔地不知道还在说什么,叶英侧耳听了两句,没听明白,也不管他,只是给他披上刚刚脱掉的外套,以免再次着凉。

    他也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点。果然是很香,这葡萄酒是身处江南的藏剑山庄也少有得到的,也只有在长安这盛世繁华之国都、万国来朝之中心,才会有这么纯正的西域葡萄酒。

    叶英很少喝酒,抿了一点便放下。但刚放下酒杯,他就听见沈剑心在叫他,于是转头去看:“你说什么?”

    但沈剑心只像是醉鬼胡话一般,没有叫他第二次。叶英摇摇头,正想叫来婢女想办法把这醉鬼弄去睡觉,刚欲起身却听见沈剑心很小声地说:“叶英,你站在天泽楼下时会觉得冷吗?”

    叶英倏地看向他。

    可醉鬼就是醉鬼,就算是心剑大成的叶英,也无法得知他刚才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以至于问出这句话。

    叶英默了很久很久,终是伸手轻轻地抚上熟睡中沈剑心早已覆上江湖风尘、不似往昔满是天真的脸。

    桌上的菜终究也没能动几口。此间客人早怀抱其得之不易的昆山玉,舍下这凡世的佳肴离去。

    沈剑心是被热醒的。

    虽外面大雪纷飞,这画舫内里却是到处都暖。叶英向来出手阔绰,更别提是对他,炉子烧得旺,却没有寻常炭火的难闻气息,更没有烟气,也不知用的是多贵的炭。

    床上就更别说,这身下垫着的沈剑心一摸就知道是狐裘,还是白狐,一根杂色毛都无。身上盖着的被子轻薄,但暖得很,沈剑心再摸一把,八成是蚕丝的。

    贫穷的大唐打工人侠义至尊在心里默默念叨了两句不愧是藏剑,有钱是真的有钱,然后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这一掀被子可了不得,沈剑心低头一看衣服,心里一跳。

    ——不是自己早上穿出来的那套中衣。

    他沈剑心一直都穷,买不起多贵的东西,平日里穿着的中衣是纯阳宫给弟子统一发的,还在袖口绣了纯阳的标志和弟子名字。毕竟是纯阳弟子服,这不见得是多好的料子,虽然不至于破烂得到处都是补丁,但也有些年头了,哪怕浆洗得干净,也难免发软泛黄。他自己是不介意的,反正糙惯了。

    然而现在身上这套中衣很明显不是他的东西。丝绸质地,暖白微微泛着一点丝质的光泽,轻薄贴身,裁剪制作都是上上乘。

    不用想,他也知道这一定是叶英换的。然而跟他们一起上船的,除了船夫就只有使女,中衣这种贴身的东西,自己喝醉了没法换,叶英是绝不可能让别人来给他换的。

    所以这是叶大庄主亲手为他更衣?

    沈剑心摇摇头,坐在床边左看右看。叶英不在房里,但他的剑还在床边靠着,正是“焰归”。桌上的茶还有热气,旁边摆着一盘子果脯,还有一些点心,他应该是刚出去。

    沈剑心找了一圈,不见自己的中衣。他知道叶英的脾气,既然上手把衣服给他换了,那他原来的衣服多半是给扔了……

    两袖清风的侠义至尊只得在心中的本月支出上加上两套中衣——一时半会儿不会回纯阳,白给的拿不到,只有忍痛花钱。

    叶英送他的为什么不穿?笑话,丝绸这种东西中看不中穿,沈大侠觉得,按自己的粗糙程度,还是穿粗布麻衣比较好。

    他的外套倒是还放在窗边的榻上,叠得整整齐齐。不是他平时穿的衣服,而是年前叶英给他做的两套中的其一。月白的衣服,沈剑心生怕弄脏了,这一天都小心翼翼的。

    他随手拿过来穿上,坐在榻上趴着看外面的雪。刚看了没一会儿,门就嘎吱一声响,有人进来了。

    是叶英。

    沈剑心转头看他。叶英也看向他,微微一笑:“醒了。”

    沈剑心撇撇嘴:“你们这酒可真醉人。”

    “是你贪杯。”叶英走过来,也靠着他坐下,随手将他揽在怀里。沈剑心的醉意没有消完,此时脑子还有些不太清明,于是难得没有躲开,靠在他肩膀上,舒服得眯起眼——叶英身上还是这么香。

    “你刚才干什么去了?”沈剑心问。

    “我去叫了热水,你这满身酒气,该洗一洗。”叶英道。

    沈剑心挠挠头:“我看了下天光,似乎也没睡多久,只是一两个时辰。”

    “喝得不多,你早该醒了。沈大侠,似乎你的病并未好全。”

    叶英这话说得平淡,沈剑心却从里面硬生生听出一丝威胁。想起前些日子那些苦药汤,他瑟缩一下,立马保证:“不喝了,绝对不喝了!”

    叶英看着他讨好的笑容,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这船上应该一直备着热水。他俩还没说上几句话,使女就来敲门,轻声问是否能进来。沈剑心立马弹到榻的另一边,现场给叶大庄主表演了一个正襟危坐、高深莫测的侠义至尊形象。

    有外人,他总是这样,生怕和自己扯上亲密的关系。叶英摇摇头,让使女开门。使女便让船夫抬了浴桶和水进来,给他们布置好,还准备了一下沐浴用的花瓣与叶英常用的香膏,又低头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