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0】

    突如其来的晋封皇贵妃一事,让前朝后宫都犹如一池突然被天外巨石砸破的湖水,把整个深潭搅和的彻底丧失原本的平静。如若说在这静水之畔仍然坐享其安逸的,那想必就只有水底盘踞的真龙天子罢?

    皇贵妃距离皇后仅差一步之遥,历朝历代,几乎位同副后。没有诏书,没有册宝,然而常公前往和裕茶馆送赏赐时念的圣旨中明言:皇贵妃娘娘所赏。

    云堇与和裕茶馆上上下下铁定是不会理解那宫中的弯弯绕绕。他们懂得只是自家承蒙陛下宠妃的恩泽,而云堇手里提着那一食盒的桂花梨子雪耳羹,内心百感交杂……当时在场那般多的嫔妃,也只有皇贵妃娘娘一人晓得初秋闷热,自己披着那一身的扮相在台上唱戏,事后需要喝点生津止渴的去暑气。

    娘娘真是心善之人啊……她细想,随后恭敬的跪在地上磕头:“民女谢过娘娘恩泽,不日必将亲自进宫谢恩。”

    这一不小的新闻,马上,也传遍了京城月都的每一个角角落落。

    那一夜宫人造访和裕茶馆,同样也像一道明雷,在民间迸发了不小的火花。使得民间上下茶余饭后,尽是关于这位冬国联姻的皇贵妃的趣谈。

    宫外好几里地开外的月都边界南天门处,大皇子魈携其弟重云已抵达石凿的门楼口。数万的千岩军将会在点名后分开布防于南天门外郊与内郊几处军营。魈作为执行军官,将亲自叮嘱这件事情直到办妥。

    重云找上魈时,只见他正对着布防图思考出神。

    “大哥,空先生已经安置好了。”

    魈一惊,听到重云口中的人名时,他在瞬间的愕然后随即眼神一暗。“多谢二弟。只是此次待布防结束,还得劳烦他跟着我们奔波进京。进京后,就不知该如何安置他了。”

    魈疲倦的闭了闭眼,伸手捏着人中xue。重云却道:“都怪你我力微,在月都也没有亲信。不过想想,倒是可以把他安置在后宫里。”

    “后宫?!”魈一听重云的话便不能淡定了。“后宫乌烟瘴气,那些女人们各个蛇蝎心肠,若是被她们拿捏……”

    “大哥你先别急。虽然是后宫,但是咱们把他安置在东宫的冷宫里也未尝不可。早些时候陪着三妹玩儿,我去过那个地方,那里常年无人居住,也不会有宫人擅闯。”

    “这……”魈有些为难,尽管让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是最安全的,但他却又觉得委屈了那位绝美的少年。

    “若非是他,想必我早早死在北境的冰崖之下。而他为了给我治伤冒险采药重伤失明……二弟,我必须负起责任。”

    重云有些为难:“大哥我懂的,您放心,东宫的后宫可安全了。”

    尽管少年如此再三保证,魈却苦恼。他仅有的眼线前些日子送回信报,皇宫里……圣人酌立了一位北边冬国联姻的王子为皇贵妃。前朝后宫早已闹得沸沸扬扬……

    这位皇贵妃恩宠正盛,又住在东宫。魈从小没受过什么温情教育,他先入为主的会认为此人有异,只畔此次回宫,不会生出什么事端。

    ——

    而魈正盘算着的人——月国金尊玉贵的皇贵妃娘娘达达利亚,此时此刻,正被三五裁缝围着量身,试戴大冠。

    一旁的胡桃与香菱两个小娃娃滚在躺椅上,互相依偎着,嘴里还吃着一早御膳房送来的点心。

    胡桃嬉皮笑脸:“哥哥头顶像抬了块大石头!!!”

    香菱纠正:“公主可别这么说,那可是凤冠啊!”

    “疯棺?!怎么还能头戴棺材??”

    “错了错了,是凤凰头冠。”

    “凤凰怎么戴头上嘛!”

    达达利亚听着小孩子稚童言语,噗嗤一笑。尽管头上的冠子沉重,习惯了倒也还好。

    “娘娘,此冠乃先祖帝时期的三龙五凤冠。庆朝自先帝宫中便从未立后,司宝局也再未置办过大冠。奴才们先将原有的为您带上试试规格,之后再重新制作。”

    “不麻烦了吧?我看做一顶也挺费事的。用原来的不也很好?”

    慧心闻言,见一旁司宝局掌事内官面露难色,遂出来解释:“我们娘娘生活简谱,并非高调奢华之人。不过规格不可费,那就全由司宝局姑姑费心置办了。”

    这下解了围,内官才连忙称好。后又试了衣服,量了尺寸,那些个为他采办仪容着装的内官们才退下。

    退下后,终于换回自己轻便胡装时的达达利亚长吁了一口气。“慧心……救命啊……这以后不会每天都要穿戴那些衣服帽子吧?!”

    慧心笑笑摇摇头,莺儿却在旁边道:“娘娘,可好看的紧哩!是不是?”语罢,还小声问问一旁的胡桃。

    “对!哥哥最美了!”胡桃积极道。

    达达利亚心里说不感动是假的。

    钟离给予他的一切,比起他曾经预想过的多了太多太多。而身份地位尽管超过了他力所能及,但天命宫后宫局势简单,他又身处东宫,离纷争白热化的战地相隔甚远。

    更别说,自从晋封的消息出来后,钟离巴不得让天命军守在东后宫,圈圈围起来不让其他闲人来扰。

    他心里有些迷惘,也逐渐觉得这样的境遇落到自己身上有些不尽真实。

    他方才看着等身琉璃镜中的自己,尽管镜面映出的并非特别清晰,可却依然不减身上那件皇贵妃朝服的华丽与珠光宝气。他摸了摸大帔衣襟两侧的繁重绣花,以及上面缝着的珍珠……

    就像做了一个梦,一个华丽又真实,带着让他飘飘欲仙之幸福感的梦。

    摸摸一旁被叠好的朝服,他心下微微一笑,决定把那些臆想都先抛诸脑后。

    “胡桃,一会儿有个jiejie要来紫藤苑陪咱们玩。你待会儿见了jiejie,要有礼貌,记得问好。”

    慧心与莺儿收拾着屋子正厅里方才堆的一件件华服,达达利亚此刻坐在胡桃与香菱中间。他已然完全将这两个孩子一视同仁的对待。香菱尽管是下人,可其父御膳房掌勺卯师傅,却是钟离在这宫里少有的尊敬之人。

    胡桃对香菱并没有带上阶级意识,两个小姑娘反而像是结伴长大的姐妹、好友。遂达达利亚对她俩算是一起疼爱。而前一日宫内宣了旨,胡桃的位分从郡主抬为了红蝶公主;这个小姑娘也是敏感的很,在身份改变的同时,似乎也依稀意识到达达利亚人在后宫,那便有一丝可能日后会成为养育她的母妃。

    所以对达达利亚,她可谓更是亲昵。

    “娘娘,一会儿谁要来啊?”香菱好奇的问。达达利亚笑着回答:“嗯……秘密!不过是个很漂亮的jiejie!”

    “胡桃觉得哥哥最漂亮!”

    “香,香菱也觉得娘娘最漂亮!”

    小丫头争相嘴甜,达达利亚心头一甜,伸手把两个小丫头一左一右的搂在怀中。

    午后稍作休息了半个时辰。不一会儿的功夫,宫女们告诉达达利亚,客人已经到东后宫门口了。

    紫藤苑比起之前早已收拾修缮的齐整了不少。地上砖面重新修补了不说,院墙也稍作维护。紫藤苑最大的亮点便是此前一直野性生长的紫藤树,常爷亲自监工,倒是把紫藤树一些凌乱的枝丫命园丁修了修,还做主在小院儿里添了些绿植。

    如此,倒是别致可爱。

    云堇一身墨蓝的行头,打扮得体。她并非贵族、命妇,仅仅作为天命宫的客卿前来后宫拜访皇贵妃,只需衣着得体即可。莺儿带着人踏进东宫时,云堇瞟了一眼东宫大门外驻守的天命军,心中诧异宫内戒备好像比之前森严了不少。

    “云堇姑娘,娘娘置办好了茶水点心,姑娘大可不必紧张。我们娘娘最是和气……”

    云堇听罢,连忙称好。在弯弯绕绕到了紫藤苑门口时,却惊愕于眼前这所并不高耸辉煌的朴素院墙。莺儿打开大门时,还未见人,却听见这院内传来的几声小姑娘清脆灵气的欢声笑语。

    云堇踏入紫藤苑,映入眼帘的是朴实却优雅的碎石小庭院。院中不设池水草坪,却用干净的碎石代替,入目明亮简洁。碎石中央一树稀松平常的直立绿松,而一旁的院墙脚,是不可令人忽视的紫藤树朔大曲杆。此时并非紫藤盛开之时,遂绿莹莹的叶儿如同串儿一般垂着,层层叠叠,倒也显的无比风雅。

    “娘娘,云堇姑娘到了。”

    正瞧着,云堇却听莺儿通传,这时从那敞着门的屋内跑出一个身穿大红宫裙,头顶双丫髻的小姑娘。她只是跑了出来,一脸兴奋地,却好似克制着自己没有说话。接着,屋内走出一位身姿高挑,身穿日常灰紫色胡装与皮靴的英俊青年。青年身后,还跟着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姑娘。

    “民女参见皇贵妃。”云堇说着,刚想跪下磕头,却听那青年说:“别行礼了,快起来吧。”

    云堇一愣,颔首后起身,只见青年上前牵住那红衣小姑娘,蹲下身对她道:“还记得哥哥刚才说了什么吗?”

    小姑娘点点头,笑着走到云堇跟前笑着道了声:“大jiejie好。我叫胡桃!”

    这下子,云堇算是彻底被吓了一跳。眼前的小姑娘若没猜错,便是陛下前些日子册封的三公主!

    “公主殿下太折煞民女了……”

    达达利亚赶忙让人扶住:“姑娘快起,这没什么。姑娘是我的客人。胡桃还小,尽管是公主,也要学会礼貌待人。”

    这时胡桃牵着另一个小姑娘和云堇介绍道:“大jiejie!这是香菱,是我的朋友!”

    达达利亚对自己的育儿方针格外满意,点点头拍了拍胡桃的后背:“胡桃今天很有礼貌,慧心jiejie给你准备了茶点水果,和香菱一起去吃去玩吧。”

    云堇像是大开眼界一般,从方才踏入紫藤苑,便受到的尽是震惊。

    民间身份士农工商皆有其社会品级,而她们这种‘伶倌’,就算是清白的,尽管受百姓追捧,身份还是低微。相比起最末的商人,她们也根本搬不上台面。

    遂贵人们时常是不拿她们正眼看,甚至是尊重也很少。只是开心了打赏钱,但说到底也是金银冰冷之物,关怀与和善的态度反而对伶倌而言格外重要。她看得出来,达达利亚待她是真诚的,送来补身的糖水看似简单朴素,却是实打实的关切。

    “娘娘真是难得的心善之人……”

    尽管云堇将这话已经在心中感叹了很多遍,但此刻,却是真心实意的对眼前人说出来。

    达达利亚摇摇头:“姑娘过誉了。公主身份虽然贵重,可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正确的教育她学会真诚礼貌的待人接物,虽然此刻她年幼还用不到,日后长大这些优点更会让她受益匪浅。”

    解释过后他也没有再多寒暄,而是说着日头暑热,带着云堇去了紫藤苑的凉亭里乘凉说话。

    这些日子钟离的事务颇多,并没有空闲招幸达达利亚,日常的请安也都免了去。只不过当身边的人将皇贵妃今日与云堇在紫藤苑说的话都叙述了一遍时,钟离倒是颇为惊讶。只是……这并非是负面的,相反,他在听了转述后沉默了许久。常爷将那转述的宫人遣退,只见帝王坐在书案边上思索了许久,才半是感叹的言道:

    “如若当年天命宫人人如他,想必……要免去多少血rou相残?”

    这话说得很轻,听在常爷这个老人儿心中,却是充满了唏嘘与悲悯。

    作为天命宫【经历过事儿】的一帮子内官,曾经见识过这座宫城的奢靡世俗,也见识过前朝暗流涌动、后宫争相撕扯;当然,那大名鼎鼎的南天门之乱时,也是目睹过亲骨血相残……而现下细品此话,常爷能品出钟离此刻内心的遗憾与哀伤。

    谁人不希望被爱,谁人不希望被尊重?毕竟没有人天生嗜血残暴,没有人……

    ——

    日子就这么一平三稳的过去了数日,正赶上九月底的休朝。慧心一早告诉达达利亚,大皇子与二皇子于南天门外部署驻军已结束,想必马上就要班师回朝。

    月国没有星期和周末的概念,每月从月底廿五算起一直到三十为休朝之日,大月便从年六开始算起,统共休六天。届时若是有公务处理,可自行递牌子进宫面见陛下。

    达达利亚起身用好早膳后本想前去太极宫请安,却听说有几位御史正与陛下于前朝商议国事。

    而凑巧,莺儿来传话,说司衣司宝两局的掌事宫女带着新置办的朝服,并许多早前量身置办的饰品衣物,已经来紫藤苑门口准备给皇贵妃娘娘献宝了。

    得,那先试衣服吧!

    到底是古代世界,纺织生产不如现代社会便利;可正因如此,这个时代背景下,一件衣服的重要性就非同小可。

    都是手工缝制,刺绣也是人工制作,只是一件简简单单的衣服,却能有真金白银的价格。

    在两局宫女把无数箱子衣架抬进来时,达达利亚几乎看花了眼。他这才清晰的意识到皇帝恩宠所导致的,所谓实用性的便利与优待。光是他喜欢的骑装胡装,就制作了足足十件,更别说稍微正式一点儿的男子规格的华服裙袍。

    而,这份惊愕直到掌事宫女们神秘兮兮的把装朝服大冠的盒子在他面前打开时达到了顶峰。达达利亚瞧着那木盒里被缓缓托举而出的一顶鎏金缠丝工艺,点缀点翠红宝,中央又镶嵌了几枚朔大珍珠的凤冠。他愣在原地,浑身上下不知是兴奋还是惧怕的瞧着这顶几乎可以算的上是绝世的大冠。

    便是慧心,此刻都吃了一惊。

    宫女们特别解释道:这是按照陛下的要求所制——九龙九凤寓意极好。大冠后方的三对儿大凤翅下坠着的珍珠流苏还尽是紫色野珍珠。

    纵观庆朝这么多年,没有一位后宫娘娘带过如此奢华的冠子。

    “娘娘,朝服与大冠还是得试试尺寸,不合适奴婢们也好带下去改改。”

    达达利亚几乎看呆了,他无意识的轻道:“试试,一定得试试。”

    这等绝无仅有的好事,轮到自己怎么能不试试?

    然而,当朝服被拿出来时达达利亚又一次被吓了一跳。只见最大的箱子里拿出来的衣饰一件件层层叠叠,最外的大帔刺绣繁琐。宫女们尽管这次没有多嘴,可一旁的慧心与莺儿一眼就瞧了出来——

    大帔上绣着的是百鸟朝凤。

    一件件套上,达达利亚又鲜少的允许宫女为自己盘发。要知道不是人人都能把价值连城的国宝顶在头上,但凡能带一次,就是委屈了自己也要体会过瘾!

    谁知道日后自己还有没有这个福分呢?

    只是,他太小看这些行头了。当衣服穿好,头饰带好——

    脖!子!都!要!断!啦!

    衣服厚重不说还不透气,要不是初秋季节,月都天气凉的早,他肯定是要汗流浃背。而衣服沉不说,头上就像顶了个大西瓜一般。要不是冠子大小符合他的头围,带的稳;达达利亚真要怀疑这玩意儿得从他头上滚下去。

    宫女们很贴心,凤冠与冠子背后凤翅的流苏珠穗制成了可拆卸的结构。在达达利亚带稳了才将那珠串儿流苏给人挂上。而既然行头都穿戴上了,惯是没有不上妆的道理。待达达利亚适应,宫女们便开始给他上妆。

    颇有一副在准备出席什么活动的意思。

    “不至于吧,就试试,一会儿就脱下来了。”达达利亚一边抱怨,却还是被宫女在眼尾扫了妆钿。

    “娘娘此言差矣,怎么不至于?朝服衣冠妆容必得是配套的才能看出合不合适。待会儿娘娘再穿着出去走动走动,适应了再回来。奴才们也好改衣服。”

    还要穿着出去显摆啊?

    好累哦……

    前前后后筹备许久,达达利亚一整套扮相终于准备齐整了。

    司衣局的掌事宫女颇有些年纪,对衣饰要求较高,让贵妃娘娘转了几圈,还命令一旁的小跟班儿宫女拿着纸笔记录下了衣裳整改的问题。

    慧心道:“娘娘穿朝服,必得在开阔光线好的地方才瞧得出好坏。今日休朝,不如去前朝广场,那里没人,倒也能让娘娘适应这一身穿着。”

    说罢,达达利亚刚想反驳,他可不想带着十几斤重物走来走去。可谁知司衣司宝两局的宫女纷纷附和:“合该如此!”

    没办法,少数服从多数,就去吧……

    叫了轿子,抬着达达利亚走到前朝侧门时,只见那开阔的大广场上空无一人,便是天命军的侍卫都没有。

    慧心告诉他,休朝日皇宫落锁,遂这一日宫内值守会减去一部分,毕竟天命军的士兵也得休息。

    正好可以当达达利亚的【T台】,随便走走看看,适应适应这身朝服。

    钟离听了一上午御史们叽叽喳喳的谏言,好不容易才遣退众人,自己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勤政殿偏殿出来。恰好这时,远远看见大广场中央的汉白玉石道上走着身穿大红拖尾朝服与凤冠的人。

    他眼前一亮,这时一旁的常爷惊叹:“哟,那不是皇贵妃娘娘?娘娘的朝服这便做好了啊?”

    他这是明知故问。常爷清楚的晓得钟离亲自对朝服的每一个细节提出了要求,并且催促加快工期。虽然皇贵妃并没有册封礼,但想必钟离的用意,是日后宫中但凡有大活动,都把达达利亚带在身边。

    位同副后,便要有相应的衣冠饰品才能足显他身上的皇恩浩荡。

    只是当钟离真的看见自己放在心上的少年郎穿着象征身份与尊荣的凤冠霞帔时,内心却有一种没有由来的疯狂的悸动。像是抑制不住一般在心房拼命的生长。钟离没有顾及常爷的话,只是冗自快步走下了侧殿门前的台阶。远远地,达达利亚身边的宫人们早早注意到不远处的皇帝,遂此刻纷纷退下。只有还在傻乎乎学着负重前行的达达利亚,还全无意识。

    当脚步声近时,他诧异的转过头,只见面前是快步赶来的钟离,他好似有些兴奋,还微喘着……倒并不像是剧烈运动后的样子。钟离来到他面前时带着那么几分情难自禁,尽管脸不红,眼神却好似挂了胶水般似的粘在他面上。

    “陛,陛下……”

    “怎么跑到前朝来了!”

    钟离开口有些急。这让达达利亚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不该穿着这么一身行头跑来前朝晃荡,招摇过市。他低下头,心里有些紧张:“……对不起。”

    “不是在怪你。此处风大,着凉了怎么办?”

    钟离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冲,遂赶紧找了个理由搪塞,却是个拙劣的理由。此刻达达利亚可比他穿的要多多了,怎会着凉。

    后者却莞尔一笑,仿佛心领神会。钟离语毕见自己有些下面子,遂别过头去……年三十的人了,还像个毛头小子说话做事都没了分寸。他执拗的牵起达达利亚藏在广袖中的手,这时后者也小心翼翼的开口小声问:“陛下,我好不好看啊?”

    那双水蓝的瞳孔尽是期许与欣慰。狐狸般漂亮又摄人心魄的双眼仿佛有情愫万千却压抑不明言。钟离看着那双点缀了红妆的狐眼,瞧他朱红的双唇紧张的抿了又抿。心里柔软一片:“好看。”

    再没有比你更好看的人了。

    钟离这样想,尽管他见识过后宫佳丽三千,月国上下无数绝世顶好的妍丽佳人。

    但那都是虚假的,灰色的。此刻他真心实意的认为——美丽、仅仅只在灵魂共鸣之时才能真正迸发。那即是真实,又纯粹的美。

    他牵起这个少年的手,“很重吧?”问着,拉着那只手让他挽在自己臂弯。接着转身看向正对着他们面前伟岸浩大的勤政殿,钟离拉着达达利亚,缓缓地走在汉白玉的长道上。

    “这里大不大?”

    “大,景色也好,天也好高。”达达利亚笑着回答,现下他和钟离相处,其实已经少了很多戒备与矜持。

    “勤政殿前的路朕也走过。登基那日,这里和那里都站满了朝臣与皇亲……”钟离指了指。接着又说:“然后朕就一个人走,走到了勤政殿门口的龙椅上。”

    他话有些多,但思绪却回到了许多年前……

    曾经,钟离小时候总觉得这处大广场大,目所能及的一切都那么远。

    “小时候觉得这广场一望无际,但登基那日,却又好似没什么。”

    "记忆会有偏差的。"

    “哦?此话怎讲?”

    “小孩子的心里和长大了怎会一样呢?陛下登基时肯定见多识广,这大广场也就没那么大了啊。”

    达达利亚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

    是啊,当年二十四的他是在经历了宫中蛰伏、养母暗杀、获得玉玺、奔波流浪、后又带兵征战四方。经历了大大小小的变革,背负了伤痛鲜血才穿着那身龙袍衮冕,走上了洁白如洗的汉白玉长道。

    一切当然触手可及,却孤家寡人,无所依靠,亦无所失去。

    “来吧,朕也带你走一次。”

    达达利亚听着这话时,有一瞬间觉得钟离的意思并不仅仅只是简简单单的‘走’那么轻松。他听话的挽着钟离,一步一个脚印的陪着他走在那长道上。身后大帔的拖尾划过光净的汉白玉砖。两人一边走着,钟离还会叮嘱他慢一点儿,甚至还摸一摸达达利亚头上的冠子,抚过两条坠到胸前的流苏紫珍珠珠穗儿。

    这让他爱不释手的少年郎……

    “衣裳做的不错,司衣局合该重赏。”

    “陛下不能偏心啊,这凤冠不也好?也得赏啊!”

    钟离听罢,讳莫如深的笑说:“可这冠子是朕亲自设计,既然皇贵妃喜欢,那何不如赏了朕?”

    达达利亚一听停住了脚步,愣在原地。这时来到了勤政殿门口的台阶前,钟离没有继续拉着人前行。而是示意达达利亚走上台阶。

    “册礼之规,皇后可行右侧,宫妃,则要在阶下跪地参拜帝后。庆朝经历无数帝王,却后宫衰竭,凤位不稳。就算是按规格册封的中宫皇后,也鲜少有能登上此阶之人。”钟离说着,却双手背在身后,审视间笑看面前迟疑的达达利亚。

    他在等一个选择。

    可这个问题,达达利亚却很清楚,以他的身份没有办法明确的给钟离一个答复。万人之上乃无人之地,身居高位固然威严赫赫,可带给他的即将是什么?是幸福的一生吗?

    他,是担得起这个位子的人吗?

    他,来到这个世界,孤身一人,值得这样的高位吗?

    眼前这个男人,这亲自牵着自己的手走到至尊面前的人,会容许他走上这个台阶吗?

    一瞬间,不安定的感觉充斥达达利亚一整颗心,他开始惶恐开始后怕,眩晕的感觉接踵而至。而被钟离这么审视,他才想起尽管这些日子亲切也宠溺,可眼前之人到底是自己的君主,而非真正的丈夫……

    他是不是可以真正倚靠的人都有待质疑。

    可是,仅仅一步之遥,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尊之位,他就不愿意搏一搏吗?

    达达利亚看着脚下近在咫尺的台阶,突然沉默了。

    就不想要吗?

    他反问自己。

    真的,不要吗?

    …………

    ……

    ………………

    ——

    不。他想要。

    Why not?

    提起裙袍,他似乎做下了什么决定。左右不过是一条命,他都死过一次重生的人,如此天方夜谭的变故都经历过了,他怕什么呢?

    没有什么可怕的,左不过一条命搭上去。但是他不想下跪,不想做那个在台阶下方的蝼蚁。

    他抬起头时,不知什么时候钟离早早登上了台阶之顶。他面带释然一笑,尽管整个人有些背光,达达利亚却看他看的很清。这个男人那双赤金双瞳之中似是带着些许玩味与期待。

    他终究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生来桀骜带着对众生俯瞰与审视的姿态。达达利亚突然想到原书中说过,在月国,只有带着传国玉玺登基的帝王,能被称之为真正的王,他们是【真龙天子】,亦是【神龙帝君】……

    他是高贵的,那么高贵的他,是否会低头看一看脚边低的如尘埃一样的自己呢?

    达达利亚想赌一赌,他想赌真龙天子看得到自己,他想赌万人之巅的无情帝王心里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

    “头上的冠子太沉,走上台阶时,便会步履艰难。”这时,钟离说着,踩下了一层台阶,伸手扶住了提裙上楼的达达利亚。

    “所以,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着。既不能低头,也要看好眼前的路。”

    当他站在台阶之上时,抬起头看向钟离正温柔的注视着他。尽管没有笑意,那双眼中似水般柔情却是真实且强烈的。

    “你看,上了高台,再看眼前的景色——是不是变得不同了?”

    说着,钟离伸手搭在达达利亚的肩膀上,示意他回头看看。

    “这样的景色,陛下觉得美吗?”

    “朕,觉得甚美。”

    江山美,人亦美。

    就让他贪心一次,江山美人,他都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