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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歌篇19

    忙忙碌碌又是半个时辰左右,男人抱着那幼小的尸身跌跌撞撞地离去了,医馆中也渐渐平静下来,只是仍有一团不散的阴云笼在众人心头。宋先生看了一眼还在门前等候的冯权,虽不知又发生了何事,但也看得出来这二人正闹别扭,分明皇甫早起跑来还神采奕奕万分得意的同他碎叨,说是要搬回小院去住了,左右也不过几个时辰罢了,便又生了事端……唉……

    他与那位庄郎君相识不深,但皇甫随他学习导引按跷,一直以来都是个实心眼儿的好孩子,皇甫难过他瞧着心里也不大痛快的。

    宋先生行到了正在整理药材的皇甫身侧,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低声说着,“不早了,回去吧。”

    皇甫偷眼瞧着门口的身影,心里还是有些烦闷。

    可他还能回去吗?

    宋先生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只是说,“他来接你,便是想你回去的。”

    皇甫垂首看着筐里的草药,顺手将杂草捡了捡。

    再有三日便是立冬,安故的风也越发凌厉起来,寒风呼啸而过,在深夜的掩护下肆无忌惮地游走。冯权在医馆门前站了许久,浑身僵冷,慢慢地跟在皇甫的身旁,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他午后想了许久,还是觉得他应该回临洮去。可如今,不论怎样开口都会伤到皇甫的心吧……他真是作茧自缚。

    “阿睿。”皇甫突然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顿了一顿,接着道,“我今天看到那个男人,才觉得阿翁他们将我忘了是多么好的事。”

    冯权没想到他竟然会提起这件事,一时有些呆住。

    皇甫扯着嘴角,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回忆着,“阿翁他年事高了,又一向护短,若是得知了我死在肃王府,不知会遭受什么样的打击,会做出什么样疯狂的举动。我一点都不敢想……”皇甫蓦地哽咽了一下,“他该有多痛苦呢……”guntang的泪水流出的一瞬便被迎面袭来的冷风拂去了温度,变得冰凉,“兄长们曾说,当年阿母过世,阿翁难过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后来,我生病了,阿翁便会衣不解带整宿整宿的守着。这样看来,忘记了是多么幸福的结果,便是没有我,阿翁还有两位兄长陪伴,也不至于一个人孤独终老。”

    皇甫吸了吸鼻子,咬着嘴唇,静默了片刻,“我最该感谢的还是你,阿睿。”

    冯权只觉得自己心头一阵一阵的揪痛,无意识的发问,“那么你呢?”

    皇甫笑笑,“不是还有阿睿会记得么,我也不算是一个人。”皇甫沉吟少许,认真道,“故而,阿睿可别将我忘了。要,一辈子都记得,我这一生便不是孤身而往了。”

    那些原本想要说得话,一个字一个字都堵在心口,又慢慢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心渊。

    冯权不禁疑问,他真的要走么?

    他只是应该走。

    但很多事是不可能只用应该或是不应该来评判的。

    “阿云…”冯权刚一张口,忽地被灌了一口冷风,直被呛得咳个不停,皇甫忙伸手在他背上轻抚着,似乎将他身上的寒冷也驱走了大半。

    冯权不觉眼热,他是真的,舍不得了。

    “阿云,午时,我只是想起了别的事,才会有些急躁。你莫要吃心。”

    他那些想要回临洮的念头,本就是不情愿的。

    “你不是想过几日去山上么,明日去买些应用的物什吧。”

    他的心一直摇摇欲坠,他知晓这是不应该的,可,哪怕只有这几个月,他想要任性一些……

    往后难重逢,岁月皆是空。

    第二日,快到二人约定的时辰,冯权便前往了安故城中的长街,可在街口处左等右等,也不见皇甫的身影,冯权耐着性子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却仍未见皇甫来此,冯权按下心中的惶恐,思索着可能是医馆里有事拖住了,但在此等着也不是办法,便起身前往了医馆。

    宋先生见了他还有些奇怪,“医馆里还有旁的人相帮,他一个时辰前便走了。”

    冯权心头一跳。一个时辰前便走了?

    “你先别急,”宋先生宽慰着,“会不会是他记错了地点,便先回去小院了?”

    冯权虽觉得可能性不大,但还是转回了小院,依然无人。

    皇甫不会做这种教人担惊受怕的事,难不成是出了什么意外?冯权越想越怕,犹如芒刺在背,忙顺着医馆到长街的路仔细地寻找起来。

    冯权在街上反反复复寻了好几遍,仍是没有什么结果,眼看着日头渐渐偏移,天色越发暗沉,不由得心中惶然,忐忑不安,飞奔着前往了医馆,询问皇甫是否回来过,但宋先生却说皇甫自亭午前离开医馆便没有再回来过。

    冯权说不上来是怎么了,只觉得胸口闷得很,想着再前去城里寻一寻,刚踏出医馆的门,便见着医馆中的另一位学徒急匆匆地跑来,气喘吁吁地喊着宋先生。

    在他的身后,有人赶着羊车,鞭声阵阵,不多时便到了医馆门前。羊车上拉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身上穿着黄櫨的素丝绵袍,只是袍上斑斑点点沾满了血迹,右手上的血迹虽已干涸,但整只手沾满了鲜血,看着十分凄惨。冯权脑中一片空白,看着羊车上那张熟悉的面容,如遭雷击,几乎有些站不稳,片刻后勉强稳住了心神,颤抖着将人扶了起来,医馆中宋先生也快步赶了出来,另有人帮着冯权将皇甫移下了羊车,挪到了医馆后的偏房中,使其平躺下来。

    身后的人涌了过来,将冯权挤到了一边,宋先生检查着皇甫的气息和伤处,学徒拿来了烈酒清洗着皇甫鲜血淋漓的右手,冯权听到皇甫痛哼一声心里一颤下意识凑上前去,宋先生摸着皇甫的脑后,摸到了一连片的肿胀,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另一边学徒下手奇快,此刻已经将药撒在伤处,正在用葛布缠绕,皇甫并未完全清醒,只是疼到不住的颤抖,额上冒着一层一层的冷汗。

    冯权看着都觉得疼,想告诉那学徒下手轻些,却又不敢打搅了宋先生诊治。

    宋先生在肿胀处轻轻按压着,皇甫随即发出一阵痛呼,冯权心疼不已,忍不住出声,“宋先生……”宋先生轻轻摇头,示意让他不要说话。

    “皇甫,如何了?”宋先生问着。

    皇甫微微睁开双眼,喘着粗气,“很晕。”宋先生又接着问了些别的状况,皇甫虽答得很慢,却都应了声。

    宋先生将皇甫的头小心放下,只是嘱咐了不准任何人移动。

    “宋先生……”皇甫艰难的看向宋先生,有些混乱的思绪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宋英,宋英被抓走了。”

    宋先生闻言大惊失色,“什么!”

    “宋英,被抓走了,”皇甫拼命得眨了眨昏沉的眼睛,瞳孔上血丝弥漫,“那个男的,昨夜的那个男的……”

    日头实在不错,暖洋洋的照在人身上,直教人昏昏欲睡,皇甫从医馆走时,还带走了些木蝴蝶,包了一个小药包揣在怀里,昨夜风大,冯权怕是回去的时候被吹着了,断断续续的咳了小半宿,虽说早起时瞧着是没事了,但还是多少有些担心的。

    说来的话,冯权身子刚好,昨日在医馆前站了甚久,他也是脑子拎不清的,竟然为着赌气将冯权的寒症忘了个干净。

    皇甫暗暗叹了口气,忽地从背后扑上来一个人,皇甫一惊连忙转身看去,不禁笑了,摸了摸刚刚探到他腰部的小脑袋,好奇,“你怎么跑出来的?”宋先生看女儿看的很严,即便不在家,也是有奶娘在的,怎么会让这小姑娘一个人溜出来。

    宋英仰头看他,并不打算回答问题,反而有些生气的质问起来,“云云你不在医馆跑出来干什么?”

    皇甫将宋英从身上扒拉开,“你这小娘子管得倒宽,说了多少次了,好歹叫声小叔叔,云云是你能瞎叫的么?”

    宋英一扬脸,根本不在意,嘟嘴,“我家阿翁那么多徒弟,就没见过和你一样整天偷懒的。”

    皇甫眼角一抽,他总不能跟个还没他腰高的小姑娘生气,“说吧,你要如何?”

    “我要跟你一起去。”

    皇甫断然拒绝,“不行。”他好不容易和冯权有点相处时间,可不想被她搅合了。

    宋英不满的撅嘴,“那我要去跟阿翁告状!”

    “好啊。”皇甫笑笑,“我送你回去。”说着,皇甫便拉扯着宋英往医馆的方向走去,“你可千万不要留情,让宋先生也听听你是怎么不听话从家里跑出来的。”宋英当即就不肯了,阿翁虽然疼她,但是对她也是严格的,叫阿翁知道了,少不了得抄书了。

    “我不要。”

    “那你是回家呢,还是到医馆去呢?”

    宋英再鬼精,也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抄书这种事对她来说还是很可怕的,犹豫了一会儿才闷闷的应他,“那我回家。不过你得送我。”

    “好好好。”皇甫满口答应。这小瘟神……

    皇甫想着时间还早,冯权应该还没到,先送了宋英也是来得及的,便牵着宋英往宋家走去,“你偷跑了奶娘都不知道么?”

    “她睡得挺熟的。”宋英颇为得意的笑着。

    皇甫叹气,好嘛,小姑娘还学会下药了……“这要是叫宋先生知道了, 你怕是要抄书抄到出嫁了。”

    宋英扭脸,哼了一声。

    后来,二人行到一处偏僻的小路上时,皇甫正跟宋英说着玩笑,猛地脑袋一懵,整个人不受控制的朝地上倒去,只听到身边的宋英惊叫了一声,皇甫抬着眼皮,看到有人从身后用帕子将宋英口鼻捂住好似是迷晕了,皇甫虽头晕目眩,四肢沉重动弹不得,但牵着宋英的手不肯放开,那人气急败坏地踹了他好几脚,最后不知从什么何处掏出了一把小刀径直扎在了他的手上,皇甫吃痛不由得松了手,那人便扛着宋英远远的跑了,皇甫眼皮愈沉,眼前一黑,便没了意识。

    这处偏房,是宋先生拿来存放贵重药材的地方,有时累了也会在此处休息片刻,故而较为清静,房中的暖炉烧得不太旺,冯权将皇甫身上的暖被盖严实,还是觉得不太暖和,便将暖炉挪到了床尾。

    宋先生听了皇甫的话,在徒弟的陪同下着急忙慌的回了一趟家,确定了宋英不在,又跑去了报官,好在医馆中还有旁的徒弟能忙得过来,医馆目前算是暂且安静下来。

    皇甫头上的伤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只要小心调养是不会有事的,那些肿胀看着吓人,若是消退的话也很快,只是有什么样的后遗症还要多加观察了,至于手上的伤,血流了不少,好在没有伤到筋骨,但是在寒风中吹了许久,怕会发炎,宋先生便嘱咐了冯权要多照看着些。

    冯权看着陷入昏迷的皇甫,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胸口闷得很,俯身探了探皇甫的额头,果然渐渐地开始烫起来了。冯权坐在床边,在被子里摸索着碰到了皇甫的手,轻轻的握住了他的指尖。

    亥初,皇甫便开始浑身发热,冯权忙起身去请了医馆中的医工过来,医工检查了一番后去开了药方,有一些尚在学习的医工坐在后院熬药,冯权看着药好了便端着回到了偏房,在医工的相助下,才将药给皇甫喂了下去。

    之后,又喝了一贴药,医工还前来将皇甫手上的伤处换了药,皇甫的烧才逐渐退了下去。

    皇甫也终于清醒了些,神色恹恹的,仍不能挪动,冯权只能喂他吃了些鸡蛋和rou,“还饿么?”冯权问着,皇甫并没有吃多少。

    皇甫想笑又笑不出来,只好板着一张脸,“不了。”

    冯权放了碗筷,想去摸摸他的脑后,皇甫却是皱了皱眉,实在疼得很,便抓了冯权的手,又想了想,试探似的将手放到了自己的颊边,冯权眼神微动,并没有拒绝他,反而还顺着他的举动,坐了下来。

    皇甫以为冯权不在意,心下窃喜着,缓缓握住了那只手,贴的更近了些,“没事。”

    冯权听了皇甫的安慰,心里又酸又疼,压抑了许久的眼泪一下便涌了出来,皇甫看了一愣,有些无措,冯权却笑了,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没事就好。”

    他好久都没有陷入过这样的恐惧当中了。

    “阿云,我是真的怕……”冯权喃着,皇甫喉头一滚,低低的应了一声。“你睡吧,我陪着你。”

    皇甫眨了眨眼,勉强笑了一下,“好。”

    转眼,皇甫便已然沉沉的睡去了,冯权将他的手塞回了暖被,静静地看着他。

    他能为皇甫做些什么呢……

    皇甫会想要什么呢?冯权合上了眼,其实他自己也知道,皇甫想要的不外乎就是陪伴罢了。

    可他又能陪伴到几时呢?可若是为皇甫去物色旁人,他自己又如何能舍得呢……

    如果是他自己呢?

    他也想这样一直陪着皇甫。想得不得了。

    可是他身上的负担,又该如何呢……

    【注】

    从这一章才决定要改后面的剧情

    想对儿子们好一点

    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