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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此刻,有生以来第一次走入皇宫,将要觐见中国皇帝的范礼安,正紧张地不停拭汗,脑子里翻来覆去背诵着自己将要说的台词,以免失礼。因为他知道,这次觐见,无论是对自己来说,还是对耶稣会来说,都是无比重要的。第112章这真是一片宏伟而美丽的宫殿,范礼安心想。他曾去过罗马教皇所在的主教府,也曾谒见欧罗巴许多君王的宫殿,可是眼前这一大片建筑群,明显是与西方建筑毫不相同的风格,纵然范礼安一路行来已经见识过不少东方民居与官府,但紫禁城的规模,依旧令他叹为观止。此时的欧洲,许多街道是脏乱差的,污臭熏天,天气一热,又或是下雨天,那滋味就更别提了,只有贵族们的城堡,又或是国王的皇宫周围,才会有专门的仆役清理打扫,而明朝已经有了先进的排污系统,从南到北,广州、扬州、京城,几大城市的面貌让范礼安一次又一次地发出赞叹,现在入了皇城,这种惊讶已经变为仔细端详那些建筑物上的装饰和雕刻。前面带路的小黄门不得不再三停下来,一边回头催促他走快一些,一边偷偷打量着这穿着黑色衣服,灰发碧眼的洋人。——如今虽然海禁开放,可西洋人的出没也仅限于沿海港口,而且受限甚多,像范礼安这样的,自然绝无仅有,也难怪从没见过泰西人的宦官好奇万分。朱翊钧是在乾清宫西暖阁接见他的,一切按照自己平日的习惯来,没有丝毫特殊之处。范礼安跟在小黄门后面走进来,看到一个身穿绿松石色袍服的年轻人坐在书案前,旁边弯着腰正指着桌上地图为他讲解的,正是老熟人赵肃。范礼安瞧见赵肃,先是眼前一亮,随后反应过来,那个年轻人就是皇帝,于是弯腰鞠躬,郑重行礼。“泰西耶稣会教士范礼安,参见伟大的皇帝陛下,愿您健康!”“大胆,怎么不跪!”旁边张宏低喝一声。范礼安道:“在我们那儿,没有跪拜之说,重要场合贵族会对他的君王行单膝跪礼,其余时候只须鞠躬,而神职人员,对于除了上帝之外的人,是不用跪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是很紧张的,语气也有些断断续续,因为这些日子在明国的逗留,足以让范礼安窥见这个庞大帝国的冰山一角。在这里,没有所谓的教皇,皇帝才是集所有大权于一身的人,这里的礼节与泰西也截然不同,平民见了官员,先要跪拜,如果礼节不周,很可能会被定罪,但是范礼安还是选择了坚持己见,一方面是自己对于上帝的忠诚,另一方面,是想试探试探这位东方皇帝的性子。张宏还没说话,皇帝开口了:“不跪就不跪吧,敬在乎心,而不在形。”后半句范礼安没听明白,眨了眨眼,但前面的听懂了,他马上鞠躬:“您真是一位宽厚而开明的君王!”看来这位皇帝并不固执保守,这对天主福音的传播大有裨益。宫女端着茶放下,皇帝让他们都退出去,屋里只余范礼安,赵肃与他三人。“赵师傅请坐,范礼安,你也坐吧。”皇帝嘴角带笑,看起来心情不错,“范礼安,你这一路过来,感觉如何啊?”范礼安老老实实答道:“所见所闻,与泰西大不一样。”“哦,何处不同?”“肤色、穿着、语言、习俗、信仰,只要是想得到的,就都不同。”对于欧洲的大致情况,朱翊钧并非第一次听,所以毫无惊讶,他开始询问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如今泰西诸国,哪国最富有,哪国最强盛?”范礼安道:“若论富有强盛,当属西班牙、葡萄牙两国,这里习惯称之为佛郎机。”朱翊钧问:“朕听说泰西诸国割据,各自为政,这两国的国土并非最大的,可他们何以能称霸欧罗巴,这两国百姓又是以何为生,佛郎机可是以农治国?”“回禀陛下,这两国原先只是国力普通,在泰西诸国中并不出众,然而大航海时代开辟之后,两国君主窥见先机,葡萄牙国王甚至让自己的儿子亨利王子率领舰队出海探险贸易,由此发现了不少殖民地,大量香料与黄金倾入本国,故而成就了强盛的国力。”纵然早已在赵肃那里知道了大概,但亲耳听见一个泰西人如此描述,朱翊钧还是大为惊讶,中国素来士农工商,商排最末,以农治国,这个思想早已在历代统治者心里根深蒂固,就算知道商人能为国库带来不少收入,可依然消除不了对商人的歧视,然而泰西居然还有一国王子亲自出海,简直令人匪夷所思。皇帝毕竟年轻,容易接受许多新鲜的思想,他不仅不迂腐保守,相反觉得十分新奇,而且转念一想,便敏锐地意识到一个问题:“财富大量流入佛郎机,从而令两国一夜暴富,但这种财富,是大半集中在国王与贵族手中吧,那么这两个国家的平民,又是以何为生?”范礼安愣了一下,道:“平民之中,除了商人,还有手工业者和农夫,他们属于国家中的下层平民,也是对天主最虔诚的信仰者。”“为何?”“他们生活困苦,希望死后能够进入天堂,是以日夜祷告。”“祷告就有用吗?”朱翊钧挑眉。若换了欧罗巴大陆上的任何一个人,对上帝发出如此轻佻的质疑,定然会被群起攻之,但眼前这个人是皇帝,而且还是对天主没有任何信仰的东方皇帝,范礼安不得不耐心为他解惑:“是的,如果对天主信仰虔诚,就能得到救赎。”装神弄鬼!朱翊钧心里哂笑一声,又问:“朕听说在你们那里,教皇是神灵在人间的代言人,那么国王呢,他的权威何在?”罗马教皇虽然名为精神领袖,实际上又插手欧洲各国的政治,各国君主同样不甘示弱,在教廷中安插人手,又或通过交好的主教,对教廷施加影响,这些关系错综复杂,远非三言两语能够解释清楚。范礼安想了想,选择用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来回答:“教皇陛下是上帝的使者,他掌管着天主教,而天主教主宰着人们的精神世界,至于国王与贵族,那是世俗权力的统治者,不能与教皇相提并论。”“若是教皇与国王,同时向一个平民下达相悖的命令,那么这个人,是听从教皇的,还是国王的?”范礼安哪里想得到皇帝会问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不由暗自叫苦,面上依旧反应灵敏,给了一个狡猾的答案:“那就要看这个人对上帝的信仰是否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