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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梦境是真,蓬莱是假

    阿符,阿符——

    宋灵符仿佛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那声嘶力竭的恸吼,宛如痛失爱侣的野兽在仰天悲鸣。她感到胸腔里痛不可遏,似心窍被剜作蜂窝一般,冷涩凉意肆意贯穿而过,风卷残云地剐尽她一片狼藉的残生。

    “…郎,……”宋灵符虚弱地回应道。

    蓦地,一朵重瓣莲花骤然于她胸前豁洞里嫣然绽放,白萼粉冠,香远益清,硕大苞芽将漏风的胸腔丝丝填满,宋灵符感到身体里有什么在迅速流失,而那朵莲花却在勃勃膨胀,她拼尽全力去抓挠撕扯,谁知那莲花却猝然暴出一股浓郁的芳香,猛浪般将她的意识吞没。

    脆弱如梦幻泡影。

    宋灵符颓然睁眼,唇齿间尚留有淡淡的莲香,她抬眸望见侧坐榻畔一脸担忧的太微元君,心中一震,眼中顿时涌出离别一千年以来积攒的泪水,颤声问道:“师尊,真的是您吗?”

    太微元君温柔地握住宋灵符虚软的手,一如往常地眉眼弯弯道:“乖阿符,多年未见,你怎么变瘦了呀。”

    此言一出,宋灵符心堤大破,猛地扑上去紧抱住太微元君,眼泪似放闸的湖库般倾泻而出,将素白梨花般的面庞冲淋得一塌糊涂。

    “呜呜,师尊,我真的好想您,我……怎么回事?怎么心口这么痛啊!师尊,我的心口好痛……”宋灵符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一样将脑袋用力埋在太微元君的颈窝里,决堤的泪水淋漓淌过太微元君的肩峰,于锁骨处汇成一汪清浅的银塘。

    太微元君左手轻柔抚拍着宋灵符因疼痛而战栗的脊背,右手揽过她横曲的腿弯,将她整个人抱到自己腿上,口中也适时哼唱着旋律舒缓的南风小调,宋灵符恍惚间忆起从前,她尚处髫龄时时常夜半惊梦,心悸而起时冷汗洇湿薄衫,更加剧心中寒凉,而每当这时,太微元君便会闻风出现,温柔展臂将她从隐形的冰窟里捞出,用怀中实实的温暖融化她身心之上遍结的霜花。

    忽然,宋灵符品出口中残留的幽幽莲香,脑中缓缓浮现出霍仙令的脸,她总觉得,霍仙令为自己渡仙气时低垂的眉眼,看似小意温存,实则都以无情示人。

    待心痛稍减,宋灵符方才慢慢恢复平静,太微元君见她止住了颤抖,便轻声问道:“阿符,你感觉好点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宋灵符松开紧抱着太微元君的双臂,小心翼翼地将身子从太微元君的腿上挪开,规规矩矩坐到太微元君身旁,抹着眼泪小声道:“嗯,感觉好多了。”

    见太微元君神态放松了,宋灵符大着胆子询问道:“师尊,您是何时回来的?那个,您回来的时候,有见到什么……人吗?”

    太微元君心知她是在问霍仙令的去向,正在思索怎么回答时,却见宋灵符身后竟凭空晕散出一道五色光轮——是霍仙令在发出警告。她见状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依旧温柔笑道:“你不用紧张,我知道是荡魔显威真君来过了,他来安顿完你之后便走了,现在是我一直在照顾你。”

    宋灵符闻言,心中松了口气,正整理思绪预备向太微元君问起当年之事时,太微元君却先一步握住宋灵符交叠在膝上的手,望着她略显无措的双眼,语气诚恳道:“阿符,你此行的目的荡魔显威真君都与我说了,我也就不瞒你了,这千年来我确实与他一直保持着联系,甚至当年他将你从蓬莱带走也是在我的暗中帮助之下实行的。”

    即使宋灵符先前就猜测过这一结果,但听到太微元君亲口承认,她仍是瞠目结舌。

    被囚禁在天府三十三重天的日子里,她早已万念俱灰,唯一支撑她活着的信念就是回到蓬莱,与师尊再会。谁知那将她锁入重帷的元凶竟和她视作救赎的师尊是同伙!

    宋灵符努力稳住情绪,抖着发白的嘴唇询问道:“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呀,师尊?”

    太微元君轻轻抚摸着宋灵符僵硬的面庞,缓缓道:“阿符,先别急着问我,你可曾想过,你最初时为什么会在蓬莱?”

    这一问却令宋灵符愣住了,她不明所以道:“因为我在蓬莱出生,所以也就在蓬莱长大啊?”许是因为害怕抑或心虚,她在回答时话尾不自觉地带上了疑问的语调。

    但转念又想起曾经无数场梦魇里的情形,宋灵符脑中一片迷雾,口中呢喃道:“那镇幽君是怎么回事?地狱又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已经死了吗?我应该死在三十六重天的羽化台上!为什么我没死?”

    她痛苦地抱头呻吟,前后割裂的记忆如同一柄钝刀,残酷凌迟着她溃不成形的灵魂。

    宋灵符猛地捧住太微元君的脸,蹙眉流泪道:“师尊,您告诉我,我就是生在蓬莱、长在蓬莱,我是从小喝蓬莱的水长大的,噩梦里的东西都作不得数,对不对?我想听您亲口告诉我,好不好?”

    太微元君将拇指轻轻擦去宋灵符面上痕如玉箸的泪,眸中闪过一丝不忍,但仍是神色郑重,语调冷淡道:“阿符啊,梦境是真,蓬莱是假。”

    宋灵符闻言,只觉四肢百骸如五雷陡轰一般,从天庭涌泉直焦麻到了神经心脉,一时脑中胀痛不堪,连带着身骨无力虚脱,直直向一旁栽去。

    太微元君眼疾手快地将她揽入怀里,一下一下轻抚着她僵直的肩背,忽闻得宋灵符虚弱出声道:“……那,师尊,为何要编织假象骗我?”

    太微元君兀地沉默了,似是在脑中天人交战一番,半晌后方才沉声答道:“因为我想杀了你。”

    她仿佛下定了决心,毅然决然道:“你说的不错,早在千年前的剿魔之役时你就该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身为剿魔之役主帅的荡魔显威真君竟执意要保下你,他假意在羽化台上诛灭了你的rou身,实则暗地里收集来了你的三精七魄、六欲八苦,如此一来,只差一副完好无缺的新rou身,他便可助你重获新生。”

    太微元君顿了顿,随后咬牙道:“他看中的那具新rou身,便是我女儿云珠腹中孕育的凤凰卵。”

    嗡————

    宋灵符耳中乍起一阵凄厉哕鸣。

    她想起曾经梦中的某个情景,不见尊容的仙人剖开死凤凰的残躯,血淋淋翻出一具初具人形的血rou婴胎。原来自己能拟化禽类特征,竟是因为强占了凤凰之卵。

    “我当时与荡魔显威真君颇有交情,甚至能称得上是挚交,跟冠军显应真君和东华帝君的情谊一同被传为天府与水府的佳话,只是我不曾想到,他接近我只是为了取云珠的胎卵。后来我得知此事,又气又悲,几乎要发疯,但为了让他血债血偿,我忍住了,我还是装作平常的模样拜访他的仙府,并暗中将当时尚在襁褓中的你抢了出来。

    “我本想直接杀了你,但这样未免太便宜了荡魔显威真君,便将你留在蓬莱作为筹码,荡魔显威真君是天府仙祇,要想进入东海必须得到帝君的许可,他得知你被我带到蓬莱,必然要想方设法进入东海,而帝君素来不喜除冠军真君以外的天府仙祇,再加上我已将他的所作所为告知了帝君,因此荡魔显威真君进入东海必定难如登天,非付出极大的代价不可。

    “当初留你在蓬莱的那段时日,我本不想管你,只将你扔在荒山野林里自生自灭,可当我转身欲走时,你却牵住了我的一段衣带,我一回头,便看见你睁着眼睛一脸天真地望着我,你的眼睛圆圆的像杏仁,瞳色是烈焰般的赤红色,真是像极了云珠,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有个想法,或许云珠的孩子就是你呢?想到这,我忽然泪流不止,赶忙将你从泥土里抱起来,带上了通往仙府的山阶,我一路都在说服自己,或许你就是云珠的血脉,云珠已经没了,我不能再害了她的孩子,等到了仙府门口,我已经决定了要抚养你长大。”

    太微元君平淡地述说着不为人知的过往,她感到肩头一阵湿意,便轻轻抚摸着宋灵符颤抖的脑袋,像个真正的慈母。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荡魔显威真君竟然真的通过了帝君那一关,代价是要主动献出自身一半的仙力。”太微元君缓缓道。

    宋灵符闻言身体一僵,心中竟有些不舍与心疼。

    太微元君道:“再后来,便是你记忆中的那样,你在蓬莱度过千年无忧的时光,直到荡魔显威真君在蓬莱大开杀戒,并将你掳去了天府三十三重天。”

    宋灵符小声询问道:“那他在蓬莱行杀戮之举,也是在您的默许之下吗?”

    太微元君无奈地笑道:“阿符,这千年的时光不过是一场幻境,幻境的存亡谈何默许不默许的呢?应该说,我有点庆幸荡魔显威真君早早地打破了这场幻境,让你我从并不真实的师徒、乃至母女之情里解脱。”

    宋灵符只将脑袋埋在太微元君怀里拼命摇头,似乎在否认方才太微元君的话,蓦地,太微元君望见宋灵符身后的虹光愈加明亮了,不禁柳眉微蹙,心中暗骂霍仙令这么猴急做什么?随即便将宋灵符虚弱无力的身体扶正,边替她拭净泪渍边温柔道:“乖乖阿符,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见了他,你便能得知一切的真相了。”

    她俯在宋灵符耳畔,悄悄道:“关于‘镇幽君’的一切。”

    宋灵符神色一滞,旋即被太微元君拉住手牵出房门,步入前堂时忽见堂中软榻上睡卧着一名神态恬静的女子,竟是先前带自己入东海的龙女。

    敖沁此时已被太微元君渡过仙气,情况已暂时稳住。

    太微元君见她面露狐疑,便解释道:“这位姑娘也是自幼在我身边长大的,她是……”

    宋灵符接道:“我知道,她是东华元阳帝君的近侍龙女,东海龙宫的三公主,名唤敖沁。”

    太微元君一愣,转而又想她们毕竟是一同前来蓬莱的,应当互相交换过名帖了,便顺口调笑道:“多谢太真玉女娘娘费心记挂了。”

    宋灵符面上一红,立刻不自然地捂脸咳嗽几声,然后问道:“师尊,我们去见什么人?他又在哪里?”

    太微元君苦恼道:“自然是去拜访东华元阳帝君所在的紫府洲了,帝君的道行之高深,世间少有人能望其项背,你的事情自然去找他更为妥当。只可惜蓬莱距紫府洲路途遥远,眼下没有能快速到达的方法。”

    宋灵符疑道:“师尊,你是水仙,出海不是很快的吗?”

    太微元君笑道:“可是还要带着你啊!你现在大了,为师可抱不动你了!”

    宋灵符闻言,想到自己刚与太微元君重逢时还坐在人家腿上,顿时羞赧住了,兀地,只见她忽然变作一只身形颀秀、体格硕大的凤凰,冠翎傲挺,迎风展翼,一身火红鸟羽灿烈如焰,正簌簌舒展。

    太微元君望着她,眼珠仿佛被灼烧一般,竟涩痒难耐起来,霎时间已蒙上一层水雾。

    她跃至宋灵符的背上,双手紧紧扣住她脖颈处的密羽,宋灵符旋即展翅扶风而起,直直冲向渺渺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