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2、榫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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绫杳很烦。她废了好多时间才搞清楚从她昏睡过去那日原是已然过了五日,而某个大抵是五天五夜抱着她未敢阖眼的男人在知晓她醒了的一瞬间便就昏睡了过去,甚至她连擅自脱了她衣裙的后果都无处追责,只能在默默收拾残局之后对着后院庇荫的大树狠踹了一脚——“…臭屁桓容!”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繁茂的树叶若下雨般簌簌零落,甚至连一截粗厚的枝条都凭空折断,砸起一阵尘灰,黄昏将落,枝桠间忙活了一日好不容易得意小憩片刻的野鸟慌慌张张逃难而去,留下一地慌乱残败的鸟毛。哼哼。绫杳哼哼唧唧端起手,这才颇觉心情略略畅快些许。屋里的桓容已然睡了一天一夜,男人的发旧衣袍上沾着凝固发黑的血,一身泥泞的凌乱甚至带着几分浅浅的汗味却藏不住那自笃的平浅,绫杳无从知晓那日她昏迷过去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至少目前来看那些人理应是放过了她的,大概…短时间内他们不会回来了。她对自己鼓捣出来的毒这点自信还是要有的。唯一令人不安的莫过于那背后始终未见其人的大当家…深吸一气,小姑娘索性将这堆乱七八糟的想法与担忧都抛之一空,毕竟就退一步来说,倘若对方决心要来寻仇,她昏迷了整整五日恐怕也活不到昨日睁眼的时候了。小院内一片凌乱,但堪比于那不忍直视的大厅显然要好得多。她是在记忆中的位置找到穆青的。或许迫于那时的混乱,还有她的伤,抑或是别的,男人并未顾得上穆青,直至在她五日后醒来时,那具胸口乌黑的残破木偶依旧躺在原地,细碎的木屑散落了一地,也包括那条被拗下来的断臂…少年脸上的表情凝固,依旧是那般欲笑未笑的神情,她蹲在那个木偶旁边,却好像还是觉得地上的穆青下一刻便能跳起来与她例常斗嘴互气一般,平时瑟瑟巍巍的,又有些趾高气昂的鲜活模样…久违的寂静着实令人讨厌。她就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坐在穆青身边坐了好久好久,即使少年本不是一个人,或许只是一个有思维有些许记忆的木偶来得更合适些,也知晓他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绫杳却有些说不出话来,最终只是将那截裂开的断臂捡起,与穆青留下的躯体一齐,安置在了楼上最尽头的那间客房中。小姑娘下意识侧眸望向那依旧沉寂的书房,夜色空阑,一日一日的光景,便好像就在这一明一暗之间的岁月匆匆流过了。…………直至三日之后,某个睡得昏天暗地的男人才堪堪转醒。也不知是不是撞到了脑子,即使绫杳早有桓容醒来忘却了这几日所发生的一切的心理准备,可当男人满脸迷茫、不似作伪的表情望着她之时,她还是有种‘这几日的光景,当真是错付’了的暴躁。是的,桓容将她彻彻底底忘了个干净。这种情况之前也不是没有,男人的脑子每日醒来都像是被更新清除了一遍,往前穆青在时,每日提醒一回男人对于她的存在还多多少少有些印象,最多也不过是记得有她这个人,但一觉睡醒便就连她姓甚名谁、从哪来往哪去的这些信息忘了个空,可现下那副表情明摆着连她这个人影都忘了个干净——得亏某个男人昏睡过去之前还能念她的名字。说什么尤为特别…半晌之后绫杳终是认命地低叹一气,快速默念了四五遍‘他救了我,他脑子有病,我不能生气’之后才勉强承认了自己在这个男人心中的地位甚至还不如穆青…虽然从各方面来说都毫不意外,但还是默默令她心中一股无名小火腾腾地燃。好在脑子虽然摔坏,却没有摔傻,桓容在看过穆青的现况之后也只是微微沉默,便令她从书房最下层的抽屉取出一小瓶无色的灵液从头倒下,绫杳奇异地地瞧见穆青眉心极细微的一颗痣在遇到灵液之后若启动什么阵法般熠熠亮而起,最终便变为一颗娟秀的朱砂小痣般锁在了穆青眉心,微微枯槁的身躯好似也凌然泛起几分鲜亮的光泽来。“他神魂受损,且待先养上一段时日罢。”原只是神魂沉睡了…小姑娘撇撇嘴,明明心下是高兴的,却恨不能将穆青提起来狠揍一顿,让某个臭木偶赔偿她这几日偷偷难过的眼泪费。但不得不说,这几日纠紧的心绪也在男人肯定穆青没事之后倏然放松了几分,当晚本想放下心来美美窝在床上好好睡上难得的一觉,却全然忘却自己身后的伤…再加上某个男人手臂上的刀痕。时间线溯然拉至她转醒那日的黄昏。客房的铜镜倒映出一张清丽的小脸,绫杳初来时的那身衣服早因为沾上了血被她远远扔出了十万八千里,摸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掏钱买来的衣裙也因为那场争斗破碎,离家出走时随身带着的乾坤袋早在未出乾州之时便被几个气人的小毛贼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擦身而过之时摸了去,待到她反应过来,那几个臭小子早便逃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这也是她一路故意放慢脚步勾着绫通一路给她蹭吃蹭喝的缘由。毕竟修道者一身衣服用清洁诀端是可以反复地穿,不需洗澡洗衣服也没什么问题,可终是奈何不了一堆裹着血腥的破布,毫不客气地翻遍了桓容的书房后,小姑娘只得到了一身粗袍肥大的男衣。男人宽大的外袍确乎还沾着几分若隐若现的青竹香气,令人忍不住想起初醒时两人几乎赤诚相对的情形,更让人难以深究遐想当时她的衣裙又是如何被解下的…绫杳气得直嘟囔着骂了一声,宽大的外袍被随之解下,铜镜之中随即映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还有那仅裹着一层外袍的曼妙身姿。厚实的绷带被一层层尽可能轻地解下,却难免会与那遍及整个后背的青紫瘀痕摩擦,即使对自己的伤早有准备,可在瞧见那即使昏睡恢复了五日还是一片花红柳绿的瘀伤之时,她却还是咬着牙狠狠吃了一惊。瘀伤与想象中的有过之无不及,然最后一丝绷带落下的一瞬,绫杳还是摸着自己被人精心处理过、早已浅浅结了一层血疤的伤口微微拧起了眉。“两道…?”指腹抚过那一高一低的伤口处,中间却显然凭空消失了一截,只余头尾两道确乎不太深的刀疤,而印象之中,她也确确实实只为桓容挡去了那致命一刀…像是猛然知晓了什么,待到她匆匆忙忙抓过某个沉睡中的男人的右臂之时,撕裂的大袖之下,一道足足从手腕下几乎竖贯了小臂的狰狞伤口映入眼帘。最重最深的伤口深可见骨,却只被桓容用着某块扯碎的衣角死死地绑住,干涸发黑的鲜血洇透了每一寸布料。难怪…难怪那日——绫杳赫然想起了昏迷之前托沉在她后背的胳膊。她死马当做活马医,笨手笨脚地将那几乎要与破布粘合在一齐的伤口处理了一番,甚至蔓延至内侧的伤口已是开始浅浅发炎溃烂,只好在那几瓶用在她身上的伤药放得不远,而在发现她指甲里或是因抓挠伤口留下的血块之时…她或才明白了醒来之时男人为何死死地压住了她的手。桓容为她挡下了那次攻击中的大半力道与最重部分的伤痕。男人沉睡之时,她每日闲着没事都会为他换一回药,但或许好在这药品质不错,再加上桓容也不会毛手毛脚如她一般去动那发痒的伤口,伤口的溃烂渐渐减缓,待到今日男人醒来之前她第三次换药之时,那狰狞伤口已浅浅开始愈合,或许大概值得侥幸的,还是没砍到手上的筋络。…不若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或许是忙于穆青之事,待到晚上将要临睡之前,绫杳也没有想起男人的右手不能动这一茬来。“你…”“我叫绫杳,是你,咳…是你新收的…徒儿?”“徒儿…?”男人确乎若有所思,一副将她从上至下打量了个遍,直将她看得背后发毛,确乎也未看出哪点他值得收作徒儿的优点来。“我不到三百岁,已至金丹…”小姑娘试图挽尊。“我并非道修,也指点不了你什么。”男人的眼神就差给她脸上打上‘撒谎精’三个大字了。绫杳气得头疼。若非某个男人几次三番地救她她才不计较他擅自脱她衣裙这件事…虽说她也不是个老古板老封建被人看了身子便就要死要活的深闺姑娘,方且某个男人确乎也早将之前所看过的各种记忆忘了个干净——她她她…!总之若非是穆青,她才不找什么借口在这个臭男人身边当牛做马。忿忿间小姑娘理所当然地全然将留下的理由推到了穆青的缘由上。她知晓男人善阵法易六爻…所以说书到用时方恨少,绫杳头一回觉得自己当年逃了这些看似无用又繁琐的课是个错误。烛影晃晃,待到小姑娘挠破脑袋想要想起点什么理论知识意欲试图糊弄对方将这个谎撒圆了去,谁知反应过来,男人的目光却径直掠过她,落在了旁侧书桌上的一个榫卯球上。“这是…你组好的?”突如其来的问题,令得绫杳下意识点了点头。这几日除却给自己弄一身合适的衣物之外,她无聊间便就将男人的书房大摇大摆翻了个底朝天,唯从某个收纳的小箱中找出这么个做工精巧的小球来。说来做工精巧却也不尽然,那盒中除了一个榫卯结构拼得严丝合缝的球,还有莫名多余出的一块,而玩弄间好奇打开的她足足琢磨了三日,才将这个球严丝合缝地又拼了回去,无意间竟还鬼使神差地将多余的一块同也组了进去。这不过就是个糊弄小孩的小玩意罢了——绫杳有些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毕竟民间集市上,类似这种粗糙些的、做来给小孩开智的小玩意一两银子可以买十个。面前的男人望着那个球确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下一刻却莫似奇奇怪怪地说了一句:“我知晓了。”绫杳摸了摸鼻尖,有些摸不着头脑,然离开的她扑上久违的软床还未来得及伸展出一个懒腰之时,却听得楼下轰然传来一阵巨响。侧耳的灶房之中此刻满是凌乱水渍,储水的大缸轰然而裂,留下一地灾后现场的残骸碎片,而为立正中坐着的男人衣衫半褪,未能顺利脱下的袖子湿湿哒哒浸透着贴在男人微瘦却仍肌理分明的皮肤上,上半身接近半裸,气喘吁吁而来的小姑娘手中葳蕤的烛火照亮那确乎怎么也生不起火而放弃丢在灶边的火折子,孤孤单单拿着木瓢的男人脸色发白,头一回露出几分残败的无措来。手中的烛火因着那夜风吹拂晃了又晃,绫杳赶来,看到的便是这幅糟糕而又刺激的场面。373、夜鬼青崖天热,绫杳的衣物也大都是裹着男人衣物、趁夜黑风高之际飞檐走壁零零散散左勾一件右拿一件一家家顺来的,先不提那五花八门的面料,那足有十彩八色的乱色便险些将她裹成了一个调色盘,好不容易凭借自己不太优越的审美搭配出一套勉强能穿的之后,小姑娘才后知后觉地惨兮兮地发现…自己从头至尾都没有偷到一件女子贴身的肚兜。小姑娘曾在男人昏睡那段时日用一条墨绿方还带着红色小碎花外衫蒙着半脸意欲潜入某个富商家中‘劫富济贫’,好好解一解自己的燃眉之急,谁知还未将那艳俗到不行的碎花肚兜从那晾衣架上扯下,便与那抱着一盆衣物前来晾晒的府中侍女撞了个面对面…直至今日,城内依旧流传着变态猥琐偷肚兜大盗的市井传闻。绫杳举着灯,氤氲的水汽令其下意识抬首搓了搓自己的鼻尖,鼻尖精致挺翘得如小鹿般泛出浅浅的蕊红,然这灯光愈近,便将那只着单薄里衣的身影打得愈透…逆光的身影之下,女子曼妙的曲线与那顶起胸前布料的圆润都确乎在那光影之中异常清晰,夜风微凉,胸前的两个小樱点因而撑起一座钝钝的小山丘,举手投足的动作,甚至连那抬首之间纤细有力的肩颈曲线都勾勒得异常完美。道修流派也分作法修与体修之说,而在八主系中更具体基分为雷电火金土常为近程rou搏,风水光木常为cao控远攻,这同时也与各个灵根系别的特点有关,但也并不仅局限于此,极少灵根变异或身体方面及其他方面有独特优势之人也会选择另辟蹊径,走上一条或功成名就或一事无成的赌徒之路。无论从前段时日任何情况来看,绫杳当是体修之一。而细究发现,广被众人奉之为‘年轻一代第一人’的兑泽绫杳,对她的实际信息却是知之甚少,从长相、生母…再有私传中她是老爷子绫沉的私生子的谣言也曾被人广为谣传,更有甚于就连她的血统与魔族有关的传闻都有信者——却无人知晓她的灵根是何系。有观过云顶修会的人曾道,绫杳与那齐名的天之骄子楚峦对决之中,所逸散而出的灵力是浓得极黑的深紫,身姿更是灵活,再结合近战系说,便笃定小姑娘端是变了异的雷电系别…可又有人道那雷电之系举手投足间可动天地浮磁,即使是最为低级的雷系也会与那穹顶之顶有所呼应,绫杳却好似快得只若一层云影电风,还未等到看清那时空交驳的裂痕,对面之人早已被击落抬下,独余绰约仙姿。而在这些重重解不开的谜团背后,小姑娘常年贴身rou搏的线条与肌rou却被锻炼得淋漓尽致,倘若单说那些弱不禁风的贵家小姐是细滑嫩白,面前被光线勾勒出的身躯在那股纤细娇小之下却是惹人难以挪眼地紧实漂亮。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灯火纤微,更不提那话本上男女主角擦枪走火时常言的那厢意外之中的衣衫不整…一霎的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又像是须臾的呼吸之间那般短暂,然月黑风高——或许不过是路不相逢的又一个意外。“喂,你还好…”然下一秒,小姑娘霎那升腾而起想要帮忙的好心却被对方无情捻作了驴肝肺。在那扇门被隔空重重砸上的前一秒,那方不甚清晰脸色却慌张发白到有些歇斯底里的表情随着突然而来的疾风却像是一把无形大手将她甩出了门外,绫杳的最后一丝视线残留男人半卷而起的裤腿上,黑暗旋即吞噬,突而的袭击令得还未反应而过的小姑娘险些一屁股栽倒在地,残破的厨门便被重重甩上,轰隆的余震惊飞了一片小憩在园中枝桠间的鸟儿。几滴晃出的灯油炙烫得险些溅落在手,绫杳一时气急上脑转身欲走间,一擦而过的眼角余光却见着远处渐消的余风赤裸裸地袒露在干洁的月色下,几道轻悠飞扬在光色之下的浅影。黑影在掌间被轻轻捻碎,碎屑沿着指缝滑落——“…符灰?”逆着月光,绫杳好不容易才看清了那未曾燃尽的焦黑符纸。嗫喏着转身,心里的疑矛锐指向那紧闭的厨门之内…一如方才的突然也令她下意识忽略了这突奏的狂风中其实并无半分灵力催动的事实。天地之间唯二的光源也在下一刻突拂而来的夜风中化为一片别无二致的寂静,绫杳举着那已然被吹灭的灯独立在院中,周围一片沉寂,黑暗之中,唯有那亘古的月色庭下空明,残叶拂动拍打的响声,却好像独独缺了什么令人怀念的东西…那是属于夏天的——蝉鸣。好似那埋藏在土中二十余载只为一夕鸣叫的小虫子聒噪起来,这夏天便有了那独特的味道。塞野虽好,未有乡鸣。她曾在数不清的夏日光斑间躲在细碎的枝桠下做着那越古至今的梦,从未太觉特别,如今…却有些太过安静,安静到令人感觉孤独。就像是这天地之间唯一的生灵。修道者…修仙人,成神者呢?……一朝潜伏,十年…百年…千年…数十万年,他们努力的是什么?其实他们也不过是那鸣蝉罢了。天地万物,有时常常看一夕春长秋落,以为自己能成为那万中无一的永恒,到底谁也脱不开逃不走…万物都是一样的。平等而又得求。她突而有些怀念穆青在时的样子,纵那时夜梦不逢,从三更的窗棂间推望,到底有几盏微弱灯蕊在空寂的风中摇摇晃晃,照亮了圈落的那处,留下更多惹人神思的留白。归途有终…就像是一个家。或许这般凄落的景象总让人有些胡思乱想,绫杳站在风中不知愣了多久,好似才被那继来的夜风冷醒,下意识地抱臂间却蓦然摸到自己过于轻薄的内衫。“嘁…”灵力微催,空气却好似只是波荡了一下,冷寂多日的信灯在风中被重新点亮,像是含着一颗从未有人见过的星星,晃晃着浅映了半个夏夜。或许是在外头吹了半晌冷风,一时上头的怒火好似也被夜风的凉意融落无形,小姑娘低叹了一口气,终是重新将手中已然变凉的灯托重新点起,深吸一气,抬手吱呀一声——再度推开了那道紧闭厨门。“事先说好,本姑娘是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这病秧子计较…”她再怎么不高兴对方总归总是救了她一命的,往一万步退远了说,虽然她这伤到底是自己作出来的因素比较多,但是桓容好歹是帮她包扎了伤的。就算以后老死不相往来,小姑娘自认为自个还是恩怨分明的,方且她绫杳从不爱欠人人情,虽说如今稀里糊涂欠了,男人再怎么无情无耻无理取闹最起码她得保证对方让她把人情还完了才能翘辫子,人族都讲究四肢健全,桓容那两条腿本就不能动,如今加上手更是雪上加霜,就算他那轮椅是齿轮机关设计后的半自动,但到底还需要手来cao纵方向,要是没有她不计前嫌、见义勇为,那个臭男人估计现在还在原地喝冷……欸欸欸???!!!绫杳猛地愣在原地。像是瞬然傻了眼般,那灯火光澈中,方才还在灶房中的人影连人带轮椅消失得无影无踪。若非方才她一直站在门前,而这个后院又是一眼可观的,不若她还以为她方才真是活见了鬼…啊啊啊啊啊啊啊!他娘的这是真的有鬼啊啊啊!!!反应过来的霎那小姑娘的头皮像猛然过了电般汗毛耸立,绫杳可以万分确定即使是她爷爷绫沉那般只离登仙一步之遥的老怪物也不可能在一个小有修为的金丹面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一个大男人——方且还是一个坐着轮椅的残疾人!手中的灯火也在下一刻被莫由来的阴风霎那熄灭,小姑娘几乎踉跄险些栽倒在地,继而小脸发白见鬼似地将手中的灯托当啷一扔,手脚并用几乎是屁滚尿流般逃离了现场。空寂无人的庭院中,吱呀晃动的信灯都仿佛裹上了几分诡异色彩,月光被漂泊的浓云笼罩,夜也好像一下子变得无比恐怖黑暗,绫杳几乎忘却自己是个灵修只顾匆慌逃窜间,与左脚踏出灶房的步点一同亮起的,还有那空寂书房中的灯。瞳孔放大的杏眸中赫然倒映出一道坐着轮椅的黑影在呼吸的须臾片刻从书房左侧瞬移到书房右侧的诡异景象…“啊啊啊啊啊啊啊!!!!爷爷啊啊啊啊真的有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师兄…呜呜呜凌通……啊啊啊啊!!”一声比之前关门声更为凌厉可怕的惨叫在浓云惨淡中响起。庭院中突现的黑影像是那些用来唬小孩的话本中的场景一般,逆着再一次出现的月光,乍现的人形阴影笼罩在几乎吓得哭出声的惨白小脸上。继而,便见那滂沱的黑影朝她伸出那深渊之手,像是要彻底将她一齐,拖入那黑暗之中的修罗炼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不要过来啊啊啊啊!!呜呜呜……”已然草草擦过身上水痕的男人掌间尚还带着几分湿意,月光下澈,照见那被拽着胳膊惨兮兮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完全忘记自己其实是个金丹大修的小姑娘,男人却是一脸欲言又止的无奈…桓容:“……”“或许…你听过阵法麽?”绫杳:“呜呜呜……嗝儿?”374、渐失这天气好似愈发热了。绫杳颇有些烦躁地拉了拉身上轻薄的罩衫,随手拭去额间的细汗,炙烈的太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曾停息地烘烤着这片土地上单薄的水份,把那所剩无几的确乎也要尽数收入囊中,就连躲在这为数不多的庇荫之下也仿佛难掩其燥热,心里头像是生了一撮小火苗,令人莫由来地感到愤怒与烦躁。从不信鬼怪之说的小姑娘向来用此常常嘲讽自小几乎一齐长大的师兄绫通,那夜却被一个‘简单’的传送阵法吓得哭爹喊娘,光荣成为某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绫姓女子一生难以回望的人生污点。至少绫杳是这么觉得的。小姑娘像是街边小痞子一般大大咧咧坐在后院的庇荫之处,随手从身侧小碟中抓起一把瓜子,可还未放到嘴边,便又烦躁地整把扔了回去,半眯的杏眸不知已是这段时间多少次瞟向那紧闭的房门,时间若流水,一下便离桓容醒的那日去了七天的时光。不但是这天气令人烦躁…人也是一般。说起来,她也不知这种状况是好是坏。大概这段时日唯一有些见好的也只有她后背上的伤,至于桓容…她再度忍不住撇向那紧闭的房门,明明是这般燥热的天气,那道木门却好似冷冰冰地,将一切都隔绝在那道方寸之外,一切之中…好似自然也包括她。原来她根本没那般特别…无论从半个多月前的留下,再到男人伸手施救…一切的一切,好像就是她自作多情罢了。绫杳也不知为何自己突而对这个贯穿始终的问题纠结起来,她明明是不在意的,而且她也自认对这种冷冰冰的老古板男人无何兴趣,包括桓容身上还带着她向来最为讨厌的、属于那些红尘政客的假仁假善,所谓的胸怀大义不过是话本书中那些孑然直愣的主角才会做的愚蠢事,人不为己,活该被那旁人虎狼之心吞噬得干干净净。伪善…自私!无趣!明明一眼就可以望得干净的缺点,恰好完美踩在了她绫大小姐的厌恶点上,她本可以拍拍屁股就像从兑泽出走那样,远离乾州,远离青崖镇逃得远远的,走得一干二净…可无数次说到要走、想走…她却始终迈不动步子。这男人好似对她下了什么蛊,将一个步履千风的金丹道修轻松圈在了这一眼就可以望尽的四方天中。绫杳说不上来这种奇怪的感觉,或许从也没有眉目考虑过自己未来将会如何,普通人一生的名利从当年那秃头老皇帝在云顶修会上对她一见钟情之后趋于顶峰,她好似轻轻松松获得了太多人没有的地位与恭维…从兑泽、还是天赋,再加上所谓‘天之娇女’的身份,就连那常人见之都要顶礼叩拜的、半步入神的老怪都对她一脸地慈和纵容——人的欲望一旦趋近于饱满,反而是一件最为可怕的事。可她从未想过要成为某个人的特殊,即使在许多人眼中她已经那般地唯一与特殊…可桓容呢?也许是那些话本上的富二代、官二代常犯的病也到了她的身上,又或许是这段时日实在太过寂寞…但那在之前的修行也不是没有过的,寻常的修道者要等一天道机缘有时五年十年还算短暂,活活等上百年的也不是没有,修道者,修仙人阿…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与跟自我相处的经验。可她总想听一听男人的想法。那些叛逆的话,那些离经叛道的想法,他好像通通都能理解,通通都能明白,也通通都能懂她…纵使他们这般久了,完整的话还未说超过十句,十之七八还用在了争吵上。他会懂…小姑娘眨了眨眼,或许从一瞬间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前以为无趣古板的这个男人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离经叛道者——纸…散落满屋的纸。那要从七日之前说起了。………正如绫杳所想的那般,她也不知眼前之事该是好是坏。那简直想让她删除遗忘的夜晚的第二日,桓容的睡眠就好似愈来愈长。满屏的尴尬是有的,可连带着的还有她几乎一夜难眠,熬着夜捧着潦草记着笔记与男人给予的几册书整整看了一夜的兴奋。阵法之术兑泽不是未曾学过,可小姑娘一听那所谓六爻就上下眼皮直打架,还不如所谓闭关打坐一日来得清爽,索性第二节课便翘课拉着师兄绫通逃下山去玩了,可未只这后面的内容这般有意思。可足足研读了一夜,明明每一个字都那般刻骨地认识,连在一齐却不知名为何意,生生将某个做事三把火的小姑娘磨秃了一半——‘若得大道,纵来者神阶,无缘可探法者来去之踪’这是那本阵法的第一页所作的小注。却也好似恰好解释了,男人为何能轻轻松松坐着轮椅随意瞬移到这方地处的任何一点的脉门之上。虽说单从理论来说,这是几乎是不可实现的。绫杳凭借自己浅薄的知识大抵稍稍理解了这个阵法的基本原理,比如从一点到另一点的阵移需要对应的五行八卦,所指所绘的前脉也会相应不同,就如北斗七星那般依点成线,常人就算练到大成也只能做特定几点的定向位移…薄薄几册翻来覆去几下便翻完了,可待到第三次翻到最后一册的最后一页之时,发黄泛旧的书皮中却蓦然掉出一页工工整整折好的单页来,折角的页码还是人为写箸,其上俊秀的小楷像极了前者所书之人的字迹,却又无端多了几分花敛…是一个女子的字迹。绫杳一闪而过的念头无所可得,却带着几分莫名的笃定。提头用着朱砂小笔轻轻提了一‘改’字,或因岁月良久浅浅蕴透了纸背,目光落在最后一行之上,便只见得所书的最后一句其是‘如此可得来去无束也’。而那卷卷册册所写所书的字体,无非与那时桓容沉睡时她所翻得的男人的着笔别无二致。绵延岁月的斑驳将在那薄纸上攀援,力透纸背的残墨晕开,几乎遮住了那背后小巧的二字提名——“…荼……”睫毛微颤,绫杳轻念出声。然还来不及太多求证…第二日相见之时,桓容已将昨日之事忘得一干二净,更令她渐渐感到不安的,更是男人迅速消融的记忆。一日的沉睡时间比一日要漫长,桓容好似在做一个只拥有他自己的梦,或许梦中有所有的过去…可待至第三日醒来,不但是她,就连穆青…也被遗忘得干干净净。绫杳不知自己日渐愈累的不安感来源于何方,穆青甚至没有与她说过男人这般遗忘的前因后果是什么…未来又会怎样,她每日都得面对不知道遗忘了多少的男人反复介绍自己的名字与身份,她甚至不知晓桓容到底是人是鬼是仙是魔——唯有做的,只能把他当作最病弱的rou体凡胎照顾着,尽可能用着在柜台中找到的银两给男人从隔壁酒楼点送一日三餐。纵使男人一口未动,若非看见能说能睡,她都几乎要掐着桓容脖子强行灌进去了。至于每日在桓容面前的故作无事,或许也是对于自己的一种安抚。记忆丢失…到底死不了人的——可还是惶恐,莫由来地惶恐几乎令她整夜整夜合不上眼。就在绫杳打算无论如何也要将男人捆着带回师门之时,事情却在她去送粥的第四日清晨发生了转机——“……”“总之…总之你爱吃不吃,怀疑我下毒你便扔出去就好!…”像是无能狂怒,明明对的是男人那副一日一日什么都不记得的呆脸发火,其实气得更是自己。就像每一日那般,绫杳深吸一口气,对着那个日日更新的男人开始坐着自我介绍…“真是…当真要每日都来一回…”即使每一日明明都是无用功。他总会在第二日,把她的担心,她的生气,她的无所适从…包括她本人都忘得一干二净。“我是你新收的徒儿,我叫——”“我知晓,你叫绫杳。”他却突然插嘴道。清晨阳光打在他单薄的侧脸上,就好像轻薄而又简单地化在了光影里,令人无法触碰。就像她其实知晓她不叫桓容,或许连男人也未曾知晓,更也许早就忘记了给予她那几册书的某一册背后,小小地攥写着三个字——‘玄桓书’日期却已然模糊。比起魔鬼蛇神,或是一个最为普通不过的凡人,她似乎更相信…他是一个未曾载入史册的神明。375、泥沼然之后的时至今日,那个名为玄桓的男人却丝毫没有好转,反倒像是变本加厉般日复一日地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沉闷地兀自在着写的长桌旁,一坐就是整整一日。日出日落。他在画画,画…一个女子。至少从那些满到几乎要溢出书房横断的废纸中是可以看出来的。不知为何,或许是女子天生的第六感,还是因为别的,明明是那般可以称作偶然到机缘巧合的事…那张在书中掉出的删改批纸,即使绫杳知晓,人族一本古旧的传世许些作者都需所谓‘批阅十载增删五次’,更何提那些古旧皇朝的史记,更是一场群策群力的宏大工程,反观这本一看便玄之又玄的精妙爻阵……删改批注本应是很平常的事。可她未免地在意起来。在意那个与男人字迹几乎相同的人,在意这本书背后的故事,更在意…他的过去。他是怎样的人,拥有着怎样的身份,从木偶穆青再到如今落脚的青崖镇,还有那与之结交的所谓的萧公子,再加上那个神秘的阵法——她几乎对她一无所知。站在他面前,绫杳有时会觉得自己在人族中好似佼佼的两百多年时光仿佛面对着川流不息的高川大江,一如踏足于那不知去向何方的长逝流水中,从也没有短暂的人族去问去追寻,脚下的奔流又是从何时开始流淌。他在画一个人…一个女子。那个…名作荼的女子。或许从忍不住好奇心拾起第一张揉皱的废纸之前,她就好像已经知道了答案。被仔细抚平摊开的宣纸摊放在膝头,从初始的只有场景与动作的无脸像,再到如今三日后惟妙惟肖洋溢地、笑着的五官,面前的女子好似很陌生,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有月下枝头的笑,有池湖戏水的笑,也有伏案半托着小脸抬起杏眸来洋溢的笑——却都是笑。直至那厚厚一打被她不知第几次信手翻尽,那无论何时何地的笑却仿佛能隔着每一层不同的纸相同地嵌合在一处,甚至连眉尾轻悠挑起的幅度都是一模一样的。明明那三点两墨绘就出来的五官灵动可人,却独独少了一样令人难以忽视的东西…真实。那女子,好似便就是无魂无魄的画中人,苍白平面地只游留于纸面的方寸之间。五官相同…?绫杳眯着眼抬头望了望已经偏斜的太阳,又是一日即将的落幕,可那炽热的、永不燃尽的暴戾光团好似永不熄灭,就如这入夏的白昼越来越长,她抬首,将那反复翻折的轻薄宣纸袒露在刺目的阳光之下,画上女子的面容随着那过分的燥热很快地曝露在阳光下与那柔弱的宣纸一齐干脆,随着信手突而重重地一握,黑白掺点的碎屑犹如一阵荒漠落雪,挥手扬逸在空中。那自然是相同的——因为从第二日开始,男人便依照这那张不知保存了多久的旧画像是疯了般一张接一张反复临摹着其上之人的一颦一笑。书斋微敞的门棂后,一个浅青衣裙的女子正杏眸弯弯地半掩着身,像是故意想捉弄人般从门扉间歪头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却遮不住怀里抱着的一捧黄花,还有连着枝干整小枝折下的露水青梅。‘蹴罢秋千……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绫杳敛眸,昨夜晦暗的灯影半打在男人已然累极昏睡的侧脸上…这同时也是她这几日参透而用到的第一个阵法,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房中外人免进的书桌旁,就像是一个无赖的小偷,却忍不住将指尖抚上了那墨迹已然微微浅晕的最后一句。“…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玄桓…玄…桓……那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对于男人来说确乎是漫长的——对于绫杳同样也是。即使她真正的理智好似是随着那道清脆的撕纸声一齐回归的。她撕了男人的画。…就在方才。明明不是什么大的体力活,甚至只是趁男人未反应而过之时信手一撕的功夫,此刻的绫杳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如她也不知自己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该是什么好…愤怒?难过?歇斯底里?还是干脆冷酷得像一张未干的画皮。面前之人就好似像是不可置信般霎那愣在了原地,那抬起的俊脸此刻眼下满是熬了三个日夜的乌青,甚至连向来喜整洁爱干净的衣袍上都扑了一层薄灰,大袖上还凌乱地染上了数道未干的墨痕,细碎的胡渣粗硬地从男人向来光洁的下巴冒出不短的一茬,像是骄傲彰示着自己旺盛的生命力,枯黄消瘦的面容却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一二十岁。将行入木的枯败死气仿佛一块千年不化的老冰,在这般燥热的天气将人冻如骨髓。她在期待着什么呢?…绫杳不知道。她甚至觉得,男人在这般的情景之下激愤地骂一骂她也好,更甚于做出什么能称得上是活人的、生气的愤怒,痛失所爱的难过……甚至于那日与她争吵仁义的歇斯底里。绫杳愣愣地站在那里,却仿佛方才只是出演了一场晦涩无味的小丑剧目般,像个傻子。她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在不知过了多时的怔愣中回过神来,那双漂亮地好似湖光山色的天青色眼眸彻底成为了一滩死水,时间仿佛变得难以感知,面前之人就只是那般平静地僵硬抬首,从她的手中,将那已然被残破地撕作两半的旧画,小心翼翼地半抱在了怀中。“…你出去罢。”他垂眸淡淡这般道,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一眼,甚至于对她这个罪魁祸首施舍什么情绪,只是信手又提起笔来。这时绫杳确乎才发现,男人手中的笔却好似是用一根老竹粗制滥造、甚至于路边随处可见的杂物摊都不会进的破烂货色,甚至于那笔杆尾处还有一道磕碰出来的裂痕。她没有动,脚上像是拖了数万斤的枷锁,沉得她抬不起步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缓慢而又艰难的拖驶着那不知坐了多少年的轮椅上在旁侧的凌乱的书隔中翻找着什么——那幅画就像是他最为宝贵的、珍贵的…被小心地抱在怀中。即使已然被撕碎。而施暴者就这般不受谴责,也没有被原谅地,轻描淡写地成为了过去。屋内静悄悄的,天边的昼阳还没落下,却静得只能听见物品被凌乱翻找的磕碰声,直至不知多久之后,男人确乎才找到自己所想要的东西,颤抖的手几乎握不住那瓷白的瓶子,黏稠的浆糊却在下一刻与那清脆的碎裂声一齐成为过去——怀中被再次抢夺而过的画被一道道灵力几乎撕做了不可复原的碎屑。那浅浅发黄的画纸像是一阵迟来的雪、早至的冬,漫天飞舞,笼罩着,飞舞着,她就像是一个修罗,一个彻彻底底的恶魔,残忍地摧毁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残疾人最后一丝弥留的珍贵…也仿佛拿走了深冬旅人的最后一颗火种。“……”比起穆青,他更像是一个真实地、活在一个鲜活躯壳中的木偶。绫杳觉得那时的自己大概是愤怒到极点的,那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歇斯底里,即使她也不知这种愤怒来源于何方,甚至她又有什么立场愤怒——可随着张开的嘴一齐掉下的,还有咸涩的眼泪。“…玄桓!”施暴者怎好意思流泪呢,她不明白,却好像满心揣着的,只有难过。她不知什么是爱而不得,也从未经历过何种生离死别,那旁人苦苦追寻,世人求着的,却永远求不到的,也是佛道所说的苦楚。“玄桓…”她哽咽着又唤了一声,却不知从男人的角度,她却是逆着光,站在了光影里。就好像那日一样。那日…“你别傻了!玄桓!”她…好像也是这么说的。他曾经那么地想告诉她,他不只是老师,也可以成为玄桓…老师…男人面前却闪过那片刻的种种…若是老师,那便一辈子…只做她的老师。只要她还需要他。只要…他还在。他好像忘了好多…忘了过去种种,忘了很多很多的人,不过他不在乎…不在乎……可她好像也终于成为了陌生人。他记不起她了,记不起她的相貌,记不起他们曾在一齐的种种,也记不起她对她说过的话了…荼儿…荼……她“反正我已经…如若….…我们都会死的——”逆着光的身影,好像她那日她走出山洞那般决绝,即使早便他知道她终有那么一日,可她终是毫不犹豫地转身,就再没有回来。他很想告诉她,也同样可以保护她…直到他死。或许是一个梦,走马观花的一个梦,一个美梦——他眯着眸,在那刺目的逆光种好像恍惚地瞧见那道身影朝着他直直奔来,那样毫不犹豫地,笃定地,又果决地…选择了他。就像她选择那个名为他弟弟的人一样。“荼儿…荼儿……”这本就是一个陷阱。他盼望她永不回头,却渴望她坚定地与他一齐深陷泥沼。真好…玄桓试图抬手将向那奔来的逆影牢牢的抓在手里,忽而笑了,却在下一秒沉入了一片黑暗。至少这一次——她终于选择了他。376、泡影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一辈子也不可能道歉的!绫杳臭起脸来故作蛮不在意地哼哼两声,试图令面前镜子里的人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却在下一秒瞬然垮塌,愁云惨淡的小脸好似一朵开败了的花。所以说…当时她作死撕这么碎干嘛!!!反过脸去,不大的床榻被褥之上满是不成形的凌乱纸片,小姑娘几乎将自己关在房间内手酸腰酸脖子酸地拼了整整一个上午,得以相合的部分却不到十分之一,还有些许窟窿的碎片怎么也找不到相契的,甚至大多都已然碎得看不出特征…这明显是一个浩大的工程。甚至连她本人都不确定,她撅着屁股趴在书房地面上一点一点拾起的碎片是不是还有什么未曾发现的漏网之鱼。要说仙术是有破镜重圆之法,绫杳也的确习过,可她那目前所学的半斤八两,最多将那拼合好的画面复原如初,却不能无中生有,也无法令得这些碎片有思想地回到自己该回去的地方。将那碎片小心翼翼地收拾清楚之后小姑娘才烦躁地一跃扑入了暖烘烘的床榻,塞外的太阳斜斜晒着,绫杳烦躁地将小脸凿入被窝中狠狠蹭了又蹭,头顶的额发呆毛似地翘起两三根,若是能回溯时空,她几乎懊悔地想要回到昨日将那个没带脑子的自己揍个鼻青脸肿。绫杳人生生涯的瓶颈与低谷居然出现在怎么与一个人进行简单的道歉上。毕竟大小姐是从来不需要道歉的…自小到大端是有别人与她道歉的份儿,平日就算犯个小错翘课溜下山去玩对着自家爷爷也只是随口认个错,其实压根心里便没当回事,依着‘绝不再犯,下次还敢’的脾性一路折腾——好在那个名作玄桓的男人而后突而晕了过去,将他安顿好后,绫杳便将自己关在了房间内,整整一夜都未曾阖眼。男人是在半夜时分醒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茶馆便这么地局促,她自顾将自己的房间搬到了临窗了院的那一侧,像是失了魂般趴在窗棂旁愣愣地望着那紧闭的书房出神,细耳的风里确乎还参杂着塞边依旧的驼铃声,杳杳摇曳,明明是期盼男人醒来的她却在听到书房传来的细微动静之后若贼似地将那大开的窗棂霎那合得紧紧地。她不知晓自己这是怎么了,甚至于那时落下的泪,都好像令人莫名其妙。玄桓…玄…桓…她不知已是第几次默念着这个名字,一笔一划的结构好似烙刻在骨髓上,那是一种她从未遇过的感觉,令人彷徨又陌生,却好似冥冥之中,她终是会遇到…也许是找到这么个人,塞外江南的愁绪沿着风一路吹进了乾州兑泽,也一路吹进了她的梦里。像是不自觉地跳下床再度走到了镜前,镜中之人的相貌依旧带着淡淡的愁,小脸的苦意却掩不住那弯弯地、像是天生就适合笑的杏眸,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她与镜中人隔着一面薄薄的铜黄相望。她歪头,镜中之人便也随之如此;她眨眼,镜中之人便也继是模仿…或有那么长望的一瞬,绫杳却觉得镜中的女子竟这般陌生,就好像…这其实是一副并不属于她的皮囊。然心下微动,这个念头便转瞬即逝,那足足顶用了近三百年的小脸又恢复了那股令她熟悉的感觉。屋内依旧静悄悄地,像是亘古便存在的寂静仿佛将仅剩的空气一点一滴压至极限,小桌上那勉强拼凑而起的女子身躯却独独缺了面容,即使她花了一个早晨翻遍了每一个碎片,却没有丝毫的痕迹。就像她从未存在过一般,却又仿佛无处不在。挤压的空气令人无法呼吸。像是打捞上岸的鱼挣扎至缺氧而死的前一秒,挣扎着深吸一气,绫杳终像是逃生般踹开那几乎紧闭了一天的房门,重度缺氧的大脑充血肿胀,步履生风,脚下却仿佛踩着无法触碰实体的云,直至下楼的最后她几乎是一路跑了起来——至少她需要一个答案。她至始至终…只需要一个答案。不需自作多情,也不用自我欺骗,多日而来无论是基于特殊感的挣扎,还是那股莫名情绪的上涌,或是突如而来的愤怒、冲动和悲伤…她只想要一个答案。其实她一直在自欺欺人。自欺欺人自己是特别的,自欺欺人自己其实很重要,自欺欺人…或许他对她有过一点点的在乎。在乎…这个词好像亲密又疏远。明明只是下楼穿过小院的功夫,她气喘吁吁却好像跑了很远很远,她迫切地想抓住什么,却又好像是逃离般,远远地…想要远远地跑到天南地北的另一处…自作聪明的傻子、自欺欺人的可怜虫、自作多情的小丑——只要他说——他说他不需要她了,让她离开,让她去任何地方,回乾州、去塞外或是到滂沱的东海也好,她都会走的远远地…再也不见。绫杳佝偻而无力地立在那扇紧闭的门前,不知站了多久,终像是鼓起仅剩的最后一点勇气想要推开那扇轻易的门,却仿若置若万斤,连抬手的力气都不曾留契。轻颤的指尖触了又碰,终是有勇气霎那推出的手却在下一刻随着门开的吱呀声凝滞在半空。阳光照在男人清瘦的俊脸上,湛湛的天青长眸湖光山色,像是浓缩在方寸眉宇之间的瑶池。“……”满脑子堆满质问的口吻连着那上头的热血仿佛在一瞬间化作了梦幻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