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夜行

    永恒的群星下,大西洋波涛荡漾,一望无边的苍穹环抱着这艘夜行的航船,它寂静无声,仿佛和整个世界一样在沉睡。

    但是寂静骗不了一切,人类以外的生物没有睡着。当某只觅食的老鼠从黑暗的角落爬上厨房的舷窗,午夜的海景落在它那并不清晰的眼眸中,它会觉得天空仿佛降落下来,与大海碰面————在这样的相会里,某种巨大的秘密将会被揭示出来,某种沟峡将会奇迹般地被永远合拢。

    没有谁比吸血鬼更了解吸血鬼惯用的、掩盖狩猎痕迹的手段,我和爱丽丝分头行动;只要下定决心、锁住目标,用奥尔菲斯的笑谈来说,那就是“刑侦中一个凭本能思索的吸血鬼,胜过最心思缜密的人类侦探”。

    因此从速度、路况和时间差来推算,在这条我与爱丽丝背向而行的船舷上,人类眼里的死神之影将会在其中一端降临。

    是我碰上了。

    “果然是你!”我跳上这道俯临大海的栏杆,堵住了他的最佳撤离途径。

    杰克泰然自若地转身面向我,仿佛他所驻足的,不是离万丈深海不足一步之遥的边缘,甚至不像是站立在栏杆上,而是漂浮在脆弱的围杆上。

    一身黑衣使他只露出阒无生气的苍白脸庞,那高大颀长的躯干宛如都市怪谈中、夜行人最不想遇到的“瘦高鬼影”。

    “晚上好。”他对我露出微笑,而不欲废话的我果断地出手,向他扑过去。

    “你总让我觉得干脆利落————但你瞄准了哪儿?”

    冷不丁从身后响起的声音让我猝然回头,与此同时一只冰冷的手碰到了我的脸,虽然自己也是吸血鬼,此刻的我却被他的温度冻得一个寒颤。

    下一瞬,那只手毫不留情卡住了我的咽喉。

    这场快如闪电的较量瞬间停滞了,杰克钳制我的力量是如此的阙强有力,以至于我的挣扎简直如同一个羸弱的孩子。他的眼睛在夜色中呈现出瘆人的猩红色。

    他说:“论追踪,你比我想的要快,但对力量的掌控,你也比我想的糟糕得多。”

    随后不等我说什么来迂回,他的头就倾向我,以吸血鬼的姿势,弯下来吻了我。

    ……吸血鬼的亲吻和人类是不一样的:明明都是嘴唇的触碰,但我无法混为一谈。

    曾经奥尔菲斯的吸血鬼之吻让我身心失控地出逃,以至于咬伤了失去生母的爱丽丝……几十年了,吸血鬼的亲吻第二次降临了我,我想闪避却无能为力,只能任由两瓣没有温度的薄唇堵住自己的全部呼吸。

    由于身体被束缚,我唯有紧闭唇齿,不让杰克更进一步,我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接下来熟悉的味道却让我愣住了,使他轻而易举地撬开了我的牙关————因为他突然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我无可避免地尝到了他的血。

    除了被初拥的那一夜,我没有喝过同类的血,它的甜美是致命的,以至于当那滴血从舌尖化开时,我感觉四周的黑夜像受高温的玻璃似的一片片地分崩离析,要我无能为力地跌入了一段虚无幻境中。

    “很抱歉,不得不用这种方式与你对话。”杰克的身影从虚无中浮现,“我的时间不多了,这里是我的内心世界,我无意伤害你……当然也包括你的女儿。”

    “你究竟要做什么?”

    “在我的身体内,有两个‘我’。”他指向自己,“我是其中一个,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另一个的存在,唆使我将儿童玩具剪碎————“

    他的人生全由不得自己做主,另一个“自己”与生俱来对生命怀着惊人的恶意:当杰克还是人类的时候,他在伦敦夜幕中所犯下的血腥杀戮就不亚于任何一个吸血鬼,正因此,那个天生坏种有机会、甚至可以说是有计划地与吸血鬼相遇,然后将自己也变成了吸血鬼。

    温良的杰克绝望地明白,此般命运将变成永恒,唯一挑战命运办法就是死去。

    他决心逃向撒旦。

    “于是我开始寻找逃向撒旦的办法,正当这时,你出现了。”

    说到这里,杰克握住了我的手:

    “多年以来,我眼里的前景都狰狞而残酷,于是我宁可待在地狱。这种渴盼的种子许久以前就在我的内心种下,当你登上游轮、低着头拨弄行李箱时,它破土而出并绽放了。”

    毫无疑问,仅那一眼便要他注意到了我:我让他看到了达成目的的希望。

    为了避开另一个人格的监视,杰克设计接近、并用情书出尔反尔地陷害了我,我也如他所愿,在这个夜晚追踪到了此地,一切算计皆是他为自己逃向撒旦的步步为营。

    “不过,也还是有并非心计的部分。”

    说到这里,杰克突然松了手:

    “那首诗……我没有说谎。”

    他说得语词凝重,不再是类似罗曼蒂克的戏谑,而是艰难或沉重的决心。

    并且随着杰克的话音落下,他已经离我越来越远,突然间我感觉到四周的幻境在流动扭曲,大有要重返现实的征兆。

    我一下子回过神,伸出手想拉住他:“杰克————”

    然而来不及了,一股好似水面浮力的力量将我猛地拽回了现实世界,伸手的惯性使我一下子扑到了栏杆上,而眼前是波涛起伏的黑色海面,杰克的身影如同慢放镜头一样仰面坠落,水花迅速消失,没有一丝痕迹。

    只有海风在游荡。

    我看着这转瞬即过的一切,感觉夜空压了下来,压得我难以呼吸,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的毅然与决心震荡着我的心弦,我低下头把脸紧贴着栏杆,突然捂住嘴,无声地大哭起来。

    但我不能沉湎下去。很快爱丽丝就找了过来,她焦急地问我有没有情况,因为她那边一无所获。

    我尽量隐藏好自己的情绪,牵上她的手:“爱丽丝,都解决了,他不可能从九千米的深海里回来的。”

    我催促她回去,自己也返回了先前“关押”的房间,独自静坐着等待。

    差不多日上三竿的时候,门被打开了,幸好是个没有刺眼阳光的阴天:似乎离英国越近,晴空也就越罕见。

    船员给我道了歉,因为这一夜,柯斯米斯基成了新的失踪者,在他的房间里,人们找到了他承认自己是凶手的遗书。现在他们都说他是疯子。

    旅途重返了正常的轨迹:航行的目的地是欧洲大陆的海港,但这以前,会先停靠英伦三岛。

    我对爱丽丝说:“我们改变去欧洲大陆的计划,直接在英国下船吧。”

    ————杰克在幻境里将身后事委托于我,我由此得知,欧洲各地分布着长老作为一方吸血鬼的统领,不过这更像是一种管理关系,而非从属关系。

    他告诉了我英伦地区的长老住址,以及一段密文,我能借此使长老相信,我口中的见闻是柯斯米斯基最后的遗言,而母女二人可以在伦敦得到长老的安顿与庇护。

    他最后的委托是:“请将我的秘密保留在你与长老之间。”

    我不停地想着杰克,恍惚中又听到了乌鸦的声音,那些无法驱除的鸟鸣和我自己掺杂着恐惧的迷茫纠缠在一起,奥尔菲斯讽刺我“想死又怕死”的那些话也反复在脑海里播放,我开始做梦,或者产生幻觉,感到自己当时冲出了围栏,和杰克一起坠入了深海:这片海用噩梦和清晰而又痛楚的回忆安抚着我。

    “mama?”

    爱丽丝收回在我眼前晃的手,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我:“mama?你还好吗?”

    我才意识到自己对着爱丽丝已经走神很久了,连忙扬起歉意的笑容:“爱丽丝,我没事————刚刚说什么来着?”

    “我说,”她垂下眼,“我不想去伦敦,为什么要改变计划?”

    我只想着自己必须去伦敦,杰克没有逼迫我,但我自行把委托强化成了“非如此不可”,因而,我用不可商量的语气对她解释:

    “英国游离在欧洲大陆之外,最适合作为我们旅行的先遣站,何况伦敦是现在最繁华的城市,你不是喜欢热闹吗?”

    “可是巴黎也很繁荣。”爱丽丝反驳说,她记得剧院里“父亲”提过的只言片语,“而且,巴黎不是奥尔菲斯的故乡。”

    ————某种变化在她身上产生:她不仅是我的女儿,也是奥尔菲斯的。从我这里,她明白了思考的价值,但是从奥尔菲斯那儿,她认可了喜好对决策的重要性。

    然而,此时的我沉浸在对杰克的追忆里,心潮起伏,硬是拿出了母亲的强硬态度忽略了她的变化:

    “爱丽丝,那已经是很远的事情了,时间早已抹去了他在伦敦的痕迹。”

    命运的漩涡正在不远的夜幕中蛰伏以待,而浑然不觉的我们踏上了杰克的故土。

    也是奥尔菲斯的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