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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塔楼上(游行)

    

    当你遵守那个承诺带着他再次回到那座府邸,你们栖息在塔楼,你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调查过他却一无所获,你感到有什么东西终将来临却只装作不知,日子一天一天慢慢地过着,很多时候你都恍然间以为这就是你们人生所有的缩影,轻易可以概括又难以复制。

    樱花树早已枯死,你用杂物间生锈的锯子把它们一颗一颗砍倒,只留下光秃的残根,他生病的频率更高,时常需要卧床,又做噩梦,他皱着眉大汗淋漓地蜷缩在你怀里,到了早晨你从他背后轻轻将他推醒,他顿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转过头,你听见发丝与布料磨蹭的声音,他迷蒙的睡眼恍然望着你,他的眼睫缓慢颤动显得脆弱,好半天才终于认出是你,下意识半哑着说对不起,你只是习惯地安抚着他的脊骨,吻着他刘海像这两个月以来每一次做的那样,你说没关系。

    他的脸色带有大病初愈的潮红,裹着披肩靠在走廊的柱子旁看你锯树,他没穿鞋子,你也没管他,他的长发再次蓄到腰间,坐下时几乎披到走廊的木板上,你随手咬了一根烟问他要不要在园子里重种什么东西,他看着杂草遍生的假山和干涸的湖泊回答,种梨花吧。

    为什么?你问,他愣了一下,不自然地把长发向后抚了点。

    因为我隐约记得您喜欢梨花。他轻声说。

    那日他醒来得较晚,看见你朦胧中犹豫地摸向你脸,你好笑地捉住他的手说别那么黏人,他还是不安地搂住你,眼尾绯红,他稍微直起身,你正好看见他从宽敞领口里露出泛着病态青色又遍布珍珠光泽的背部,细小的伤痕如同瓷器的裂纹犹如残枝蔓延至洁净的睡袍不住摇曳。

    您去外边一趟吧,老待在家,别闷坏了自己。可你气色还是不好,你担忧地挽起他一缕发尾,他怔愣一会,又低低地笑,显得虚弱又开心,呼吸紊乱湿热让黏腻的冷汗都在虚幻的春日里缓慢蒸发。没事的,我可以照顾自己。

    您是我见过的,心肠最好的人。他梦呓一样说,你看见他苍白柔软的肢体垂下,静得犹如夜里漂浮的磷光,脸上闪着复杂的心绪,你什么都没说,点点头仓皇离开房门,走到园外的小径时再回头看,他似乎坐在窗前望你,满天杨花簌簌,漫漶着春日的残忍和疾病,最终落入他眼帘,花瓣染红路过的飞鸟,他在等待,但你知道樱花落尽,他等不回一个爱他的画家,只能看见一列火车,冒着黑烟驶过他家乡的废墟,一切不过一场共同的幻觉,他苦苦支撑着希望看见那片海的对岸,却只传来一串暗语,那年轻的面孔焦急地将耳朵靠近听筒,对面发出嘶哑的声音,他手里躺着一副沉默的手枪,那人愁苦的唇里只含了一句口信——

    “他们来了。”

    你至死也想不通,他们到底是谁。

    他的身上一直带着一种将死的气息,那不是腐朽的,而是温柔的,眷恋的,像下午从间隙中投下的阳光,像路边开满的花和带着一个喇叭的买凉粉的车,也许他自己也意识不到,他的眼睛带着一种透明的悲伤,静静地漂浮在空中。

    梨花树始终没有开花,你拉着他的手,他的手指戴着你送的戒指,说,明年春天它一定会开,我们可以挨家挨户地送花,去新来的戏班子看戏,你给他披上橘色的披肩,他依着你,秋千上垂下的腿晃晃荡荡没完没了,你絮絮叨叨,而他只是在静谧的春光里看着你,鸟带来叫人遗忘的风。

    你偶尔来到街道,发现这里犹如一个偌大的废墟苟延残喘,你走过大街小巷,颓废似瘟疫感染了人们也感染了墙,而你站在舞台下,连中央都看不到,此时风铃声从身边掠过。

    那是一个孩子,大概不满十六,坐在一辆涂成蓝白色的自行车上送报纸。

    他在那场游行发生时,大概才两岁,当他被他母亲举高,往向那仿佛永远不落的戏台时,会记得那个突兀的影子。

    那场游行单纯看是极为有趣和残忍的,原本面容枯槁的人们狂热到面上红润,他们穿着蓝色或黄色的单衣,臂弯上套着红色环,把初冬的雪震落一地,震到戏台上,震到流血的头颅上,震到人们因为被冻伤而扭曲的脸上。

    继续向上看,会看见为首的人戴着一副没有镜片的镜框,脸上涂满油漆,一只手被扭成蛇的模样,另一只则是空荡荡的袖子还滴着血,他的嗓音沙哑大声,像许久未敲的锣鼓,身躯滑稽地扭动,大概是因为不够专业,他扮小生扮得不像样,而人们用书籍砸他脑袋,他就厉声尖叫一声更努力地唱,应得人们一阵哄笑。

    他作为孩子大概看不懂这些,只是跟着笑,后面的人就没有这人有趣了,他们大多犹如死人那般瞪着眼睛僵直着唱满是杂音的曲子,他也许爬在母亲的肩上犯困,而忽然听见一个突兀的声音,那声音凄凉而带着说不清的冷漠,唱着真正的戏曲,在玩笑般的舞台,在玩笑般的人群中,他犹如压轴登场的戏子,在震天的锣鼓中,在漫天沾血的硝烟里,掀开红色的帷幕,露出一双绿色的,和所有人与众不同的眼睛。

    那人涂着正式的妆,穿着正式的戏服,原本一直坐在轿子里,而现在他在人们的簇拥中平静地,流着血登场了,他戴着沉重的头冠,后面还插着旗子,他就似在真正地唱戏,只是他的腹部中央,是敞开着的,上面用墨汁和仿宋字体写上了四个大字——

    乱纲当诛!

    人们再次哄笑着推搡着他,就像他多年前被哄笑着让他去卖身,但那孩子不知道,他只是看着那轿子里的人,浓墨重彩,只有眼睛和显露的发丝是浅色的,不均匀的,犹如水滴在油画里,无法融入又永远站在那,他自顾自唱着,即使人们不满地拽着他脚上的镣铐,用烧红的烙铁贴上他原本洁白的皮肤,也仿佛什么也没发生那样,轻轻地唱着,悠扬而脱世,不知所谓。

    他坐在母亲肩上,其实看不清那人面容,只是听见他的歌声,气氛愈加热烈,一个坐在从战场上拉来的老坦克的年轻人忽然突发奇想,用高音喇叭对着人们,那尖利的噪音把路过的飞鸟——似乎是大雁都震下来。

    饿得肋骨凸出的人们从那唱戏的人身边挤过去抢大雁,碰巧被大雁砸到的人露出欣喜的表情,紧接着他就连同大雁一起被人们的手撕碎,他的头颅连着颈部被拔出,饿急的人甚至也啃了两口,又全部呕出来,人们sao动不堪,一拳打在对方的脸上,雪像混凝土一样一块一块砸下,碎裂在地上混着牙齿肮脏不堪,后来的专门有组织的屠杀,都没那天的现场更加可怖野蛮。

    人们哄笑着将他整个抬起按进水里,他下意识地挣扎,水被散开的脂粉染成白色,濡湿的淡金色长发一缕一缕地披在锁骨和后背,他背部大敞着,露出大片的灌脓的猩红色伤疤,像蝶翼一样覆盖了他整片肩胛,微微耸动,脂粉水滚落下来直到他凌乱的衣服里,那浅淡的白犹如抓痕遍布他的身躯,印衬着他迷蒙又平淡的绿眼,几乎坚定哀伤得犹如在悲悯。

    明明他是被随意掌控侮辱的人,却好像从未低过头,他不是很能睁开眼,原本白润的手只是无意识地抓住水池的边缘,人们恶劣又有些惶恐地把他的头发扯起来从水里抽出,他们想要看到恐惧,他被扯得生疼大口呼吸着被呛得干呕,眼睛勉强地睁开,只露出一种微妙的平静,仿佛在等待受刑,他们扯着他发尾喊叫道,你可认罪?

    他平复了一下气息,呛出的水把他身上的衣服浸透更加散乱,长发彻底落下沉重的发髻坠到地上发出闷响,他边喘边断断续续地,用一种虚弱近乎气音的声音慢慢回答,我……有什么罪?他被再次掐住后颈用力按下水去,他干咳着脖颈浮现深红色的一圈,像命运勒住的咽喉艰难呼吸着,他痛苦地痉挛着窒息,溅出的水像在沸腾,烫得满腿红肿的脓疮。

    孩子被自己的母亲颤抖着遮住眼睛,但依旧透过指缝看见人群犹如两团黑泥互相绞rou一样挤压,而他还是站在戏台上仿佛没有影响地,唱着逐渐嘶哑的戏,人们扯断他身上的珠链,珠子掉落一地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毫无所觉似的继续用嗓子发着几乎毫无意义的声音,他在人们癫狂的潮水里,像黑海从他身侧奔涌而过。我不服,他断断续续地说。

    一,我从未背叛我的祖国,当祖国深陷危难之时,我奔波为军队募集钱财,遣去家仆后将所有家当上缴给政府来补贴人们生活,从未做过对不起城市里任何人的事情。他的声音含糊,许是因为喉间的异物,带着未散的清亮和一丝轻微的哀伤,杂糅在他的眉眼的红润处,痛苦又无法被任何人,任何事改变。

    孩子和母亲在慌乱中越挤越离他近,孩童清澈的眼睛印着他污浊的面孔,他拽着脖颈上空荡荡的,之前应该是项链的绳子,在初冬不算太冷的温度里,在高悬的戏台上,他眼中的绿意枯萎一般闪着中午耀目的光,他的妆花了一条又一条,眼妆晕开仿佛在无声地哭泣,面无表情而狼狈不堪,水混着脂粉变为白色犹如雪水滑过他的锁骨,他微斜着脸既像回头又像即将落幕,旁边是人们各色的表情,身后是直指他的横木。

    他尝到了水污浊的恶心味道和血腥味,在水下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影,声音听不真切,只能差不多辨认出什么“叛国、乱纲、杀人”,他几乎有一瞬间失去意识,又再次从水面浮出,台下的人们继续喊着让他认罪。

    他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手指因为求生的本能凿进水池壁,他的身躯因为久被囚禁而瘦弱不堪,看上去似乎太容易被摧毁,折断,踩到泥里,人们狰狞地要求他为这些事付出代价,从未想过他也是这一切最大的受害者,他们只是做不到去处刑那些人,需要他这样一个人来发泄而已,他们的愤怒是恐惧,他们的暴力是麻醉。

    路辰只是顺从地抬头看向他们,他的皮肤久不见光显出一种病态的白即使按进淤泥依旧在冬日的暖阳里白得发亮,像早晨的鱼泡浮在水藻里。

    二,我从未偷窃过谁的生活,也从未做出引诱他人之事,我是被卖给这里的,没有权利拒绝也没有能力做你们口中下三流白日宣yin的事,我的爱人……她是无辜的,她的父亲如何,不该怪罪到她一个真心实意为了城市未来着想的,无辜的女孩……呃!人们带着说不清的愤怒将他硬扯出来,他豁裂沾血的指甲被一寸一寸掀开露出发白的皮rou,他终于忍不住在人们的笑声中凄丽地尖叫,盐水把身上的戏服浸得贴紧他身上的伤口带来辣疼。

    他勉强咬下牙关忍住尖锐的痛苦和哭叫,用力甩开头发上的水珠,扯开喉咙几乎是嘶哑地喊:三!

    我杀过人,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杀过人,无论是被逼的,还是主动的,有些人杀的是无辜的妇孺,有些人杀的是占据高位将他人害得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人,呵……在这个世道,大概只有这样的罪孽,才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堕落于此,厮杀于此,我承认,我亲手杀死了那个庇护伪政府的贵族,我是他的妻子,却选择了为了大义杀死了他,那怕要放弃本可以得到的地位和家产……

    他深吸了一口气,耳朵已经失聪,仿佛被关进了某个暗无天日的牢笼,他感到模糊的视线里,笑声和人的面孔是割裂的,恍然间感到他们都是面无表情地观赏着一切,人群的眼睛是黑白色的一堵墙,他甚至觉得自己能看到人们眼球上的血丝,在疲惫的日子里抽出一天看这个以他牺牲为前提的闹剧,就像从前那场戏一样,也许这是第十五场戏,他突兀地笑了。

    你们难道觉得,我应该继续让他活着,在这个民不聊生的时代,继续做一个寄生虫吞噬你们的劳动成果,我恨他,这是一个不正当的报仇,但我知道你们一样恨他,恨他贩卖毒品杀死了你们的亲人,恨他控制了出城的通道把你们饿死在家中……但他确实被我所杀,我只认这个罪。

    他最后几个字咬字异常清晰。

    过了许多年那孩子对那时的细节早已记不清,只记得那个淡漠似一座即将被销毁的神像的身影,在人们褪去被夸大的信仰后无尽的苦难中,似哭非哭,生命如纸般薄被随意撕碎,却只是对他衣角一触即离。

    那是一个惨然的笑,带着过往的悲痛和一丝嘲弄,不知是对这个时代,还是对某个看着这一切的人,血流蜿蜒从他额头一处流下,横跨他狼狈却平静得秀丽的脸,他像早有预料,承受自己的罪孽,接受自己的命运,就像他手捧着一束刚开的梨花忐忑地敲向那扇门,迎接他的是,在未来愿意和他聊那些战时的理想,曾爱过他,他生命中他遇到的最好的女孩,和困守十年的孤独人生,他也许知足了,他最后回归了原定的曲目,唱起了他人生中最后一场正式的戏。

    孩童身边的人望着他带着惋惜的叹息说,他何罪之有。

    而你对这些都不知道,你不知道你曾折断也曾认真爱护的,你在情意正浓时只舍得吻他发丝的放在心尖上的梨花,在他人面前不如一张雪白废纸,他被踩进泥土,腐烂在树根,他被撕碎又永远定格,所有人都不会知道他那时在想什么,只知道他似折翼的鸟在树梢最后一次吟唱时,他眼睛里浮现碎光般的怀念和期盼。

    而如今风铃声掠过身旁,你看向千疮百孔的戏台,只留下了满目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