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小风（路人戬）
不知何时，杨戬在那间寒冷破败的小屋睡了过去。待他醒过来，那只小黑狗依旧依偎在他怀中，睡得正香。 他慢慢坐起身来，打了个寒战，身体能感受到明显的虚弱与无力。 说来也奇怪，两日来他滴水未进，饭更是不必提，但他的状态比想象中的要好太多。难道因为遗传自母亲的神仙血脉，他其实不用进食也能活下去？ 不会饿死，倒是件好事。 只是哪怕不会饿死，这样耗下去，他迟早会耗死在这个深宅大院当中。 这时，在一旁酣睡的小黑狗突然一个激灵，直直蹦了起来。它支起耳朵听了听动静，然后迅速蹿下床，从窗户的缝隙溜了出去。 还好它那么瘦小，不然也不一定出得去。 杨戬先是不解，但很快反应过来，它应当是听到了其他人的动静，所以躲起来了。 这么说，有人要来这里。 虽然杨戬什么也没听到。 他静静在心里数了十个数，门外才终于传来了人类能听到的脚步声。脚步声停在了门口，接下来是门锁哐当一声解开的声音，随即吱呀一声，锁了两日的门总算舍得敞开一次。 来者是一个女子，侍女打扮。她默不作声地走进来，将手中端着的饭菜放在了一旁的小桌上，一碗粥，一碟菜，一份汤，比起喝西北风，这顿饭算得上十分丰盛。 是她……？ 杨戬认得她。 几日前他逃跑时，就是因为选择救下这个侍女，才错失了彻底脱身的时机，导致他再度身陷囹圄。 侍女放下饭菜，转身走向门边。杨戬以为她要离开，没想到她在门前停下了脚步，然后抬手关上了门。 她转过身，在杨戬惊讶的目光中行了大礼：“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她果然是为此而来。杨戬心中叹了口气，上前将侍女扶起，全身的伤口也跟着哀鸣起来。他说：“人之常情，不必如此。” 侍女摇头：“若不是恩公，我早已死在恶犬的獠牙之下……恩公，请告诉我您的名姓。” 亦府上下，没人知道这个被掳来的坤泽叫什么名字，连亦老爷都没兴趣问。下人们之间提起，也只是说“那个坤泽”，仿佛杨戬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他的身子，他身为坤泽的身份。 杨戬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侍女垂首：“杨公子，若你要我的命，便拿走吧。”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那日若不是为了救我，你早就逃出亦府，又怎会被老爷……” 后面的话太过露骨，她说不下去了。 杨戬轻轻摇头，心底却泛起一股诡异的感觉。 就与那时第一眼看到亦老爷一样。 从这个侍女进来的那一刻起，一股诡异的不自然感就笼罩在他的心头。不，应该说是自从出逃途中碰到这个侍女时，这种感觉就已经存在了。 救人，是他下意识的反应。与当初救下那只小黑狗时一样，不需要太多理由，哪怕是用宝贵的玉镯子来换，他也是肯的。只是救一条狗命的代价是一个镯子，而救一条人命的代价却远比镯子大得多，大到他几乎无力支撑。 事已至此，他不会怨天尤人，自然不会后悔救过这女子。 但说到底，那时为什么会突然有几只恶犬出现在亦府里？亦老爷讨厌狗，下人们也是一见到狗就赶出门去，没理由溜进来了三四只都没人发现。 恶犬，侍女，以及出逃的杨戬，一切都刚刚好，好到让人不禁怀疑。 按下心中的疑虑，杨戬将侍女的话轻飘飘带了过去：“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侍女摇摇头：“我得把食盘带回去。” 她看向桌上的饭菜，又看向杨戬，杨戬只好拖着僵硬冰冷的身子坐在桌前，开始扒拉眼前的饭菜。他本该大朵快颐，但也许是饿久了，反倒什么都吃不下去，甚至有些想干呕。 而侍女静静坐在他面前，一言不发。杨戬道：“我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字。” “我……”她低下头，“爹娘起的名字，府里不让用，老爷平时叫我小风。” 杨戬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之后杨戬将送来的饭菜勉强吃下肚，小风便带着食盘离开了。往后七日皆是如此，每天她都会带着饭菜过来，静静看着杨戬吃完，然后离开。每次吃饭时，杨戬都能感受到她的视线始终聚集在自己身上，但每次他抬头望去，小风就会移开目光。 而那种目光，杨戬并不陌生。自从他分化为坤泽，就有太多这样的目光朝他投射而来。他甚至想，曾经在灌江口的邻里相亲从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人，是因为那时的他并非这些视线的猎物吗？ 而从今往后，他只能这样默默忍受着这样的凝视？ 第八日，杨戬坐在窗边，默不作声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他并非在等那只小黑狗或是小风，只是在尽可能地打探消息。而这一次，他听到外面值守的人懒散的闲聊—— “那个坤泽还没死呢？” “想啥呢？老爷不是还等着那坤泽给他下崽吗，怎么可能让他死？” “嘿，老爷哪有那么上心？真要上心，也不会让我们两天就送一顿饭了。” “那不是打算饿一饿坤泽，让他没法乱跑吗。要是真饿死了，你猜老爷罚不罚你？” “啊，那我昨天忘记送饭了……” “傻啊你！饿死了怎么办！” 外头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仍在继续，忘记送饭的杂役依旧没有动身的意思。而屋里的杨戬沉默不语，脸色凝重。 果然有蹊跷。 第八日，小风依旧带着饭菜来到了这里。杨戬坐在桌前，示意她也坐下，平静地开口：“多谢小风姑娘。” “比起杨公子的救命之恩，算不上什么。”小风抿嘴一笑，“而且这也是老爷的吩咐。” 杨戬摇头：“我谢的并非这个，而是疗伤之恩。” 小风放下食盘，定定看着他，嘴边仍挂着一如既往的笑意。 杨戬道：“姑娘仙法出众，既能用饭菜助我疗伤，又能掩人耳目混迹亦府，着实令人敬佩。” 这八日来，他身上的伤势恢复速度格外惊人。 小风不再笑了。她不笑时，那种不自然的诡异感再次回来了。 她慢慢坐下，直直看着杨戬的眼睛：“杨戬……你想逃出去吗？” 没有叫“杨公子”或是“恩公”。 杨戬心中一震，没有正面回答：“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若是正常人，就一定想逃出去。” 杨戬不动声色：“你知道我的处境。” “我知道。老爷标记了你，所以呢？你就再也离不开了吗？” “……” 小风拨弄着垂在胸前的发丝：“真可笑。世人所谓的坤泽会耽于情色，沉溺欲望，一旦尝过乾元带来的滋味就再也离不开种种……都是某些人为行方便的借口罢了。” “借口？” “是啊。只有强行推说坤泽沉溺欲望，从枕席之中得到无上欢愉，乾元才能从强取豪夺的罪名与罪恶感中洗脱，将自己的暴行合理化。” 杨戬似乎又听到那几日，亦老爷掐着他的脖子，狞笑着质问：你不也很爽么？ 仿佛只要让坤泽爽到，一切暴行都天经地义。 爽么？是爽的。 但…… “但你也并非非他不可，也并非深深沉溺其中，也不会因为不与人交合就暴毙。”小风表情严肃，“杨戬，应该说，你从此自由了。” 杨戬不解。 他确实想离开，为了救出母亲。但她说的很多，是他没有想过的。 “你有了稳定的标记，从此哪怕闻不到任何人的信香，你也不会被其他乾元的信香所扰，此为其一；只要远离老爷的信香，你就不会再有雨露期，此为其二；有了乾元气息的掩盖，哪怕你不懂得如何收敛自己的信香，也不会再有任何乾元被你吸引，此为其三。”小风竖着手指，“你离自由的最后一步——就是离开这里。” 她伸出手，向杨戬发出邀请。 看起来是个过于诱人的选择。 但杨戬没有动：“你是王母的人。” 小风一怔：“为何这么说？” “这世上知道我闻不到信香的，只有两个人，王母，三妹。”杨戬盯着面前的女子，“现在，多了一个你。” “你很敏锐，但我并非王母的人。” “我想三妹与你也并无交集。” “我与她，并非毫无交集。我通过她知道你，却并非通过她了解你。” 她与三妹有何关系？杨戬默默按下疑问，问道：“你是如何了解我的？” 小风突然起身，撑着桌子凑到杨戬面前。一时间杨戬汗毛倒竖，眉间隐隐作热。 不过她并无攻击的意图，只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当然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目光炯炯，漆黑眼眸中似有竖瞳一闪而过。 沉默片刻，杨戬叹道：“不知仙子是哪路神仙？” “杨公子认定我是神仙？不能是某处山野的蛇妖吗？” “……” 小风慢慢坐回了原位，脸上的调笑慢慢散去，透出几分肃穆：“我不否认。” 杨戬知道自己猜得没错。但眼下的问题不在于她是何方神明，也不在于她的目的何在，杨戬更在意她之前的那句话——她与杨婵并非毫无交集。 他心里已有了最坏的猜测。 “……请仙子，放过我三妹。”他攥紧衣袖下的右拳，低声道，“杨戬任你处置便是。” 小风心底哑然失笑。 她面上不显，问：“你愿以你自身性命换meimei的命？” “是。” “你倒是爱护meimei。” “……家人之间，本就当如此。” “凡间寻常人家，家人之间可不会临时标记。” 杨戬咬牙不语。她竟然连这罔顾伦常的一幕都看到了。 小风又问：“你若是死了，谁来救你的母亲？杨婵？” “我三妹天资聪颖，不在我之下，她不是需要处处护着的雏鸟。” “你现在可不就在护着她。” “我……” 看着杨戬苍白的倦容，小风心中对自己的咄咄逼人有几分愧疚。杨戬说得没错，杨婵并不平庸也不柔弱。她知道如今杨婵正靠自己的双脚将哪吒的尸骨带回乾元山，能有这番骨气实在令人敬佩，未来定有一番作为。同样，她并没有害杨婵的打算，至于害杨戬……那更加不可能。 小风看着眼前之人格外熟悉的面容，心底直痒痒。 她沉吟道：“我可以不要你的命，也不要你meimei的命。” 杨戬抬头看她。 “作为交换……你在那亦老爷身下的模样，我倒是想再看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