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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月曾经照古人上

    第一节——————————————————————

    梅墓外寒风呼啸,里面却暖意融融。听史子渺说最近天象异常,左慈受到了些许的影响。广陵王登时就决定到隐鸢阁小住,她不得不小心——上次龙脉震动,隐鸢阁内就有人趁虚而入。于是她大张旗鼓的住进了梅墓——她来的十五日前就让人陆陆续续从山下运送东西:墨色金宝象花狐裘、鎏金镶玉暖炉、五方加绒锦衾被褥等等,梅墓实在是太冷了,雪洞似的。

    左慈默许了这一切,用广陵王大逆不道话来说:“师尊要我睡梅墓,也得付出一定的代价不是?”

    广陵王舒舒服服的住了进来,虽然说这要照顾左慈的安危,但是大多数时候都由左慈来照顾广陵王的饮食起居。

    外面朔雪粉尘似的飘着,被乱风扬起,在空中打着旋,缥缈万里层云,千山飞雪,唯有在高处的梅墓山头上,像是女子脂粉面上,点了一点红红的唇脂,多情而风流。这是山头上的红梅林。

    广陵王被左慈连着被子挖起来,房间房间四角都放了暖炉,靠近床榻的地方还放了一个,她每天都被暖意烘的昏昏欲睡。左慈几次来叫,广陵王都随便应付了一下,然后把自己的脸在被子中团的更深。

    左慈端了一碗米粥芳到床榻乌木方桌上,广陵王还十分惫懒的斜靠在抱枕上。

    “今日无事,你先把粥喝了,要睡要醒随你。莫要睡到中午饿到胃痛。”

    广陵王趴在桌上,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的舀着米粥往嘴里送,任由左慈拉着她的手,涂抹脂膏。

    广陵王的手,不像寻常女子那般细若无骨,而是恰到好处的指节分明,像是用玉刻成的竹骨,裹上一层雪白的皮rou,细伶伶,脆生生。小指头好像用手用力掐就能掐下来一节似的。

    左慈用手挖了一团梅花脂膏,在自己掌心晕开,随后双手环着广陵王的一只手,为她仔细的涂抹。一只女子的手掌被含在男子两掌中,手腕无力的垂着,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左慈一只手环住她的掌跟,拇指带了力度,在粉嫩手心揉捏着,指腹的rou挤压着广陵王掌心的软rou,一点点将脂膏化开。梅花的幽香缓慢的深入到肌理中,但是这种似有若无的清冷香气随着左慈的动作很快变得缠绵旖旎。

    左慈的手抚着广陵王的每一个指节,一只手掌覆盖了上去,慢慢用力,在香腻油脂的润滑作用下,指头顺着广陵王的指缝,一点点地、一点点地插了进去,两人十指纠缠着,倒不像是在抹手油,好像是在发出媾和的邀请。一只手亵玩够了,另一只手又迎了上去。

    广陵王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小时候左慈也是这样为她上香粉,她只觉得手被按摩的很舒服,从指尖到掌跟,凡是左慈揉捏过得地方都软绵绵的。可是如果她能够睁开眼,就会发现,自己的师尊双眸晦暗,目光像是琥珀一般粘稠,看起来是甜蜜清凉的蜜糖,如果碰到了,就会被瞬间缠绕封存。

    “师父,我手掌虎口有一块月牙似的疤痕,你还记得是怎么来的吗?”

    左慈回神:“吾记得是你小时候在梅林里玩耍,捂着手哭着回来的,回来了你便说梅林中有精怪,掐了你的手。”

    小孩捂着手,手上殷红一片,血沾满了两个手掌,还顺着手腕一路流到袖子里,把袖口处雪白的绒毛都染红了。她受了惊吓,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脸颊冻得通红,挂着泪珠,也不让左慈处理伤口,只是哭着找史子渺。

    史子渺说:“孩子说梅林中有个人,乌发华衣,掐了她的手。”

    后来寻遍了梅墓,也不见有这样的人,大家都当时小孩子受惊妄言。

    “我依稀记得,是一个身材高大,乌发华衣,身着琳琅的人,掐了我的手。师尊,你说,会不会是这梅林中的精怪?”

    左慈看着广陵王咬着青玉冰裂的勺子,将碗中那颗艳红枸杞混着米粥盛起来,吞掉。

    “没有的事,饭已用过了,睡吧。”

    第二节————————————————————

    广陵王从梅林中折了一枝子红梅插在窗下的花瓶里,红梅小红桃杏色,却不减孤瘦霜雪姿。枝头的红梅绽开了一朵,广陵王却没工夫欣赏。

    她要守左慈一整晚。今夜是群星移位之时。如今的天枢星是在射阳山的山头,可是数千年前,它的位置在更偏北的阳首山。隐鸢阁内仙人也只是知道,群星移位,仙力最胜者首当其冲受到影响,可也没说清楚是什么影响。

    薄暮冥冥,沉日西归。狂风卷起梅林中片片红痕,抛向血色的云霭中,随后便没了声息。千嶂层叠与四合苍穹缝隙之中,最后一抹血光突然变得十分灿烂,红色云霓漫天,随即烧成灰烬,太阳,凋谢了。

    一颗巨大的火流星划过,映照梅墓万物如白昼,广陵王慌忙去找左慈,却被白光晃得一阵晕眩,慌忙睁开眼睛,洞府内一片漆黑,她连手边的花瓶的轮廓都分辨不清,但是却能够看得清左慈的身影。

    左慈的面容上似蒙罩着一层沧渺古老的月华银光,他看起来是月中倾泄而下的清光,是天地诞生之初立于天地之角的玉树。他是神明、是圣像,是从北冥冰轮中萃取出来最冷最坚的一块寒冰。此刻的左慈,无一点活人的气息。

    广陵王勉强撑着桌角站起来,与她倾斜的视野中,左慈缓缓向她走来,伸出一只苍白青暗的手。长风吹来,吹拂起他飘荡的衣袖。此时的风,是数千年前,鲲鹏曾借力击涛拍浪扶摇九天的一缕;是鼓动山间野马尘埃游憩奔涌的一卷;是万物将生将死时从喉头呼出的一声降临喜悦与逝去悲伤的一息。

    此刻,这阵风攀住了广陵王的鬓发,轻轻柔柔的抚摸着她的脸颊。

    梅墓外,纯黑的夜空中,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天空中无有一丝杂质,不见一片雾霭,唯有的就是粘稠混沌的黑。这片黑,正以梅墓为中心四散开来,如同烟墨入水,吞吃着更辽远的苍穹。

    广陵王此刻发出不一点声音,她喉头哽咽,一种莫名而来的难过、不甘、迷茫与愤怒的心绪裹挟着。如同一苇横江,渡不过万顷茫然虚空。浩浩淼淼如同如冯虚御风,不知其所止;飘飘摇摇乎如遗世独立,似要登仙神游。

    此情此情,不可直视、不可叙说,词不达意,意不相及。在这一瞬,她忽然听见男子温和低沉的嗓音,而似松风慢扫,掠过湖面,给人安心平实之感。歌声带着自千年而来的绵绵思绪: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第三节————————————

    广陵王再次醒来时,她躺在一个石棺之中。地宫的顶部用金银墨粉钩花出日月星辰运行轨迹,五色宝石嵌在石壁上作日月星辰。宝石在黑暗中隐隐闪烁,好像潜藏在云层天宫后准备吞吃月亮的天狗,四周全华了层层云岚,山脉雄劲,而北斗七星天枢一星指向阳首之山。

    周围堆放着膏粱琼浆、宝马华车,男僮女仆之像、乐舞百戏之具,像是刚刚开始的盛大宴会,主人却不知踪影。

    四周墙壁上描绘“四神云气图”、“宴饮图”、“祭祀图”,“仪仗出行图”展示主人生平活动;更兼有奇珍异兽,祥瑞灵鸟在墓室日月永恒的照耀下,于墓璧云气恣意遨游。最后是一幅“绶带穿璧”,圆形的玉璧孔道,寓意为天门,墓室的主人定然能够穿过玉璧登临现结。壁画终结于东璧——

    一棵巨大的花树下,坐着一位乌发华衣的青年,坐在树下悠然吹笙,天边云霓化作了他的衣,晨风是迎接他成仙的御马,震虎为他鼓瑟,鸾鸟为他驾车,云中之君在天边望立他的到来。

    广陵王正要上前仔细查看壁画旁边所提的诗句,却发现,青年的头一点点地转过来,颜如渥丹,美目吟吟的望着他,脸上带着神秘而不可捉摸的微笑,似要把她带往另一片世界。

    墓xue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了,壁画上的人也越来越近广陵王因为惊惧,胸膛剧烈的起伏,吐纳为数不多的空气。终于,广陵王如同灯芯燃尽灯油后,软绵绵地倒在了一个怀抱里。

    广陵王再次睁开双眼,惠风柔柔的抚摸着她的脸颊,广陵王嗅到了草木露水的气息。天光已尽,浮动在空气中的颜色混着落日的金与夜色的蓝,周围有虫鸟阑珊稀疏的鸣叫,沉沉暮色合拢于一人的身上。

    那人身着玄衣龙衮,服饰青色,上有日、月、星、山、龙、雉、虎蜼七章;下有红裙,藻、火、粉米、黼、黻五章;另有红蔽膝,升龙二;并织成帝王之衣,间以云朵,饰以金钑花钿窠,装以真珠、琥珀、连缀宝玉。腰间六彩绶带一,小绶三,配有结玉环三;素大带,朱里;青罗四神带二,绣四神,盘结。白罗中单。青罗袜带,红罗勒帛,有鹿卢玉具剑,玉标首,间佩镂白玉双佩,金饰,贯真珠。头上并未佩戴十二真珠翠旒,乌发整齐服帖拢在身后,从肩膀,一直到后腰,熠熠生光。

    察觉到广陵王的目光,青年蓦然回身。广陵王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那是一张,与左慈,无二无别的脸!

    碧绿的眼眸在朦胧黄昏中焕兮盼兮,带着怜悯的意味望向广陵王。

    广陵王忽然想起来,“绶带穿璧”旁所题的一首诗:“仙人十五爱吹笙,学得昆丘彩凤鸣......玉京迢迢几千里......”最后一句是,最后一句是“莫学吹笙王子晋,一遇浮丘断不还。”

    墓室的主人是周灵王太子,王子晋。

    王子晋察觉到广陵王的目光,偏头笑了笑:“孤还在想是谁?原来是你啊。”

    人的一生到处奔走像什么呢?应该像飞鸿踏在雪地吧。凡人如此,仙人又该如何呢?雪地上偶然留下几个细碎的爪痕,转眼间,飞鸿又振翅遨游,哪里还记得这痕迹留在何方呢?

    周灵王太子王子晋已经死去,尸首已经安放到不见天日的地宫中去了,可是谁又知道,王子晋于地宫中成仙,巾袂翩翩倚鹤而去。

    青年冰雕雪琢的手漫不经心抚上玄衣上金线所绣的鹤纹,说:“他成仙的那日,也是这样一个情思缱眷的黄昏,万物昏昏明明,在这柔媚无尽的天光中浮沉,玉笙的声音嘹亮惊动紫府与清宵,回眸俯视人间,嘲笑人间蜉蝣之命,叹蜗角争战污浊世美玉。”

    广陵王听青年珠玉鸣璜之音,愈发的毛骨悚然。

    “你怎么知道......”

    “因为,孤看着他离去的呀”

    太阳落了,血色残阳留下的一缕余晖映照在太子晋的脸上,一般美玉雕刻的脸颊沉浸在金色的天光中,宝相庄严;另一侧则隐没在无尽的黑暗中。

    “孤不过是他留在着俗世中的影子罢了。”

    第四节————————————————————————————

    太阳燃烧殆尽,西山山坳中却又升起一轮温吞的、缓慢燃烧炙烤人理智的金乌。

    时间仿佛被封禁了琥珀中,没有一丝风吹拂,树叶不再颤动,身侧也没有虫鸣鸟叫。万物都陷入了无边无尽的黄昏中,溺死后重生。

    “孤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他对你有如何的心意,只是,你要留在这画中,随孤一起。”

    “他成为仙人,光风霁月,孤留在这永不见天日的地宫壁画中,终日面对这无穷尽的黄昏,没有这样的事,没有。”

    “凭什么要将孤留下?”

    “万年悠悠长夜,地宫不见天日,漫长的生命,无涯的折磨,你也随孤,一起吧。”古井无波的声音,却有着帝王一语定生死的傲慢。

    广陵王突然想起壁画上所刻的字痕,不是用平整圆滑的篆刀刻出来的,倒像是有人用指甲血rou一点点抓挠,抠挖出来的!

    “莫学吹笙王子晋,一遇浮丘断不还——”

    广陵王并不慌张,她周旋于几个疯子之间,什么样的疯法没有见过,只不过令她诧异的是,师尊竟然有这样的过去。广陵王思索如何才能从壁画中脱身,她余光望见一片光亮,于是便拼了命地向那片光亮跑去。

    一路上风景不断变换,广陵王跑得也越来越吃力,她惊恐地发现自己越接近这片梅林,自己身体就越变越小,最终,回到了幼年。她知道,此地就是壁画与现实交接之地,此地阴阳相融,时空变换,回到现实的路,就在梅林。

    雪地中,左慈负手而立,面容因为遥远的距离而变得模糊不清,只能看见他的衣袖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如同惊鸿掠过白云眉间的羽尖,又像是一片白云的影子投在闲潭中。水银一样流动的光包裹着他的身影,在他身边如同活物一样,与身后不断蔓延的阴影交缠,如同陷入了阴与阳的厮杀。

    左慈看见王子晋追了上来,一片阴影落在了广陵王身上。左慈并未有所行动,冰雪雕塑一般,睥睨着千年前的自己。王子晋抱着变小的广陵王,抬头,挑衅似的望向左慈:“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放她走吧?”

    太极生两仪,彼时王子晋与此时左慈,是黑与白的两极,但同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你猜对了,我的确,非常舍不得让她留在这里,不过——”

    王子晋的指甲猛然没入广陵王的虎口上,顿时血流如注,在她手上留下了一个月牙似的伤口。王子晋抱着年幼的广陵王,手指不断用力,嘴唇却在细细亲吻她耳边的鬓发:“乖,一会儿就不痛了,孤给你......留下个记号,这样无论过了多少年,孤都能找到你......”王子晋的声音在风中逐渐消散。消散前,一双芳泽无加的红唇在风雪中无声地微笑着。

    今夜群星移位,长星现世。这意味着辰星对万事万物束缚的命定之网减弱,也就是说,左慈的仙力并未得到削弱,而是增强。长星扰乱时间与空间,左慈的仙力增强,将广陵王的魂灵也吞吃进去,让她也被迫面对自己的心魔与执念。

    左慈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广陵王的伤口上。

    软白丰盈的手上,遍布血痕,虎口处一枚血色的月勾还在不停向外渗血珠。左慈忽然想起来广陵王口中所说的“乌发华衣”的青年,又忽然记起——

    征和二年,石邑公主因巫蛊之祸含冤而死,尸首弃市。左慈为她收尸时,那只冰凉青灰色的手上,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月勾伤痕!

    他错过了前去寻找他的广陵王,自己那个倔强的小徒弟,跨越了时间的乱流,独自一人登上隐鸢阁的千级石阶,踏着磨破的染血的丝履,去见他。

    自成仙以来,左慈第一次觉得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