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间的现实 亚瑟
之间的现实 亚瑟
1999年12月31号11点59分,加州社区孤儿院。
“5,4,3,2,1……”
大厅的一台老旧方正的液晶电视里,正放映着时代广场的直播迎接千禧年的画面。人们异口同声倒计时的最后一声刚传出,便被如潮的欢呼声、夜幕中轰然炸开的漫天烟花声所淹没。
清冷的窗玻璃在冬夜是透亮的镜子,照出灯火通明的室内聚集着的所有庆祝新年的孩子,拍掌雀跃着,有些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却依旧搂着新得到的玩具,跟着电视里的人群、身边的同伴一起闹。
而在漫天闪亮的金光屑缓缓下沉、流光升至半空,再度绽开一幕幕光之缬花的变幻中,二楼某间黑暗掩映的空空卧室内,有一瞬,临窗的简易床前绽开了一片金尘萦绕的光带,也如有一场纷呈穿夜的花火于此间绽开。
簌簌坠落的光点中,一个漂亮的男孩端正地坐在了铺着白床单的铁架单人床正中,他有着浅亚麻色短发,静静地仰首透过一层凝雾的窗看着烟花,满天幕生生灭灭的瑰丽华光映在他沉静的烟褐眸色中,似是明灭着某种金璀的流彩。
三个月以后,一对中年夫妇来到了这里。
气质儒雅的金发丈夫带着金丝眼镜、嗓音温和地和女院长交谈着;夫人有着深褐的发色,一身休闲装,有双活泼而调皮的眼睛,被一群孩子欢喜地拉着手扯进了大厅里。
那是冯·诺曼夫妇。
芭芭拉在孩子们围绕的正中心,于喧杂的闹声、笑声中待了一阵子,被吵得有些头痛。她抬眸间,留意到了一隅角落里,一个认真自顾翻看着一本书的男孩。
她走到了他面前,俯下身。
她问:“孩子,你在看什么?”
“神奇的埃及。”
闻言,这个凉色短发的孩子乖巧地合上书,给她看绘着金字塔和落日的封面。
2013年秋。
同样褐发、休闲装的芭芭拉一手夹着一堆厚厚的资料,另一手握着一杯咖啡,在一个暮霭沉沉的加州黄昏里,走出了一家711便利店。
“亚瑟,怎么了?”
她身畔,凉色短发的少年仍保持着为她推开门的姿势,却似是在一瞬看见了对面的什么,死死蹙着眉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她循着他凝视的目光看了过去。
街对面,有个亚裔黑发的母亲似是和自己的女儿发生了争执,正在嗓音尖利地说着什么,而她十三、四岁左右正在叛逆期的女儿冷笑着抬头,回答道:
“你说她是荡妇,是妓女,但她和人上床至少能收到钱。你在父亲之后也找了好几个了,一样和男人上床,你收到钱了吗?”
然后“啪”的一声脆声,被激怒的母亲抬手一个耳光,干脆地扇在那个黑发绿眸的少女脸上。
少女有一瞬安静地偏着头,保持着整个脸被扇至一旁的姿势没动,而她的母亲尚在薄怒中喘息着,举着手自己也愣了一愣。
而下一时,少女扭过头,转身一语不发地快步走开了。
“白莎!”
在她身后,那位母亲伸手要去拉她,似是想要道歉地喊了她的名字,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是亚瑟认识的人吗?”
芭芭拉望着少女离开的背影,也微皱起了眉。
亚瑟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和;可回头时,芭芭拉注意到了他抓在门把上的手有一瞬死死地攥紧,他的眸光望向那个女孩子在暮霭中消失的方向,很深。
“是啊。”
这个微微萧索的秋日,秀美的少年轻带上门,随她之后走了出来。
他开口的一瞬,沉敛的音色似是比平素更凉了几分,他说:“母亲。你先回去,我等会回来。”
亚瑟在附近的玫瑰岗墓园(Rosenhill Cemetary)找到了少女时期的白莎。
他遥望着黑发绿眸的少女孤单地抱膝,收脚坐在黑色的长凳间,未央的晚霞和薄雾笼罩着墓园内带刺常青的灌木,她一身黑裙的身影看着好单薄。
她正咬着唇,目光静静地落在正对面一块石灰石的墓碑间,他循着看了过去,上面写着:
博格·卡罗尔(Borg Carol)
1969年6月29号-2012年12月3号
深爱的父亲和丈夫
金色篆刻的文字边沁着晶莹细微的雾湿,像悬而未落的眼泪。
是……她的父亲吧。
亚瑟觉得自己的心间像是堵着什么,又像突兀被刺了一下。
可他驻步于墓园的入口,没有上前。
他知道,自己不能去干涉已经发生的事情,也不该在这个时间线上,在注定的相逢之前来接近她。
他本来根本不该追上来的。
因为这个有白莎的存在,他也很喜欢的世界已经很脆弱,他不敢再破坏这里本有的法则,更不敢让另一位留意到她的存在,祂举手间,就能轻易地毁坏掉这个本已濒临极限的世界。
可是……白莎她在难过,很难过;他好想去拥抱她。
于他,她是第一个靠近了他千百年孤寂的存在,像有个渺小的人类,游向漆黑的深海中一只毫无目地飘游的巨鲸,在海沟高压和最深处冰点之下的海流中环住了他,将整个人贴在它巨大的背鳍间。
她温暖的心跳让他贪恋,于是他第一次有了想要有人陪伴在他身边、在没有光的地方,和一个人分享他行过的山水的愿望,他第一次拥有了一个想要奔赴的锚点。
可于她,他也想自己是能够安抚,她所有忧伤的存在啊。
最终,亚麻凉色短发的少年还是忍不住迎上前去,他背着手,像身后藏着秘密一般,在她身边凝着薄雾的长椅间坐下。
他问:“我能问问,你最喜欢什么花吗?”
少女时期的白莎没搭理他,也没动。
她的右颊上尚有依稀红肿的巴掌印,仍紧抿着唇垂望着那块墓碑,闷闷地不知在想什么。
乌发垂在她纤直的肩背上,在雾里有着清凉的质地,他记得那些夜里亲密抚过她发间的手感,细滑柔顺;可她表现出来的陌生和疏离让他有些难过。
走近在身边了,亚瑟才发现她的右脚踝肿了,大概是之前走得太急,扭到了。
可是,他不能再靠近了。
既不能伸手去拥她入怀、吻她安慰她;也不能去为她揉她的脚踝,她要生气的。
他叹了口气,提醒道:“来看望已经逝去的人,应该要带花的吧。”
他的话在许久之后,终于换来她终于缓缓地侧头,看了他一眼。
“蓝玫瑰。他以前会给mama买,每个结婚纪念日的时候。”
叛逆期的白莎顿了顿,咬着唇垂看向地下潮湿的土地,闷闷道,“对她说了很过分的话以后,他会希望我还是买朵花去哄哄她,别生我的气了的吧。”
白莎低低的话有些迟疑,也没头没尾的,他却听懂了,也听出了她那一丝沮丧地挣扎着想道歉,却觉得自己没错的倔强。
他在心里再度轻声叹了口气,既心疼她,又有些无奈。
这对母女的脾气,还真是一模一样的别扭啊。
“我正好有一朵。给你。”
夜幕随西斜的落日一同徐徐沉落,烟褐色眼眸的少年伸出一直负在背后的右手,变魔法般举出一支幽蓝色泽的玫瑰递给她,在雾色和黄昏的墓地中,绽放的花瓣尚凝着新鲜的水珠。
他逆光的笑靥温和而清秀,被最后的夕色镀上了一层带着暖意的金边。
少年抬手,轻抚过她尚有些红肿的脸颊,柔声说:“别难过,白莎,我也觉得你没做错。”
“所以花给你,你让一步,去哄哄她吧。你父亲他会以你为傲的。”
他的指尖很温暖,在她在被秋雾和长椅的湿凉打湿的冰冷颊间,点触过轻柔的余热,却像是烫到她一般,让她猛地怔忪了一瞬。
她想问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想偏过头躲开他太过亲昵的接触,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下一时,雾的另一端,墓园入口方向遥遥传来的另一个女孩的嗓音,试探的呼唤声。
“白莎?白莎?你在不在里面?”
随着这个微微沙质的音色,白莎眼前一花,那个微笑着向她伸出手的少年已不见了,像凭空消失在了夕阳越过雾意透来的光线中,只剩下她手中一支清冷孤独的花,带露盛放得妖艳。
“就知道你会在这里。丢三落四的,又把钱包丢在学校的更衣柜里了!索菲娅说,她做了你喜欢的甜点,让我带你回去吃饭。”
转眼间,瘦高的金发少女已经出现在了她眼前,俯身来掐她的脸颊,抱怨道。
白莎尚傻乎乎地拿着花,而眼尖的爱丽丝看见了她肿了的脚踝,皱了皱眉,“你脚扭了?还能走吗?要不要我背?”
最后鲜亮的落霞消失在墓园整齐的一排石碑延伸往的尽头,夜色渐掩、雾意渐浓,悄悄淹没了金发的少女背着她渐渐远去的嗓音,“你这家伙,真是不让人省心……”
“说起来,玫瑰是哪里来的,你买的吗?不是钱包忘了没带钱吗?”
一片秋叶在呜咽的夜风里,萧索地打着旋掠过灰扑扑的墓碑前;空无一人的黑色长椅间再度蒙上了一层浅白的夜霜色,似是从未有人来访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