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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定康,只是一座很普通的小城市。两三千户人口,连完整的城墙也没有,在大夏国土上,这样的小城,随便数数也有几千座,就是在青州境内,比之规模更大的城市也有几十座不止。不过,若是军事或商业的角度出发来看,这里却可以说是颇有价值。

    地理上位于青州西部,定康所在位置已是蜀龙山脉的末端,绵延至此,那险峻峭峤的群山已不复有刀剑相立的锐气,渐渐化做了边缘柔和的巨大,一起一伏,往往便是数十里过去,比诸虎跃能过的千仞涧崖,又是一种风味。

    终点…同时也是开始,自定康西上,地势渐高,气候渐冷,便是自亘古以来就为冰雪所据的万里寒域。亦只是从近一千五百年里面,才开始渐渐有人迁入,但,气候寒酷,土地贫瘠,仅因为出产一些名贵药材及丰美皮毛而被商人们重视,并没有什么人愿意长住于此,少数建筑也非永久性的城镇,只是一些供人短期居住,可以完成打猎及采药目标的地方。

    约莫一千三百年前,佛门的一次内乱就为这地方带来新的机遇:本属西来的佛门,在深植大夏的过程中,也不断的改变自己,适应斯地风土,但,这样的改变就令一些最执着的信徒们不安,特别是当连做为一个宗教核心的理论部分也因应于儒道诸家进行改变时,争执就不可避免的出现。

    激烈的论战,却从一开始就已明了结果,佛门八宗当中,仅有密宗一支苦执不移,很快的,他们便被其它七宗联手压制,更开始没奈何的要从大夏的核心地带离开。

    一路西行,途中更不停有人离去,但,这样子的淘汰却也使密宗门人日显精练,在进入青州后,密宗之长不空更感佛入梦,得到鼓舞,决心带领全宗子弟前往无人曾经到过的地方。

    自定康取道西行,渐行渐高,渐行渐寒,穿行于没有任何生命的雪原,他们怀着一点期望之心,苦苦前行。在这样跋涉了六十日之后,他们攀过山口,竟发现了为温泉及雪水融河所包围的土地,美丽而肥沃,尽管还不能种植水稻或是黍麦,却已可以种植青稞及放牧牦牛,能够形成一个可以自给自足的环境,维系一定数量之人口的生存。

    相信这是虔心礼佛的福报,密宗子弟们欣喜若狂,遂在此落脚,并开始宣传自己的教义。

    凭着在雪域之中寻找出福地的奇迹,他们就能够获取百姓的信任,开始将对密宗的信仰在这边荒之地深植精种,短短七十余年,曾经被视为“就此而终”的密宗竟又能奇迹般重生,在金中青边之地取得了一种压倒性的优势,更凭籍这样的本钱,被承认为“八宗”之一,重新进入了佛门主流。

    斯时,不空早已辞世,当初的小小河塘也变成了规模相当可观的都市,名为“吉沃”,又叫做“吉雪沃塘”,意指“由雪河所沃的美丽地方”,城中佛寺连绵,已成了大夏境内最有名气的四大佛土之一。

    环境依旧恶劣,但当有“信仰”时,就有可能发生随便什么样的奇迹,相信这地方是得着了佛祖的特别戚顾,更因为相信不空已成为“活佛”,代代转生,永远庇佑着这片雪原,通往吉沃的道路上终年都不乏前来礼佛的信徒,依靠这些难以形容的虔诚,定康,以及分布在这一路上的各各小城也就拥有了除商旅猎户之外的别一种生存资源。

    定康城边缘,极为普通的一家客栈。

    是老店,也是小店,迎风招展的旗子上连字都已看不清楚,内墙已被烟火熏透,黑乎乎的,再看不出本来颜色,正厅里统共也不过六七张桌子,都修补过,手一扶上去便会吱吱扭扭的响。

    时为帝少景十一年八月望二,正该烈日炎炎的时候,但定康地近雪原,终年苦寒,虽然时在伏内,也不过使风中寒意稍减,来往行人,依旧是皮帽厚衣,远望时,还可见山中白雪皑皑,更无半点夏日气象。

    已交戌时,街道寂廖,各家各店都已上了门板,只听着夜风高一声低一声的在尖扯怪叫,撞得门窗乒乓乱响,似乎随时会被这从雪原上吹下来的寒风生生撕碎一样。

    雪原天路,任多大本事也没法在夜里下来,连老板都打着呵欠都去睡觉了,只留下一个苦命的伙计,拉长着一张脸,还在伺候仅剩的两桌客人。另有个帐房先生,没精打彩的在拨拉算盘珠子,打的批哩啪啦,真如催眠曲一样。

    一桌客人是两个,一老一少,皆身着牧袍,口音也是金州那边的,正是再常见不过的草原香客,兴致好的要命,酒rou流水价要个不停,桌边已堆了有五六个酒罐;另桌上只有一个,是个白须和尚,早已经停了筷,在默默的低头诵经。倒不是什么“斋前经”,而是因为后面的客房里腥膻之味太重,故此一定要在这里诵完。

    肚皮里骂骂咧咧,那伙计拖拖遢遢,抱着个大肚子酒罐挨到桌边放下,又将手里拎的一刀牛rou摆上,没精打采道:“两位客官慢用。”,说着便待转身,却被那年轻些的牧人一把拉住,笑道:“今晚累着你啦,坐下陪两杯罢!”说着已将那伙计生生按在椅子上,又向那帐房道:“怎样?”见那帐房先生耷拉着头爱理不理,也不为已甚,笑道:“读书人呐…”便将先前盛牛rou只大碗倒过来磕磕rou未,咕咚咚倒满了,向那伙计面前一推,笑道:“喝罢,这个时候,还会有鬼的生意上门哪!”

    那伙计甚显犹豫,偷眼瞧瞧帐房,见他连头也快挨到帐本上了,到底将心一横:“娘的,朱老板又不在,喝就喝了!”啯的就是一口,也不等咽尽,就忙着伸手去抓牛rou。

    三人吃喝一会,眼看桌上酒rou渐少,那年轻牧人打了个呵欠,道:“好闷呐…”伸伸懒腰,道:“小二,讲个故事你听,算下酒的罢。”那伙计忙点头答应,却是呜呜噜噜的--盖一嘴塞的都是酒rou,自然说不清楚。

    “这个故事…发生在那朝那代,并没有什么意义。”

    很感慨的笑着,那年轻牧人说出的故事,实在老套的很:是一个年轻人,出生在一个四分五裂,被数百氐族分据的国家。而在这国家旁边,更有着另一个统一而强大的敌国,多年来一直在将这国家蚕食鲸吞。

    年轻人的出身不错,是其中一家氐族的继承人,而且还是整个国家中最强的几姓氐族之中,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更被一名强者看中,收为门下。

    “唔…那个师父,一定是整个国家中最猛的一个吧?”

    大力嚼着牛rou的伙计突然插进来这样一句话,使年轻牧人吃了一惊,问他是怎么猜到的。

    “这有什么难猜的?”

    被夸奖一句,伙计大为得意,表示说这种故事早不新鲜,在巷口花记书坊那里要多少有多少。

    “下面一定是他和师父学艺,很快就有了其它奇遇,超过了他的师父,然后东征西讨,把其它氐族都吞并掉,最后是和旁边那个敌国大战一场,全胜而归,从此天下太平…呃,中间还该有很多美女对他一见倾心,投怀送抱…嗯,是不是还该有些床戏?”

    愕然的看着伙计,年轻牧人最后苦笑一声,表示说没有床戏,而且不仅是没有床戏,前面所说的东西,全都没有。

    “他进步很快,但离他师父还太远太远,他东征西战,但只有很少的一点进展,他也想对抗旁边那强大敌国,但实事求是的说,那只会是自取灭亡。”

    说着扫兴的话,年轻牧人更强调指出绝对没有什么不请自来的美女,唯一的一个已让他追了很多年,但一直追不上。

    愣愣的翻翻白眼,那伙计想一想,问年轻牧人这故事前后有多少年。

    “嗯,说到我刚才说的地方,他已经二十多岁,学艺也学了十几年了…”

    “那,你还是放弃罢。”

    再一次的出乎意料,伙计的说话令两名牧人的瞳孔都微微收缩,更似有些什么无形的东西被激发出来,使那已快要睡着的帐房先生也困惑的抬起头来,四下打量。

    已喝的五迷三道,伙计完全没有注意别人的表情,只是很高兴的自己说下去。

    “你的这个故事,是没有任何书商会买的,就算有人买了刻出来,也没有任何人会看的,我看,你实在不适合编故事,还是老老实实的干放牧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罢…”

    随着他含混不清的讲话,两名牧人的神情也渐渐松驰,那年轻牧人更微笑着表示,自己也知道这个故事绝不好听,也并不指望有书商来买了去刻印。

    “这就对了嘛…人一定要有自知之明…象我,就从来不指望能当店老板,那是前世修来的福份,想是想不成地…”

    脸红红的,伙计重重拍着年轻牧人的肩头,笑道:“不过老哥今天可以给你个机会,让你把这故事讲完,也算是谢谢你的酒rou…呃。”

    看看那年长牧人,那年轻牧人苦笑一下,竟真得又讲了下去。

    随着一天天的成长,那年轻人的武艺与见识也不住增长着,对现状感到担忧,他更认为,这样子下去,整个国家最后一定难逃灭亡的命运。

    “实实在在的说,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那个邻国也实在太强,两国之所以能够相持,仅仅是因为那邻国已足够富庶,从君主到百姓,都根本就对扩张领土这样的事情没有兴趣。”

    虽然目前是这样,年轻人却担心有一天会发生变化,把希望寄托在邻国“不会动手”上,终究是命系人手,对真正的有识之士来说,这就始终也是难以忍受的选择。

    因为这样,年轻人开始思考,到最后,他更认为,当务之急就是将国家统一,当数百氐族能够齐心协力的不再内斗时,便该可以安心的去平视邻国。

    有此想法的,不光是这年轻人,他的师父也一样,同时,也还有另外很多人都认可这种思想,就这样,他开始努力,想要把国家统一。

    “但是,原有的氐族实在太多,怀有疑忌、或是固执不化的人,实在太多…”

    多年的努力,并非没有结果,数百家齐驱并进的景象,现在已变作仅三几家还能够保有完全的独立,其余的,不是已经消亡,就是依附于其它大族,就某种程度上来看,这也等同于消亡无异。

    但是,这也反而使的阻力变大,剩下的氐族中,每支也拥有以“千里”计的领土和以“万”计的战士,同时也有着与这实力相称的自尊和野心,当狼已成虎时,他们就不情愿再轻易溶入别人的队列。

    之前曾经交叉着使用劝诱和暴力这两种武器来慢慢吸收控制那些中小氐族,但面对这最后余下的几族,年轻人却知道已不能再重复过去的方案,当对方的自尊与野心已膨胀到一定地步时,自己就没有那么多的资源去“满足”他们;而暴力同样不可行,面对这样的强敌,一旦开战,就必定会产生大量的死伤,即使能够获胜,自己的力量也将大受损害,若果统一的结果是再没有足够的力量去统治,那…倒就只成了捧给邻国的一份大礼。

    “到这时,真正值得注意的氐族,还有四家。”

    一是年轻人自己所属的氐族,自然是他最大的本钱。一是他师父所属的氐族,绝非敌人,但,必须保持某种程度上的中立,他师父并不能直接用兵力给他以支持。

    “另外的两家,都非常抗拒统合的想法,但原因却不一样。”

    一家仅仅是固执,因为自古以来这国家就是如此,众多的氐族分居各地,在承认有共同祖先的同时又相互攻战,这样是“好”或“不好”?他们的领袖并不关心,只因为“一向如此”,他就觉得并没必要在自己手中改变。

    另一家则更糟,同样有着深远的目光和智慧,那领袖也看到了“统合”的必要性,他却希望这是在自己手中完成,怀着这样的想法,他对统合大计的干扰就较前一家还要为甚。

    各有原因,却都有着强大的实力和深厚的基础,那年轻人就暂时没法再有所进展,没奈何,他只能将焦急按下,缓图觅机。

    “可他并不愿无休止的等下去,他一直也在渴望一个能让事情快速进展的机会…不久,他终于等到了这样的机会…至少,他自以为那是一个机会。”

    与邻国的战争再度上演,和大多数情况一样,与之对抗的仅只是邻国的一个方面军,但即使只是一个方面军,便足以抗衡已方的举国之力。

    “不过,这一次,却与以往有着微妙的区别。”

    对方的阵中也出现了类似已方的分歧,两名拥有最大权力的人,都希望将对方排除,而其中一方,更因为这个目的而不惜向敌方寻求帮助。

    视之为意外之喜,也担心这只是一个陷阱,在花了很多时间去思考及分析之后,那年轻人才下定决心,与虎谋皮。

    计划很简单,不外乎“驱虎吞狼”的老套路,但在cao作的细节上,还是费了很多心思。与对方的头号谋士磋商多次之后,两人决定,这计划要分作多步进行。

    “第一步,是整兵备战,合作的双方都变身为主战派,主动要求前出决战。”

    利用“出阵”的名分,年轻人及他的盟友分别向自己的后方要求大量的物资及更多的授权。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当然让人没法回绝。更何况,对竞争方来说,能够只消耗一些物资,就坐观对手将实力消耗,本来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同时,这又会令他们迷惑,会想要搞清楚真相。

    “之后,是第二步,泄露情报。”

    经过巧妙的cao作,内容相近的情报就被泄露出去,使别人就知道敌方中竟然有人在和已方合作,希望利用这个机会把异已排除,因为这样的理由,他们就会采一系列包括干扰给养补充和混乱军令在内的小动作,使自己的竞争对手不战而溃,既剪除自己的对手,又送“盟友”一份惠而不费的战功。

    得到这样宝贵的情报,就让另外一些势力自以为得机,自以为看清了一切的真相,随后,他们便没法忍受这样的诱惑,开始用各种各样的理由,主动要求列为前阵,为此,他们更不惜采取一些比较激烈的手段。

    “因为相信这只是一次简单的狩猎,随意便可将胜利收割,所以,两边的势力都付以很大的决心来争取出战的权力,却又都没有花费太多的精力来思考战事。”

    最后的结果,是正如年轻人及对方那谋士所料,两边的竞争对手都成功取得军权,拔营出战。

    “然后是第三步,真实。”

    “一系列包括干扰给养补充和混乱军令在内的小动作”终于出现,并且是在两军的后方同时出现,因为这,两军就都会被逼迫到不得不战的绝境,就都没法轻松的转身离去,在这样的激战之后,不可能有那一方取得完胜。

    这个样子下,计划的第四步就开始启动,那年轻人和他的盟友都已做好准备,在后方张开大网,预备用一个漂亮的“歼灭”来迎接那些败残之军,来将这计划完美结束。

    “可惜的是,直到了张好大网,预备‘歼灭’的时候,那年轻人才发现,这个计划,竟然还有自己不知道的第五步。”

    严格来说,那年轻人以为的第四步“歼灭”已是计划的第五步,真正的“第四步”,已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然完成。

    “决战之前,通过精密而又复杂的cao作,对方的头号谋士竟能再一次的将情况‘泄露’出去,使已经被逼入绝路的双方统帅,都再一次的‘自以为’完全知道了这计划的真相。”

    两造都是老jian巨滑的阴骛之人,他们便能在这种情况下形成共识,用一场虚假的决战作为掩护,各自统率主力返回后方。

    “第五步…‘歼灭’,只对那位谋士来说,是这样的。”

    一切早纳胸中,那谋士自不会被假象欺骗,将计就计,他还是替自己的主公将竞争一方轻松剪除,但在另一侧,完全失算的年轻人却遭到了惨痛的失败,陷阱变作为已而设,计划中的歼灭变作了血战,到最后,他以及他的氐族虽然得以保全,却已损失掉了四成以上的战士和六成以上的物资,同时,那竞争对手也大致如此。

    惨痛的结果,更是最糟的结果,带着这样的损伤,年轻人就知道,今后很多年内,他的精力只能用在恢复元气上,再没法推进他那统一国家的大计,而有过这样的经历,氐族之间的猜忌和仇恨也会更深、更重…换言之,他的人生梦想,几乎已可宣布放弃。

    “最后竟然是悲剧收场啊…”

    醉醺醺的,那伙计连眼也快睁不开了,重重拍着那年轻牧人的肩头,他含含糊糊道:“那就更没人愿意看了…听老哥一句话,回去再好好想想,重写一遍,把那个谋士改成主角的手下,再多加几个漂亮的娘儿给主角做小…说不定还有些希望…呃…”已如摊烂泥般伏在了桌上。

    “哦…不讨论后面的话,倒也算是很好的建议啊…”

    苦苦一笑,那年轻牧人喃喃几句,扬声笑道:“重写一遍,把那个谋士改成主角的手下…这样的建议,阁下觉得怎样?!”笑声尖锐刺耳,震得旁边桌上那僧人面色也有些不豫,更将那早已去见周公的帐房先生也震醒过来,匆匆的揉着眼睛,抬起头来。

    “对,不要装睡了…也别乱看了…问得就是你…重写一遍,把那个谋士改成主角的手下…这个想法主角一定很喜欢,就不知,谋士自己是否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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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砰!”

    和所有三流的戏剧一样,激烈的敲门声一下子响起来,将室内的气氛完全改变,也令那如泥般的伙计猛然醒来,昏昏沉沉的晃着脑袋,摸索走向门前。

    “都他妈这个点了,怎么还有人会上门,娘的…不会是鬼吧?”

    最后一句冒出,令伙计自己也觉好笑,吐了几口唾沫,喃喃嘟哝着,拉开了门。

    门开,寒风灌入,同时还有夹缠不清的相互抱怨。

    “今天先睡下来,明天早上起来我们再算今天的帐!”

    “可,可是,贤侄,这一次不能怪我,是你自己把定康听成定陶,我们才会搭错车搭到这里的啊?!”

    “啰嗦,我早说过,是你的错要打你,是我的错还是要打你!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贤侄…为什么从山里出来后你就变成这样了?”

    “不用你管,秀才说了,成功的男人都应该兼行王霸之道!”

    “…贤侄,你确信你真搞清楚秀才说的‘霸道’是什么意思了吗!?”

    ……

    夜深风寒,伙计又已半醉,两人当然不会受到怎么样的接待,被引到离门最近的一张桌子边坐下,伙计倾出两杯只比冰水强一点的所谓热茶,便大声招呼起那个帐房先生,那个好象刚刚才清醒过来的人。

    …自然,他的招呼,是什么回应也没有得着的,在不耐烦的多重复一次之后,更有不知什么东西突然飞来,撞在头上,使他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利落的手段,除了清除噪音之外,也使那僧人和新到的两名客人一齐屏住了呼吸,至于出手的人,则连头也没回,只是非常专注的看着那个帐房先生。

    “再重复一遍,…这个想法主角很喜欢,就不知,谋士先生到底意下如何?!”

    将头伏到桌上,然后又抬起来,但这一次,射向那年轻牧人的目光,已锐利的多,也深邃的多。

    “让那个谋士做主角的手下…我也觉得这想法实在很好…可问题是,天下大势,纷扰变乱…谁,才是天意中唯一的主角?”

    向后靠着椅背,那年轻牧人双手交叉,搁在肚子上。

    “我来的话…可以吗?”

    想一想,那年轻牧人又补充道:“我不知道先生是为什么闹翻到要借死遁身,总之我可以向先生保证,你们夏人讲究的甚么礼仪,我或者就比那些刚刚离开黑水没有几年的家伙还要更加精通,先生若果不能接受草原上的生活方式,我便一定会让先生的每个生活细节都与中原贵胄的生活绝无二致。”

    熟视牧人良久,帐房先生微微摇头,露出一丝苦笑。

    “吾本夏家子,难适单于庭…少汗的好意,在下只能心领了。”

    对之似乎并不感意外,年轻牧人点着头,更轻轻动了动肩膀,调节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再考虑一下,不可以吗?”

    “今天的单于庭,也许就会是日后的王庭甚至天子明堂…是非成败,谁能逆料呢?”

    苦苦一笑,那帐房先生自嘲般道:“天子明堂…岂是吾辈有福亲近的东西?…”顿一顿,又道:“少汗好大志向,但,在下实在无能为力。”

    目光微睨,年轻牧人笑道:“你们夏人就是这样讨厌,把甚么‘夷夏之防’、‘父母桑梓’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就算是一些根本没什么道德的骗子,有时候也会不顾金钱做出奇怪的事情…但,我就不明白,比诸我们,那些刚刚入夏十来年的家伙又有什么区别,值得让先生效力了?”

    见那帐房先生只是不语,年轻牧人也不急燥,只是双手食指轻轻挑动,在手背上打着拍子,淡淡道:“今日吾来,势在必得,先生…请别逼我得罪,好么?”

    两人一问一答,端得是旁若无人,盖那年轻牧人实在是当今天下有数的俊杰人物,又有强援在侧,并不虞有甚变化,是故坦然坐论,全不在乎什么隔墙有耳,背后有人之类的事情。

    原说起来,这也可以叫做“英雄气概”,只是,以“成王败寇”的理论来看,他便只能落个“自负自大”之类的评语,只因,不怀戒心的背人而坐,就使他尝到意料之外的苦头。

    “得罪…也只好得罪了!”

    砰的一声,一条板凳重重劈落,虽然金络脑及时侧身,避开了顶门要害,却还是被砸正在右肩上面。这一下着实不轻,板凳片片碎裂同时,他也被生生砸到桌子下面,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心中满是纳罕:“这一下重的很,怎么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硬手…而且,师父为什么没有出手哪?”

    在他被砸落倒地同时,刚刚进屋的一名客人丢下手中的半截板凳,急急冲到了那帐房先生前面,一把抓住他手腕,道:“我来救你,快走!”也不理那帐房先生错愕莫名的眼神,牢牢扯住,飞也似向后门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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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直莫明其妙…)

    一弹身,年轻牧人已裂桌跃起,瞟了一眼余下那名客人,见已吓的缩成一团,抱着桌子在不停的哆嗦--倒也有些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却也无心延耽,锐声道:“请师汗照料此间!”说着已如支利箭般自那后门追了出去。

    眼看着那年轻牧人遇袭、追敌,那年长牧人竟始终也一动未动,只在年轻牧人最后开口时才低低“唔”了一声,看着年轻牧人追出,他端起酒碗呷了一口,慢慢转身,扫视一下--只听“碰”的一声,却是那后来客人已吓的昏了过去。

    “嘿…”

    发出低低笑声,那年长牧人低下头,道:“好久不见了,你样子变的真厉害。”

    “阿弥陀佛…”

    开门口答应的,竟是那一直只默默诵经的和尚,一般是微微低首,他合什道:“诸行无常,天人尚有五衰,何况我辈?”

    顿一顿,又道:“小辈们的事情,就让小辈们去解决,你我今日便只作个看客…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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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巷中,被拖着猛跑的帐房先生似乎已完全认命,非常顺从,努力的跟上脚步,到最后,反而是别一个忍耐不住,放慢下来。

    “你为什么不问一问我是谁?问我为什么要救你?”

    漠然一笑,帐房先生道:“阁下如果要说,自然会说,如果不要说,我问也问不出来…何苦多为?”

    显然没想到会救上这么个“不死不活”,那“见义勇为”者的斗志一时也弱了几分,叹气道:“你怎么这么消沉呢?这样是不好的,作人应该要乐天一点,积极一点…呸,我这时候跟你扯这些干什么?”

    此时夜风甚急,吹得天上乱云似疯了一般,将月光也都撞割的碎裂不堪,那帐房先生借月光打量了一下这“救命恩人”,神色忽然一滞,若有所思。那人却没有留意,只是自顾自说道:“不过你确实问了也没用,因为我根本不认识你,你当然也不会认识我,我只是正好路过这里…”

    想一想,又道:“我倒不是喜欢多管闲事,但我刚好认识来找你的那个人,他是坏…嗯,也许不能算坏人,但总之不是好人,你不答应他的要求,那实在是再对也没有…不过这个人做事花样很多,光这样跑是不够的,最好先找地方躲一躲,然后找机会跑远一点…”话未说完,忽听长笑朗朗道:“朋友真是过誉…便冲到现在还没认出阁下尊颜,便愧不敢当呐!”听的那人脸色大变,忙将帐房先生拉到自己身后,一边心里盘算:“他竟然没认出我,那真是大喜事一件…”但心念一转,却又觉得若是现在逃不掉的话,只怕当即便要不妙,似乎倒也用不着再担心日后的“追杀”云云。

    又想道:“倒没看见那疯丫头,还好。”却也说不出“还好”在什么地方。眼见那边金络脑含笑负手,一步步迫近,咬紧牙关为自己壮胆:“我可也不是在草原上那时候了,秀才说,我现在也是个高手啦,怕他什么…“”却又听到周围悉索之声不绝,心下顿时壮志全消,叫苦不迭:“这家伙一向喜欢带出大队人马一齐上,可更糟糕啦…”不觉有些恼火:“怎地偏偏是大叔和我在一块哪!要是闻霜,我们两个非把这家伙打成猪头不可!”

    “路见不出就出手”的,正是云冲波,自当初在青州深山中与颜回分手后,他跟着花胜荣东撞西撞,颇玩了些地方,最近是因为花胜荣“生意”做的太多,有些担心,决心继续南下,不料云冲波订车时因为不熟悉青中口音,竟然把“定陶”弄成了“定康”,胡里胡涂,跑到了这雪域高原上来。本来并没打算多呆,谁料竟会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