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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琨在前厅坐着喝茶,抬眼见芸娣娉娉婷婷地来了。 不同于上回见面时的青涩单纯,小娘子眉梢眼角匀着一丝媚气,短短几日,就初显了女人的滋味。 谁将她浇灌成这副模样,桓琨目光流连她脸上,定了两瞬悄然移开目光,口吻似寻常的温和,“阿兄既然还有时候才来,不妨 陪我出去走走。” 二人一道走出屋门,家仆在旁打一柄伞,芸娣却身在都督府,自知身份不敢与桓琨同乘,整个人就落在热烈的太阳底下。 她抬袖擦了擦脸上滚落的汗珠。 日光照在她脸上,肤似玉雪,乌发粉腮,一双眼瞳撞进几缕日光,眼波潋滟,发色微微呈一种奇异的绀青色,说不出的美艳动 人。 一旁的阿虎也微微怔住,有那么一瞬间,恍惚见到昔日美艳洛阳的桓夫人。 桓琨从仆从手里接了伞,自己撑着,看向站在外面的芸娣,“伞面大,能罩住我们二人。”他微笑着,朝她招招手,“过 来。” 芸娣走进伞下,慢慢靠近他。 阴凉罩着二人,在院子里头散步,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仆人们正跪在地上仔细收竹简书籍,书页翻动之声琅琅,仿若穿行于萧萧竹林,有一派闲散静谧之感。 直到前方行来一人,定定站在伞前。 芸娣眼前被伞面遮住,只看到那人脖颈以下的部分,袖口挽到肌肤赤红的手腕间,露出一根五色彩缕。 桓琨目光不由落在她侧脸上。 几乎瞬间,芸娣从伞下走出来,眼里满是惊愕欣喜,声音泛着轻颤,“阿兄。” 她面前之人正是刘镇邪。 芸娣看到他被晒黑的脸庞,定是受了好多苦,鼻尖一酸,下意识伸手触碰他。 刘镇邪看了她两眼,神色微动,随后目光一转她身侧的桓琨,伏地行礼,“奴才拜见丞相。” 芸娣手落了空,心里掠过瞬间的低落,慢慢收回手。 她知道,眼下不是闲聊的时机,是自己情绪过激了。 桓琨却并不责怪,对刘镇邪道:“有什么事,稍后再禀,再急的事也比不得跟家人团聚。” 当下仆从上前,领兄妹二人去僻静地叙旧。 他们走后,桓琨敛起望向他们离去的目光,不紧不慢道:“阿兄还要藏到何时?”转身就见长兄站在身后眼中微冷,桓琨淡淡 道,“兄妹二人唠家常,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了吗?”桓猊嘴上轻哼,显然不肯承认此话,转眼又掀起眼皮,“别以为我病了几日,不知道你在背后耍的把戏,暗 中从流民手里救走刘镇邪的那伙人,是你派去的。” 桓琨面露一丝讶色,“阿兄何故这般惊讶,您早猜到刘镇邪此行凶险,却并派兵一人,不是等着我来立功?” 心下却清楚长兄的打算。 从流民手里救走刘镇邪再带进京,进都督府的人不是长兄,那么刘镇邪之后做什么事,都与长兄无关,牵扯不上干系,旁人要 怀疑,也怀疑不到长兄头上。 日后他们兄妹翻脸,妙奴却不会心疑上他了。 桓猊眉梢微挑,显然是承认了要将自己择得干净,转眼倏地侧过脸,目光牢牢锁在桓琨脸上,看着他,尤其是他一双眼睛,要 想探得他的心底事,唯有从这双慈悲怜悯的眼睛里寻到,缓缓问道:“刘镇邪的身世,我不信你没查到。” 刚才他亲眼瞧见他们同撑在同一柄伞面之下,二人并肩偕行,相貌出尘,站在一起仿若一对璧人,然而叫他瞧见,竟渐渐瞧出 一丝眉目神态肖似的诡异感,潜伏在心底的怀疑不由勾了起来。 “我确实知情,芸娣不是他的亲meimei,”桓琨坦然说出这句话,目光与他直视,“但他们二人相依为命过了六年,虽不是连着 血脉,却更胜兄妹。” 他的目光温和从容,甚至带着一些怜悯,其他情绪被收敛得干净,寻不到一丝丝可疑的猫腻,起码桓猊看到的是这样。 桓琨要掩饰一种情绪,太轻易不过了,这点他何尝不清楚。 只怕过了今日,就不再是。”桓猊转眼又道,“此人放我这不妥当,暂且交你看管,顺便帮我解决谢玑这个人。” “解决谢玑?你可是丢给我了一个大难题。” “打虎亲兄弟,这点忙,你得帮。” 长兄口气素来霸道,桓琨哑然失笑,随后朝他行了一礼,“长兄说的是。” 桓猊瞥他一眼,怪道:“怎么见你今日很高兴的样子?” 桓琨翘起唇角,“我也觉得。” “怎么,得了新美人?”桓猊来了兴趣问他。 桓琨挑眉微微,笑得像一只狡黠的狐狸,“阿兄想知道,我偏不与你说。” 又怎么能与他说。 今日一过,他就要带妙奴回家。 一层一层的喜悦掠过他心间,在来的府上便已压不住,当着长兄的面他也有些克制不住,但无妨了,有他护着,不会让妙奴出 半点差错。 却听长兄哼了声,“幼稚。” 他心里含满期待的笑意。 幼稚就幼稚了。 …… 这厢屋中,刘镇邪解释清楚了为何出现在都督府。 原来他在来建康的路上,遭流民袭击,险些被俘,所幸丞相的人恰好经过,救他一命,这次进府也是丞相带进来的。 这件事芸娣不知情,不觉诧异,也明白了桓丞相为何回来府上,又关切问他可有受伤。 刘镇邪狭长乌黑的眼中淌过一丝暖意,揉揉她头发,柔声道:“阿兄心里念着你,有了牵挂,就不容易受伤了。” 芸娣鼻尖红了红,“阿兄差事若是办妥当,可愿带我走?” 刘镇邪却不禁平抿唇角,“这里是都督府。” “想出去,总会有法子。” “你想让谁帮忙?”刘镇邪忽然冷下眉头,刚才碰到她时,是与桓丞相站在一起,褪了从前的青涩朴素,身上所着皆为蜀绣价 值连城,合该与那样的人站在一起。可看到那一幕,他心里犹如被一只小手狠狠攥住,“他们这样的人尸位素餐,眼里有轻蔑 的光,不会真正有心。” 他声音低沉,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一字字钻进她耳中,芸娣不由捏紧手中玉佩,“也有好人。” 刘镇邪一贯擅长控制情绪,见她蹙眉似不喜他这话,旋敛去眼中冷意,抚她的小脸,柔声道:”阿兄也是担心你。” 芸娣望着他眼中热烈的关切,不由心软,垂了眼帘,“既然阿兄不肯带我走,那便与我说说这段时日发生之事,阿兄为何帮都 督做事,为何忽然不告而别,”她顿了顿,仍是问了,“霍娘被掳贼窝一事,可与你有干系?” 刘镇邪不说话,目光平静温和地看她,芸娣解释道:“我没有怀疑阿兄,但阿兄似乎见到我,没有一点疑惑,好像早知我在都 督府。” “我为都督办事,自是清楚你在哪里,不然为何我不告而别,”刘镇邪抚着她秀发,指尖触碰她低垂的小脸儿,多月不见,似 乎越发明艳动人,他心中一动,低眉看她,“当初你将都督救回来时,我们与他脱不开干系,现在兰香坊的人全部被处斩,除 去一个下落不明的霍娘,只有我们兄妹还活着,是都督开恩,我做他的手下,努力挣前程,你在府上安心等我,不好吗?” 听到兰香坊的消息,芸娣无不震惊,却也再难压住心底这么久以来的异样,明明那些人与他们兄妹相伴六年,为何从他口中说 出时,仿佛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冷漠得让人心惊。 “阿兄向来心细,知道都督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留在府上,猜不出来我做什么?”她直视他的眼睛,想从他眼里寻到一点心软 和不舍。 刘镇邪却她揽入怀,声音低哑,“你只需要记得,阿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能过上好日子,要求得日后荣华,眼前这点苦 头,”他算是间接承认了,眼中掠过一丝痛意,“先忍忍,日后阿兄会亲自为您寻一位好郎君。” 最后一句话落,芸娣眼泪忽然滚了出来。 却不是太过感动,而是太难受。 肺腑被狠狠搅弄,似有什么被狠拽而出,再也寻不到。 长这么大,芸娣头回觉得这么难受,她额尖抵在兄长怀里,摇头道:“不一样了。”她忽然将他推开,轻轻哽咽道,“到那 时,什么都不一样了。” 看到她盈满泪意的双眸,仿佛心碎了的模样,从小她不爱哭,眼泪儿在眼眶里打转一会,也就收回去,从来就这么懂事乖巧, 刘镇邪不由摁住她肩膀,喑哑道:“一样的。你只需等我三年,三年后,我定提拔成将军,有权有势,带你回家,家里有吃不 完的白米饭,穿不完的新衣裳,不用你在眼馋别人鬓边的簪花。” 他声音渐渐苦涩,却何尝不是实话,“阿兄只想让你过上好日子,现在带着你只会让你吃苦,都督府什么都有。” 却听怀里娇人声音轻轻道,“阿兄只知道我瞧别人家戴的簪花好看,可我从来不羡慕。” 刘镇邪微怔。 芸娣垂了眼帘,声音越发的轻,“当上了将军又如何,阿兄还是攀比不了都督,攀过了都督又如何,阿兄还能当江左的王,成 为世家之主么?都督肯收阿兄,应当是阿兄舍了什么,可都督能贪您什么?” 她抬起婆娑泪眼,眉心紧紧蹙着,仿佛有剜心的疼,直射入刘镇邪眼中心底,就听见她喃喃,“我还能一看,阿兄是不是就给 了?” 第五十六章三年之约(满7500猪更) “阿兄不想让我知道,所以让霍娘故意指一具烧焦的死尸,只需让我远远看到腕上的缕线,便知道是你,将都督视作轼兄仇 人,虽留在他身边,却不会产生一丝情意,断了日后可能不舍的念想。” “都督既收了阿兄,自然要瞧瞧阿兄的本事,剿灭五虎山便是阿兄领的第一桩差事,但剿匪谈何容易,阿兄便将霍娘送上山, 既能灭匪叫都督满意,又能灭口一箭双雕,这是阿兄全部的计划?” 刘镇邪听到最后一句,再难维持温和的面孔,脸色瞬间沉下来,“你怎知这么多。” 芸娣见他并不否认,心中无边沉落,仿佛要跌到深渊里,她低声道:“与阿兄分开的日夜,我想念阿兄,想多了,越发觉得此 事蹊跷,渐渐能拼凑出个大概,阿兄的答案,我想是知道了,”她泪凝于睫,狠狠攥住手心,颤声道:“阿兄教我行事做人, 要做的不是一个小人!” 刘镇邪冷冷道:“我是小人,也害了霍娘,但我从未想过要害你。” 芸娣却知道他这样子是听不得劝,也不说了,她擦拭了一把眼中的泪,缓缓说道:“我视阿兄如再生父母,世上唯一可亲近, 可信赖之人,所求不过与阿兄平淡过度此生,可在阿兄心中,名利才是第一。这些话,我不是指责阿兄,人各有选择,我只是 害怕,阿兄现在能舍我,三年后会不会因为别的事舍我?” 她轻声说着,忽然就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刘镇邪一惊,心里掠过一抹慌乱,随即攥住手掌,面色冷冷并不看她一眼,“你做什 么?” 芸娣给他重重磕六个响头,“阿兄养我六年,要我留在都督府三年,我便留三年,三年后恩债偿完,但今日我与阿兄情谊已 尽,往后不见一面,各不相干……” 不待她说完,刘镇邪一把将她拉起来,双捧起她的脸,低声切齿:“你怎么这般狠心,说断就断,这些年算什么,我待你的好 你不记得,偏偏只记住一桩事,”他温柔抚她眉眼,眼中有沉痛的血色,“小芸,阿兄有苦衷,你只需记得,三年后……” 他要说三年后来接她,但话未落地,忽然有人敲响屋门。 是阿虎的声音,“小娘子可叙完了旧,都督稍后要与刘小郎君谈事。” 芸娣说谈完了,之后抹了抹脸上的泪离开。 刘镇邪剩下那半截话卡在喉咙里,眼睁睁看她离开,但仿佛不是她越走越远,而是他离她越发远了,明明在桃林里吃醉酒的场 景仿佛在昨日。 “郎君莫要让都督久等了。”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原本就藏在屋里,听去他们一切谈话。 刘镇邪旋即收起脸上种种神色,转过身,便见对面之人是桓猊身边的红人卫大人,好声微笑道:“我这就去。” 早在他们二人进屋之前,卫典丹就已来此藏身,不是要偷听,而是桓猊提防他在背后又耍什么招数。 桓猊的猜忌是对的,卫典丹同在屋中,他面对芸娣的质问,才不还一个字儿,但倘若屋中只有他与芸娣,他早已将心中盘算好 的说辞将人哄好,不会闹到这般境地。 早在进府之前,桓猊暗中将他叫到书房,眼里是贯有的轻蔑,口气倨傲,“待会给你时间见面,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己 长点记性。” 他跪伏在高高在上的桓大都督脚边,像条狗儿似的点头听话,但他不会永甘于人下,三年的承诺没有撒谎,三年后,他会风风 光光的来接芸娣回家,那时,他要骑在马上,同建康城的权贵平起平坐。 芸娣寻了片清凉的竹林,那里哭起来不嫌热,她找了个地儿偷哭,不想叫人知道。 哭到一半,芸娣抽抽噎噎往怀里寻帕,寻了半晌没摸到,这时从旁伸来一条干净素净的帕子,芸娣抬头一看,见是桓丞相,不 由得一愣,随即闹了个大红脸,连忙抹了抹小脸儿起身,“让丞相瞧见不雅,奴婢有罪。” “不是同你说过,不必这么客气,我的话,这么不听进去?”桓琨说着,口气不但没有半分责怪,而是温柔和善的,同时手里 的帕子往前一递。 芸娣正羞得落着眉头,眼前又见那帕子递来,迟疑片刻,伸手接了。 二人一块儿坐在石凳上,桓琨倒了杯清水递给她,“此处我常来坐坐,仆人知晓我图清净,不常来此地打搅,但每日会备上新 鲜的泉水,倘若我来了,便于解渴。你若有心事,不想叫人打搅,来此处坐坐,林中清凉,不能解决心中之愁,也可以清静一 些。” 他的口吻如寻常的随意,“倘若心事无人可解,不妨与我说说。” 芸娣只觉空落落的心被一团绵软之物充盈填满,缓缓说出口,“我与阿兄本不是亲生的,如今各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