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小山寺
芸娣骤然捏紧手心,忽地桓猊又笑了,眼角弛开笑弧,“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桓琨低头看了她一眼,手指轻揉她鼻尖儿,“小东西,心眼这么多,死的成吗你?”芸娣感受到从他胸腔里发出震动的笑声,不知不觉浑身落了一层冷汗,有点恍惚,“有您在,我自然死不成。”芸娣自然没死,但被桓猊抱了一会儿,身上受了寒意,刚好的身子骨又再垮下去。起初生病那几日,芸娣还怕他琢磨出自己要跑的事儿,后来没听他提过一个字,反而从卫典丹口中得知,那些牵扯进她这桩事的世家子弟,都被家里狠狠教训了一顿。尤其是谢家五郎,好生受了顿罚,躺在床上没个把月起不来。在她生病期间,桓猊不是时时过来,有时人来了不让婢女出声,见她睡得正香,屏退众人独自坐在床头,独自批改公文,有时闲了,没事做摊开佛经给她念念,但他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念得囫囵吞枣。念到后来芸娣忍不下去,稀里糊涂地就成了她念给他听,念到一半听到鼾声,低头一看,桓猊歪在膝上睡觉。芸娣起初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后来看他睡得死沉,胆子大起来,招不记仇来玩,不记仇看到桓猊就亲,往他脸上胡乱地蹭。没多久桓猊被亲醒,脸上一层黏哒哒的,落满不记仇的口水,最后他离开时脸色铁青,要多羞愤有多羞愤。……时间一晃,桓猊迟迟没有有启程回荆州的打算,反而颇有闲心,带着刚痊愈的芸娣上了栖霞山。桓猊这趟出行带的人并不多,身边带了一个卫典丹,几名亲兵侍卫,还有一个春姬。春姬的马车一直跟在他们后面,到了山脚时,是由婢女扶出来。在山脚下马车时,芸娣才发现到的不是栖霞别院,而是一座无名小山。他们是走上去的,山路泥泞,走到一半,春姬还在擦汗艰难行走,芸娣直接被桓猊打抱而起,芸娣惊吓地环住桓猊的脖颈,顾忌身后还有侍卫仆从,一双双眼睛在呢,埋入他颈窝里,小声说,“好多人。”“他们不敢看。”桓猊低声说着。芸娣立马察觉他身下起反应,当下这么多人,他也能硬得起来,扭着身子想要下来,“我自己能走。”“你这身衣裳五百两,别弄脏了。”桓猊双臂硬邦邦的,芸娣落不了地,只好故作整理罗裙,将男人胯下那块占胀鼓鼓的小帐篷遮住。她屁股不敢碰着一下,唯恐男人兽性大发,桓猊看她惊慌的小模样,心软了下,下巴贴住她鬓边轻蹭了蹭,“你大病初愈,我不会动你。”他忽然这样软一下,芸娣不知说什么好,一时周围安静,她脸儿贴他的胸膛,似乎能听到他心口的砰跳声,定是前段时间他对她太好了,以至于她现在有点恍惚。上了山,茫茫青色的山林中,掩藏着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寺。里面藏着一位大人物,不在朝堂做官而在江湖显名,很多年前的江北洛阳,是一位有名的剑客。此人原名叫陈狗,后来给自己取了个文绉绉名字,叫秋月白。听着诗意,死在他剑下的人却不计其数。秋月白此人显名于二十年前,当时他初出茅庐,年少英气,正逢北方氐族窥伺中原,边疆压境,眼看要抵入洛阳,秋月白趁夜闯入敌军营帐,割了主帅首领,悬挂于阵前,令敌军方寸大乱,从洛阳撤了兵,此后多年不敢来犯。此一战役过后,秋月白名躁天下,皇室权贵莫不想收拢此人,秋月白却忽然失了踪迹,再度现身时,是桓猊的第二次北伐。那时,降将顾州叛国,越过长江进据洛阳,背后有北方氐族支持,成狼虎之势,当时朝野皆不敢发兵,唯有桓猊主动请命,兵分三路北伐,最终占据洛阳,也杀了叛将顾州,由此,桓猊在江左势力稳坐,万人之上。这是江左小儿皆知的事迹,然而鲜为人知的是,当时攻破洛阳城后,顾州早已弃城逃亡,前去投奔氐族,若让他逃了,此后再生波澜定成祸害,桓猊派出几路杀手,皆没有消息。直到一日傍晚,有人提着一颗脑袋挂上了城门,这颗脑袋是叛将顾州的,而取他首级之人正是消失二十年的秋月白。当时桓猊有幸目睹过此人风姿,二十年风雨过去,此人年近不惑,仍是英姿勃发,双目如神,在城墙挂上顾州首级,城门下已跪伏了一地百姓,把秋月白当做是在世显灵的菩萨,而秋月白不贪恋人间红尘,扬长而去,彻底消失在众人视线里。但这次让桓猊牢牢记住他,之后多年一直派人寻他下落,但都苦觅不得。直到来建康前,桓猊收到消息,秋月白就在建康城外不远的小山寺里修行。前段时日,桓猊对外称在栖霞山养伤,实则住在小山寺里,有心收拢秋月白。秋月白此人根本不贪恋权势富贵,而且为人性子懒散得很,一年当中,大半时间都用来睡觉,他叫这闭关修行,桓猊赶得巧,正逢上他快要出关。秋月白知道桓猊来做什么,这些年想要笼络他之人如过江之鲫,但无一人成功,他让桓猊满足他三个条件,便能甘心归顺七年。第一个条件就是要个美人,能美到让他动心。晚上,众人各自安置下来,桓猊拉着芸娣再院外消食散步,芸娣好奇,“你怎么知道月白先生会喜欢春姬这样的女子。”“你过来,我跟你说个秘密。”芸娣好奇凑过去,被桓猊揉住耳朵,听他低声说了一番,芸娣诧异睁大眼,瞠目结舌。原来是秋月白未显名时曾与仰慕过一位女子,但为了出人头地,远走他乡,待多年后回来时,心上人的家早被抄了,她也不知所踪。这些年走遍江湖也是为了寻她,但一直未曾寻到,后来寻到她家人,说她死了,秋月白喝了一场大醉皈依佛门,却他那性子守不住规矩,一半是僧一般是魔,有些疯癫了。秋月白相信世间有因果循环之说,认定当年的心上人会投胎转世,才在尘世间苦苦寻觅,找到她为止,但天下这么大,又这么多美人,穷尽一生都找不过来。秋月白聪明,就把找人这事交给这些造访者,他觉得,一年这么多人来献上美人,冥冥之中总能碰到,但心里越想之事,反而求而不得。桓猊深知解铃还须系铃人,寻来那位女子的亲生骨rou,也就是春姬。芸娣又问,“都督就不怕月白先生迁怒?”母女共侍一夫,传出去多难听,也损他名声。桓猊却道,“世间最意难平之事莫过于爱而不得,他穷极一生周游天下,不就是想寻到心中所念之人,如今我替他寻到了,虽是个赝品,好歹是他心上人的女儿,母女两个面容酷似,正好可慰藉月白先生相思之愁,谢我还来不及。”芸娣看不惯他得意劲儿,哼道:“都督别忘了,你还需替月白先生做两件事,说不定一件比一件难。”还真被芸娣意料准了,二人正在院中散步,小僧人请桓猊去禅房,月白先生要事交代,不是赶走,那么这态度显然对春姬颇为满意。但晚上桓猊回来眉眼沉着,显然压着怒气,“秋月白好大的胆子!”芸娣不犯这霉头,裹在被子里装睡,忽然被一只大手捞起来,桓猊抚住她腰肢,俯眼冷笑,显然不是对她的,自顾自道,“这世上,没有事能为难得到我。”芸娣睡得昏乎乎的,“既然都督心中已有答案,夜深了,早些休息,我盼着与您入梦呢。”桓猊看她这娇懒样儿,心里一痒,抚她腰肢的手臂一紧,“你这小东西,迟早被你榨得干净。”嘴上哼说着,还是顾忌她大病初愈,只在怀里揉搓一番,将芸娣弄得气喘嘘嘘,眼泪涟漪,越发娇酣了。桓猊心里头直念佛经,忽然出去一趟,回来时身上带着冰冷的水珠,见芸娣蜷在锦被窝里,不由抚了抚她的小脸。这一晚上,桓猊念了一夜的心经,翌日却异常精神振奋,大早上就独自出门,连卫典丹都没带上。卫典丹才吐露昨夜的事,原来秋月白交代的第二个条件,要桓猊放下一身傲气,伺候他起居。凡是他吩咐做的事,桓猊都需遵从,包括端茶送水,倒洗夜壶。秋月白说是要借此事,看一下桓猊有多少诚心,但理由岂止这么简单。这些年天下南北大乱,江左偏安一隅,百姓深受世家剥削,世家里头桓家顶尖,桓家里桓猊又是主事人,现在桓猊白白送上门,自是要挫一下这些权贵人物的傲气。桓猊何尝看不出秋月白用意,清楚归清楚,但他是什么人,眼中掩不住倨傲,高高在上的桓大都督,就连年少时家道中落的那段,外人传着邪乎,说他朝不保夕风餐露宿。实际上,桓家落魄了也是正经门第,桓猊跟上头顶尖的比不得,跟下面比还是绰绰有余,要他低三下气伺候人,这不是开玩笑。当时桓猊沉着脸,没有答应,但过了一夜,收起所有的脾气,早上起来乖乖去月白先生的禅房里伺候。回来时桓猊穿了身白素麻衣,双袖高高挽到手肘处,指上沾着水,似乎是刚倒完全寺的夜香回来。桓猊脸上并无不满,更无一丝羞怒,他在外面将脾气收敛得好好,但远避人后,桓猊叫卫典丹倒来一盆盆热水,双手久久浸泡在水中,反复洗刷,几乎褪了一层皮。芸娣看到他双手红了,不由试探地碰了他一下。桓猊双臂僵住神色绷冷,眼里掠过一丝杀意,但看见是她,罕见地有些羞恼,他旋即敛眉垂眼,僵硬地别开脸,“出去。”芸娣站着没动,自顾自在水盆里绞干白巾,慢条斯理替他擦拭双手,擦到掌心上凹陷的虎口,芸娣不由轻声道:“都督现在还疼么?”桓猊俯眼看她目光渐深,低声说不疼了,他从芸娣手里接过白巾,自己慢慢擦拭了一遍,说道:“以前我阿耶回家,阿母都会亲自替他洗清双手,好像能把烦心事洗干净了一样,阿耶也从不把外面的情绪带到家里来。”芸娣眼中露出疑惑,他心防一向深,这回却主动提起桓夫人,提起丞相以外的家里人,里头的深意,芸娣没琢磨出来,桓猊道:“我阿母年轻时跟你一样美,是江北洛阳最好看的一枝牡丹花,十岁时就有人往我外祖父家里提亲。”“这些人都比不上桓公。”桓猊道:“这些人都比不过我阿耶,他等我阿母十年,我也能。”最后一句话,他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显然对她说的。男人乌瞳幽深似有一撮火舌燃烈,眉骨高挺,长眉红唇,他面容英俊而又深情,在午后暖黄的日光里,呈现出一种深邃的美感,芸娣还是头一次觉得他哪里不一样。……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后来月白先生叫他做什么,桓猊全然接受。芸娣就无意撞见他一回。桓猊穿麻衣草鞋,眉间煞气不见踪影,只是小山寺里一个长相英俊的苦行僧,但他一扫地,气势又来了,仿佛扫的不是落叶,而是在横扫千军万马,一举一动都透露杀伐之气。桓猊不许她看到自己这副样子,芸娣就没有出声,悄悄溜开。佛殿里小僧人念经,门口有一位年轻僧人在看手相。芸娣好奇走了过来,年轻僧人看了她的手掌,研究半天,最后说出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小娘子,这一生之中有两段姻缘,同时起,同时灭,小娘子有福了。”芸娣却不知道福从何来,她有一位郎君就够了,怎么多出一位,问僧人可是看错了,僧人微笑道:“我这双眼睛,从不看错。”芸娣却注意到他并未用佛家语,心里正存了古怪,试探问,“大师您再帮我看看,这两位郎君何时出现。”?这位大师微笑,“天机不可泄露。”芸娣不相信,正要离开,忽然听身后有一道柔婉的女声,“月白先生,酒就给带来了。”芸娣闻声看回去,就见走来一位盈盈动人的美人。小山寺都是僧人,除了自己,就只剩下一个女人,来人便是春姬,一身素衣,越发显得美人出尘,楚楚动人,那么面前的年轻僧人,芸娣不禁扭过脸,才知道他是传闻中的月白先生,心下诧异他的年轻神气,但看在桓猊的面上,客气行了一礼。秋月白道:“佛门清净,就无需这些俗礼,我吃酒去,你们自便。”从春姬手里拎过酒壶,潇洒扬长而去。佛殿寂寥,如今就剩下两位美人,芸娣以为昔日情敌见面有点尴尬,春姬却神色坦然,没有半点自怨自艾,还朝芸娣温温柔柔一笑,“今日一见,才知道小娘子姿色甚美,难怪都督倾心不已。”第七十一章隐秘芸娣之前以为美人在前,岂有不动心的道理,桓猊会有所怜惜,但看眼下一个毫无留念,一个眨眼拱手让人,显然不曾有纠葛,倒让芸娣觉得之前想错了。芸娣知道好坏区别,她看出春姬没有恶意,反而性子温柔,惹人亲近,小山寺里多是僧人,只有她们二位女子,亲近是情理之中的事。每日趁佛殿清净,她们一道跪坐在蒲团上,磕头拜了殿中各位菩萨。其实芸娣拜佛也是有事压在心头,月事已推迟好几日,不大正常,她心里隐隐浮起一个大胆的念头,但又不敢确认,月娘不在身边,她为排解心中忧虑,只好向佛祖祷告。桓猊听说她们走近,多少透露一些关于春姬的传闻,外面传的大半都是真的,春姬跟薛景仰,也就是薛家那位家主确实有猫腻。二人一起长大,薛景仰是下一任家主,春姬只是家妓所生的私生女,稀里糊涂搅和上了,薛景仰为此八年不肯娶亲,独身自好,后来丑事败露,为保住家主之位不得已与一位权贵女子的家族联姻,壮大实力。一旦开了头,此后薛家后宅女人就泛滥了,但薛景仰仍不放过春姬。桓猊在薛家住的那几日,有过几次撞见他们欢好,薛景仰架住春姬两条腿儿喊meimei,春姬哭着喊他哥哥,求让他快些结束,别让下人看破,如今他们的破事在建康城传的还不够多,薛景仰却道哥哥干meimei是天经地义之事,上古女娲伏羲也是这么做的,他们两心相爱,效仿前人没做错什么,世人不懂他们,又搂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春姬说别离开哥哥,哥哥爱你。这些情形,这些话,从桓猊嘴里一个字儿一个字儿蹦出来巨细无靡,显然是从头听到尾,芸娣纳闷了,“原来都督爱听这戏码?”一般人窥见这种丑事,早羞得掩袖离开,提都不想提,桓猊却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叫她如何不震惊。桓猊闻言有些羞恼,见芸娣一头雾水,甚至看他的眼神有点古怪,更是一恼,“我没这恶毒癖好,卫典丹撞见的,他嘴巴啰嗦,自个儿说的,能怪我听仔细?不管这对兄妹血rou相连,还是毫无干系,总之认一日哥哥meimei,休要做出这等丑事。”芸娣听到这儿算明白了,他这是借薛家兄妹俩的事,暗暗警告她别再对刘镇邪抱有侥幸。还是不放心她。芸娣懒得搭理,卷上被子呼呼大睡,似乎听到男人哼道,“跟你说话,装哑巴了?”之后就没了声音,随即被子里卷起来一具guntang高大的身躯,从身后将她拥住,双手揉住一对嫩乳,大力揉她一把,“听见没?”芸娣口中轻轻抽气,委屈叫疼,也是真委屈了,她已跟刘镇邪断个干净,也绝不会再想跑,他为何还不放心,只好再一遍重申,“都督忘了不成,我与阿兄早已断了干净。”“现如今还叫着他阿兄呢,假兄妹最后认成夫妻的戏码多了,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桓猊冷冷挑眉,眼神刻薄如刀,又怎叫她知道他真正的心思,不是为刘镇邪,而是另个更让他接受不得的人,见她态度冷淡,口中越说越狠心,“兄妹相jian能出什么好东西,你只晓得春姬面皮爱笑,可知他跟原先流掉过三个孩子。”他细细地讲,第一个六个月大胎死腹中,第二个刚出声便没了气息,最后一个是女孩,活蹦乱跳地来到世间,可惜脑子痴笨,世间容不得她,又将她带走,“好好不做人,却要做畜生祸害下一代,贱不贱。”芸娣蹙眉越紧,原本就为月事担忧心虚,眼下听了桓猊这番话,越发忍不得他的羞辱,冷冷拂面,“我虽没上过学,却也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都督放心便是,假若有一日我做出这样的事,无需都督动手,我自己先了断。”桓猊拧眉没说话,但显然听她这番话不舒坦,当下二人心里都存了气,谁都不肯拉下脸来,卫典丹在中间充作和事佬,却瞧着气氛着实古怪,说多错多,后来也知趣不言。这日小僧人特地请桓猊去一趟禅房,桓猊知道秋月白打算让他做最后一件事,到了禅房,秋月白正在饮酒,笑说道:“郎君送给我的美人,滋味甚好。”?桓猊在他对面坐下,伸手往隐几上捞了一盏酒,饮几口解渴,“先生喜欢就好。”这几日桓猊虽为他鞍前马后,但伺候归伺候,又不是真正的仆人,行为举止间压不住倨傲,但这份倨傲是收敛的,并不叫人反感,所以当下秋月白对他仿佛在自家的举止,只是笑笑罢了,说道:“世人皆知我爱美人,肤色白眼眸圆,像娇花一样,譬如春姬,譬如郎君房里私藏的小美人。”桓猊闻言抬眼,目色锐利地看着对面的秋月白,缓缓笑了一笑,“先生不妨直言。”秋月白道:“郎君想让我为你卖命,我也想看看郎君的诚心有多大,只需做完最后一件事,足矣。”桓猊白天在寺里修行,基本不见踪影,芸娣有了空闲,见寺庙中的花树开了,挂满许愿绸,和春姬一道儿写下来挂上,芸娣特地把字写小一些,现在她字迹还不大好看,怕写大了叫人看见笑话,又怕叫男人发现回头取下来,笑话她,想着想着。芸娣有些走了神,这时才发现她写了桓猊二字,说是无意,可真是无意么,芸娣也不纠结,既然写了,就直接这样了。二人先后攀梯子挂上去,轮到春姬时,一阵风吹来,红绸掉在地上,芸娣帮替她拾起来,春姬却说算了,她眼中有一丝怅然,“再挂一次结果也是一样,佛祖不愿收下我的祷告。”芸娣看向前方宽阔神圣的佛殿,殿中央的佛祖垂眼微笑,眼前恍惚掠过另一双狭长幽冷的眼睛,“佛祖能舍身割rou,喂鹰成佛,jiejie心中本就有善,佛祖也能渡得了你,过去的事已经过去,jiejie当往前看,惜取眼前人。”“你说得对,过去的事已过去,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春姬笑笑,扔掉手中的红绸,任凭风吹走,仿佛释然了。芸娣无意看到红绸上一个名字,叫薛景仰。这些日子,春姬在替他求佛拜神,她放下了,但愿有一日他也能走出迷障。芸娣回后院时,卫典丹却请她去佛殿。桓猊站在远处,微仰头看佛祖高大的金身,见她来了,也未曾移开眼睛,但显然没有为昨晚的事置气,已经同她说起话,“你可知佛门有哪五戒?”芸娣道:“杀生、偷盗、邪yin、妄语、饮酒。”桓猊低眉,自嘲笑笑,“日后我到阎王菩萨面前,告我最多的当是杀人。”原本就觉得今日的他,和往常有些不大一样,眼下一听,芸娣心中一惊,却见桓猊垂了眼帘,乌黑的眼瞳里有无数种情绪翻滚,喃喃道:“像薛景仰一样,我也曾有过一个meimei。”芸娣由呆转惊,不是惊讶桓家还有一位三娘子,早前丞相生辰宴上,桓三娘子与谢六郎定了婚约,建康城人人皆知,令她诧异的是桓猊的口吻,他口中的meimei似乎不是这位三娘子,而是另有其人。接着,桓猊低声解了她的疑惑,“我那位meimei,跟春姬一样是私生女,薛景仰对春姬疼惜,我却要杀她。哥哥要杀meimei,”他嘲讽一笑,眼中却结满冰寒,声冷下来,“可她不是我meimei。”“桓家容不得这个孽障。”“待阿母好了半辈子的阿耶也容不得。”“我是在为桓家,为阿耶除去祸害,先祖的牌位上不能被这个孽障玷污。”“总有一日,我会捉住她,斩杀在阿耶灵位前。”“阿母并没有对阿耶不忠。”桓猊仿佛化身为恶鬼,口吐丑陋恶毒之言,样子太过猖狂,眼中哪里有佛,芸娣听得心惊,更不敢细想,他将心中数十年不为人知的自卑和怯懦暴露在她眼前意味着什么,桓猊却不容她后退,他眼中漆黑只落了她一人的影子,按住她后颈:“我将最羞耻的秘密告诉你,不怕你笑话,那么你呢?”“佛祖在上,你要说实话,我只要你心里一句实话。”他心底冒出一个小小的声音。只要她肯说他想要听的话,就有理由不杀她。桓猊俯身,鼻梁轻贴住她发汗的额心,天青色的光线拂进寂静的佛殿地面,他发呈绀青色,眼里有琥珀,又有了凡人的脆弱与虔诚。几乎无措地,芸娣脑海中掠过一幕。那是第一次见他。他沉沉伏落在溪水旁,翻过肩部,他面色苍白却异常英俊,发是绀青色的,似佛祖坠落了人间,他睁开眼,琥珀色的目光冷冷射过来,瞬间她心底有了灼意。这样一双眼睛,什么都知道。知道她想要逃,连同那夜山上的灯火都是假象,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但他不说,即使知道她并非真心实意,他不曾责怪她。那时她几乎无动于衷,可现在,芸娣心里迷茫越发浓烈,不禁想,或许她无需不奉承,甚至违拗,他也不杀她,或许从始至终,只是她虚惊一场。芸娣心颤着,头一回说了实话,“我不知道。”她这句话落了地,桓猊眉心微微抖动一下,一股无力的挫败感随之而来,甚至他听到了那种心碎的细微动静,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脑海里,心里满是这句话,反反复复,一股杀意掠卷生起。但几乎瞬间,被他心里那只大手狠狠拂开,桓猊双手捧着芸娣的脸颊,声音哑了哑,再度开口时越发柔和,“往后呢。”不问过去,只求往后。芸娣缓缓抬眼,跌入桓猊温柔热切的眼中,恍惚落了层冷汗,仿佛那些耻辱,羞愧,自卑都过去了。那狭眼垂落,俯视人间的佛祖金身坐在高台之上。她直面听到自己砰跳的心声,耳膜也被震得砰砰直响,不由心软了一下,“有的,会有往后的。”第七十二章打情芸娣不知月白先生要求桓猊做的第三桩事,倒是回来后,卫典丹看她的眼神明显就变了,桓猊没说什么,吩咐下去打包明日的行李,而卫典丹眼神变得更古怪。芸娣寻了个理由离开,她前脚刚走,卫典丹连忙收敛起情绪,故作擦汗笑笑:“属下还真为小娘子捏了把汗。”秋月白交代的最后一件事,要桓猊杀一个人。当然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杀。秋月白说过他有一双好眼睛,看得出来人心里头最深的执念,别人越放在心上的,他偏要摧毁,而他要桓猊做的,要他割舍掉yin邪色戒,以此证明有多大诚心。前朝有刘公茅庐三顾,曹帝赤脚迎许攸,而秋月白这二十年来,面对慕名而来的人,却一直用这种杀人法子,这些人中有恼怒拂袖下山,有割舍牵绊,也有强权威逼,秋月白却乐此不疲,他乐于看世人在利与情之间纠结取舍,苦苦挣扎。早些年秋月白性子还不至于这般疯癫大胆,顶多有些痴,皈依佛门后酒色不戒,只要他觉得眉目有点相似的,都强掳到身边来,用温柔手段哄慰,倘若对方不愿,也不勉强,还赠以大笔钱财安置。说此人皈依佛门,却更像堕入魔间,既痴又桀骜,但越是矛盾纠结的人,越吸引人来,谁叫他本事大,多年来拜见的权贵文臣络绎不绝。要一柄能杀敌的利剑,还是消磨英雄志气的美人,面对这样的取舍,连卫典丹都认为桓猊要杀芸娣。心里头的想法,桓猊没告诉过任何人,在佛殿上,他从始至终只不过是想借秋月白这桩事,在佛祖面前逼要她一个态度。温柔的手段他不会使,一贯用拿捏性命来威胁人,却又不愿听到她口中伤人的答案,他想让她心软,平生以来第一回鼓起勇气,将掩埋在心口十四年的秘密和盘托出,倘若那时她不心软,那就杀她,世上就没有人再知晓他十四年里埋在骨子里的自卑。想到佛殿上小娘子因为紧张而微白的面色,桓猊心里像被一只小手揪住般,沉声道,“你们都怕我?”卫典丹道:“自然极是,倘若有日主公不叫人害怕,便等同于没了威严。”桓猊微微沉默,又听卫典丹笑说道:“江左谁人都畏主公,敬着主公,唯独一个人不会。”不得不说卫典丹会怕马屁,桓猊扫看他一眼,卫典丹知趣低下头,说是去将小娘子唤回来。桓猊却陷入深思,考虑此事的最终走向。秋月白此人表面再狂傲,也有一颗为民为社稷之心,他想要的诚心并非在于对方能满足多少个条件,而是看对方这段时日在小山寺的举止表现,是否德行配位。倘若秋月白满意,即使对方完不成仍追随,倘若不满意,就算杀尽天下人,秋月白也不会动摇丝毫。桓猊自认不是什么大善之人,朝堂之争容不得大善人,能打动秋月白的,他凭的是胸中藏纳江左万千百姓,这点不是在小山寺简单的吃斋念佛,一朝一夕就能做出的。他需要时间。桓猊当下心中有了眉目,眼下江左安稳,时机未到,日后再度北伐局势大乱,才是发挥此人与谢玑真正的用处,就不拖泥带水,隔日一早,一行人早早下了山。小山寺藏在深林山路崎岖,这几日下雨,山路泥泞,轿子牛车停在山脚下。一行人走路下山,卫典丹带一群侍卫先行铲泥,芸娣跟桓猊走在后头。倏地乌云攒聚,一场大雨滚落,芸娣连忙撑开油伞,执着高举头顶,罩在二人头顶上,但路上仍被泥水溅了一身,忽然见桓猊停下来,屈腰站在她前面,见身后久无动静,扭头道,“上来!”芸娣哦了声,连忙爬上他后背,随即桓猊双手勾起她腿儿牢牢背住,雨珠顺着伞面淌下来,芸娣看见他脸上肩膀湿了,用袖子替他擦擦,桓猊忽然道:“我阿母也会这样给我擦脸。”芸娣弯唇笑笑,“桓夫人想必是个温柔之人。”桓猊颔首,喉咙微滚抿唇又道:“哪天领你去祖宗牌位前,你自会见到。”桓猊随口说出的这句话,意味深长,芸娣却不禁想象他在桓夫人的牌位前将三娘子斩杀的画面,不由抚了抚自己的脖子,蜷伏在他后背上。天色过于昏暗,却越发柔和男人刚冽硬挺的轮廓,显得有一丝温柔,芸娣不禁道:“郎君找到三娘子,当真要杀吗?”“不杀留着过年?”“稚子无辜。”芸娣小声说。桓猊冷哼,“再说一个字,杀了你。”芸娣知趣闭上嘴。一路上也不见卫典丹和侍卫的身影,想来是瞧见他们二人勾勾搭搭,知趣避开。过了一会,桓猊缓缓语气,虽然仍显得僵硬,“好了,刚才我不该凶你。”小美人仍是不应。“说话!”肩膀上忽然冒出一颗小脑袋,满面疑惑,“郎君?”“叫我什么?”“郎君?”桓猊嗯了声,唇边不禁微翘,“以后都这么叫。”接着轻哼一声,“下辈子也不落下。”芸娣眼波轻转,攀住他脖颈,往他耳边问,“郎君信有下辈子?”“我说有便是有。”桓猊说着,斜眼过来扫她,又特地添上一句,“倘若有下辈子,记得要先来寻我。”芸娣疑惑问,“为何不是郎君先来寻我?”“诸事繁忙,我哪有空闲。”芸娣不禁轻哼,“我也没有空?”“再给你一次机会。”芸娣嘴唇在他耳廓上轻轻碰了下,感觉他身躯微僵,似有抖动,芸娣本是起捉弄之意,没想到他反应这般大,脸颊微红,不由轻声道:“倘若有下辈子,我先来寻郎君。第七十三章玉佩(满10500猪更)快要下山时雨停了,桓猊放下她,又让她整整衣衫,才出现在众人前。二人先后上了牛车,卫典丹很快取来水,用圆圆的大叶子装了两份。桓猊抱臂靠在一旁看小美人低头小口地喝水,像小鹿在河边饮水,神态娇美可爱,无可比拟。未等芸娣喝完水,就被男人搂进怀里,他捏起她的脸儿俯身直接亲下来,大手抚到她胸口,揉弄起一对乳儿。舌根被他亲得隐隐作痛,芸娣听到嘴里吮吸滋噗滋噗的口水搅动声,脸儿红扑扑的,软趴在他怀里。桓猊觉得衣角被人轻轻拽住,低头一看,她小指头正勾住,眼睛湿漉漉的,小声说,“回去弄,好不好?”桓猊只觉身躯半边酥麻,一时浮想联翩,最终落定在她眉眼之间。车厢内,小美人软软趴在他怀里,明亮的光线落在她鬓边,泛起来一层极淡到不易察觉的绀青,他不由吻了吻她鬓角,“你阿母也是天竺人?”芸娣注意到“也”这个字眼,当下明了,“桓夫人是天竺人?”“祖上是,后来举族迁徙到了中原,容貌与中原人相融,唯独留下这绀发,”手拂过她发间,桓猊缓声道,“刘镇邪,可有说起过你已逝的父母?”芸娣摇头,“我们并非真兄妹。”桓猊问,“那你为何唤他阿兄?”芸娣抬眼疑惑,“郎君不知道吗?”照他的性子,早在二人初识时,就该打探清楚她的底细,不然不会容她亲近。桓猊捏捏她下巴,“问你,你就老实回答。”芸娣就道:“我们原是不相干的,六年前出了一场变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夹杂女人的哭泣,桓猊倒显得淡定,等外面吵闹止了,卫典丹掀开帘子探进半边身子,“一个泼妇跟自家郎君有了嫌隙,吵到路中间来,这会已被自家郎君捉去,无事了。”事情解决完,队伍照常前行,二人继续做未完成的事,桓猊揉着她胸口一对娇乳,薄唇咬着她耳垂,大手渐渐往下移,眼看收不住,芸娣心如鼓跳,却见他手掌从腿心里抽出来,指尖沾着一点血。芸娣愣了愣,万没有想到这时候来了月事,心里高兴得没缓过神,桓猊已经用帕子擦拭干净,见她小脸儿雪白,吻了下她鬓边,大手抚她腰肢,带着恨恨的意味,“过几天再收拾你。”回府后,桓猊有事去书房,芸娣独自回寝院,路上小腹坠坠的,下体隐有湿濡,精神却好多了。不记仇热情扑上来,芸娣双手接住,进门时边说边笑。月娘注意到芸娣这趟回来对都督的称呼变了,不仅越发亲近,连眉间的忧思散去大半,有些话不由掩在唇边,芸娣察觉到了,“月娘可是有什么心事?”月娘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道:“丞相病了。”……这厢书房,一个狼狈的女人被带上来,卫典丹说,“抬起头。”女人就抬起了头,露出一张憔悴熟悉的面孔,桓猊靠在椅背上,手里玩着樗蒲棋子,“我见过你。”要说第一次见面,还是在何家。她被桓琨从囚牢里捞出来,待在身边,飞鸡成了凤凰,眉梢眼角间仍藏不住骨子里的轻佻风尘。这样的人,没有一点像阿母,更不用提早死的周段翎。桓琨会看不出来?知道,但依旧带在身边。民间有一出戏广为流传,说的是一段断案奇事,一个婴儿居然有两个亲生母亲,两母互相争执,皆称孩子是自己亲生的,后来闹到官爷跟前,官爷也无法断定,就派人去抢孩子,仔细观察两母神色和动作,谁先忙不迭松开手,便是这孩儿的亲生母亲。理由很简单,若是孩儿是她亲生的孩儿,便拽得出来,若不是亲养的孩儿,便拽不出来。桓琨就用了这个法子。将这女人保护得紧紧的,但倘若她遇着什么危险,万事都可以放下,就跟阿母怀里的孩儿一样,舍不得她受一点苦。事后桓猊发现不对劲,但没有再动手,逼太急了,兄弟会闹翻脸,没想到这女人主动跑出来,跑到他跟前来神秘兮兮说知道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跟丞相和芸娣这两人有关。为此,她还从丞相府偷出一样物证。见这女人眼珠转动飞快,显然精于算计,桓猊嗤笑,看笑话一样看她,最后揭穿,“就凭你一个人,有这个本事逃出来?”说罢不给她机会,叫人往她嘴里塞东西直接拖下去。霍娘眼看自己倒霉,慌忙要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桓猊却一眼都不看,声音骤冷,“多嘴的东西,把嘴烫哑了!”可怜霍娘还没掏出物儿,就被拉到府里的暗室,侍卫拿起一根火钳,本是要烫她嘴巴,却见她生的可怜美丽,心下不忍,故意歪在唇角。但这样对霍娘仍痛不欲生,火钳一烫下去,滋啦啦一声,空气里弥漫着皮rou烧焦的气息,霍娘猛叫一声,身子剧烈一哆嗦就歪倒在地上。卫典丹拿手帕捂住鼻尖儿,面露厌弃,低声道:“快快收拾,莫遭了主子的眼。”侍卫连忙将昏迷的霍娘拉下去,卫典丹却说,“慢着。”侍卫停下来,就见卫典丹走过来,弯腰伸了两根手指,翻了一下霍娘衣襟。随后他拿出件什么东西来,侍卫没有看清楚,卫典丹就拿帕子捂住,给裹进袖口,抬眼看他们愣神,催道,“愣着作甚,快去做事。”侍卫把霍娘扔在后门外头,让她自生自灭。而他们走后许久,一道黑影从巷子口窜出来,蹑手蹑脚捞起霍娘的身子。见她昏迷着,唇rou绽血,可怜的模样,男人额角上狰狞的刀疤抖了抖,不觉将她抱紧,哑声道:“好好跟我过日子不成,非要搅进这趟浑水里来。”晚间,二人胡闹一通后,芸娣气喘吁吁伏在桓猊胸口,入迷地想事,她的月事是来了,高兴归高兴,丞相却感染风寒,不知病可好些。正想着,不经意撞见桓猊面无表情盯着她,好像被当场捉jian,芸娣油然生出一股心虚,鼻尖儿上慢慢沁出一层细汗。怀里小美人眼如清波含着惊怯,桓猊抚了下她小脸,之后从屋里走出来,已冷冷拂下脸色。卫典丹禀道:“把人放了有半个时辰,后头来人了,额头上顶着一条刀疤,身份应当是五虎寨大寨主刀疤,”说着又疑惑道,“当初土匪窝剿灭时,刀疤就被丞相讨要去,眼下跟霍娘掺和在一块,倒古怪了。”“听说赤龙最近病了,送点补品过去,”桓猊转过身,看向外面黑沉沉的天色,目光掠过卫典丹微鼓的袖口,不动声色道,“过阵子朝里冬猎,好好让他补补,安生些,倒时可别让他一个丞相因病缺席了。”卫典丹默默把袖口里的观音莲纹玉佩藏起来,低声道了是。//////接下来二哥准备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