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月明中
往事月明中
日出时分十分寒冷,陈满在弟弟身边缩成小小一团。褐色山顶只有一丁点儿的白,他却很兴奋,似乎看到这场景就很满足。
“其实我写了很多日记。”她突然说。
他没想到她会提起这茬,那天他把笔记本偷偷放了回去。他只能装作毫不知情地问,“然后呢?”
“过去有很多话想说,比如看到这种画面,”她哈着寒气,“但不知道写给谁,所以只好写给你了。”
“那……要给我看看吗?”
她摇摇头,“不行。”
“为什么?”
面对他的提问,她才惊觉自己是如何执着于过往岁月。那是一种近似病态的虔诚,以至于无法对任何人言明。她对他的幻想与渴求,甚至也是病态而不真实的。但她不觉得那是错的。只不过他的到来点破了这困境,男人和过往的噩梦已经无法追上她,他也会拼尽全力站在她身旁。来吧,不如再试一次。再触摸一下这个世界,再多触摸一会儿他的存在。
“或许有一天吧,”她改口说,“有一天也许我能把它们写成故事。”
“那……”他顿了顿,“会写到我吗?”
“会的,当然会。”她不假思索地答道。
他好像还要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他们沿着山路下山,沿途偶遇几头牦牛。冬天的山有些灰败,风声回荡在山谷间,久久不绝。
她突然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回过头,他举着手机拍下她。
“刚才我的表情肯定很难看。”她夺过他的手机,却有点意外。照片里她浅侧过头,光晕勾勒出金色侧影,画面暧昧而动人,仿若她忽明忽暗的黄金时代。从前没人将她拍得这样好,她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时刻。
“怎么样,好看吧,”他很得意地邀功,“但你本人比这个好看多了。”
其实不是好看,是生动。这镜头饱含温柔,但或许,远不及他本人目光的万分之一。她这样想着,将手机还了回去。
他发现她的眼眶泛红,一时间大乱阵脚:“怎么要哭了?”
“沙子进眼睛了。”她还在嘴硬。
他要给她吹吹,她扭了过去不给吹。他匆匆跟上她的脚步:“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到时候打印出来,挂满一整面墙。”
“那太奇怪了,”她鼻塞着说,“什么自恋狂。”
他更是语出惊人:“不奇怪,我老早想这么干了。”
“你变态啊。”她退后两步。
“现在才发现?”他嘴角上扬,“是不是有点太晚了,陈满女士。”
天气很冷,下山后无事可做,于是两人返回酒店。离退房还有几个小时,可以再睡个回笼觉。可陈满并不想睡觉。她不知疲惫,与他说了很多很多话,从过去一同经历的时间,再到彼此缺席的成人生活。她其实没想到他会去做游戏,虽然那时他是很喜欢打游戏,天天跑去黑网吧上网。
“那时班主任老骂我,”他提起这茬还有点愤愤不平,“说你能打一辈子游戏吗?游戏能赚钱吗?嘿,还真能。我现在可以好好给他一个答案了。”
真是一股子少年心气,有干劲是件非常可爱的事。她觉得很好,但联想到自己的遭遇,难免落寞。
“怎么了?”他察觉到她的低落。
沉默片刻后她说:“不知道从哪开头。”
“那就慢慢说,反正时间还长。”他坐在她身旁。
其实那些事情真的已经过去太久。她曾经反复咀嚼往事的根须,以至于最后,就连痛苦都失去任何滋味。
“高二那会儿,我想转艺术生读编导来着,”她揉搓着自己的双颊,“妈不让,跟我的班主任一起劝我,说好好读书才是出路。”
不错,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她给自己鼓劲,用力把话推出身体。
“没钱也是一个方面,”她说,“那时咱家什么状况你也知道。”
男人得病,女人改嫁。所以她很快认清自己是异想天开,是母亲嘴里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但她也听说,参加某个全国作文大赛若是得奖,能拿到很好的大学的自主招生名额。
“我参加了那个比赛,”她的语速急促起来,“然后就是等待,等了很久很久,没有任何消息。”
一颗心终于死掉,她坐在教室最后排,做印得密密麻麻的卷子或打瞌睡。在湛蓝色的十七岁夜空,心的灰烬翻飞如雪。后来怎么样了呢,夏天一如既往地到来,她考学,填上志愿,但并不期盼远方。
原以为就可以这样闭眼活下去,如果她没有翻到那封信,那封被母亲藏在抽屉深处的回信。抬头是她的名字,落款是比赛主办方,中间是她原本可以拥有的另一种人生际遇。纸张的边缘无比锋利,割开那个混沌的夏日午后,也割开她干枯的心房。心血汹涌而出,如泪如雨,下在往后她的所有日子。
“但我也已经没办法想象,如果去了会是什么样,”她倦怠地笑笑,“万一最后没拿奖呢?再说拿奖上了大学又怎样呢?大概依然会发病。”
总之她不敢想,已是强弓之弩,不如就当那封邀请函不存在,之后可能光明的未来也不存在。反正在千万种可能性之中,也蛰伏着千万种悲剧。上天多么仁慈,知道人承受不起太多可能性,所以令人只能在那条唯一的单行道行走。
于是她非常喜欢《蝴蝶效应》的那个结尾:拥有穿梭时间能力的男人最后回到母亲的zigong,用脐带吊死了那个无知幸福的婴儿。那个尚是婴儿的他自己。
“妈……为什么要这样?”他仍沉浸在惊愕中。他不知道这一切,高三时她已经很少过来住,因为老妈的家离学校更近。
“不需要理由吧,”她说,“她一生都在怕,怕做异类,怕被抛弃,所以将那份恐惧投射到我的身上。她要确保我的人生不会走错。”
他千言万语,只能汇成一句话:“cao!”
“总之她阻拦也没有用,”她顿了顿,“后面我还是一直在写。大学运气好,卖出去一本小说的版权,所以买了房,之后就不怎么行了。”
“怎么回事呢?”
她看他一眼,仿佛他问了个很蠢的问题:“这年头本来就没什么人看小说,而且……有人说我写的东西太伤心了,不大想读,也不大好卖。可能还是我不行吧。”
他想了想,说:“不如跟我一起做游戏吧。”
“啊?”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真的,”他的神情很认真,“你来写剧本,我做制作人,到时候让KK她的乐队来唱ED。咱们主打的就是一个强强联手,绝对震撼整个游戏行业。”
她张了张嘴,下意识就要回绝。过去她说了太多“不行”,尤其是对自己。
“不用着急回答,”他看出她的犹豫,“有的是时间,你可以好好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