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不过论年纪,十年前,怕是只有十几岁,大约没什么交情。
顾清有一点莫名的固执,所有人期待他走上父亲那条路,把他当做顾伯玉的延续,他不甘愿乃至痛恨。但危机四伏,最该谨言慎行的时候,他却偏偏不肯隐瞒半点。
他心底甚至有一点报复般的畅快,不论是恩是仇,此刻他与薛北望皆为对立,堂堂正正,不辱家门。
“从你进门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你很像他。”
顾清别过头翻了个白眼,他平生最恨这句话,把他钉死在那条康庄大道上。
“人有相似,将军不怕看走眼么。”
他病着,语气也不大好,恹恹的,透着一股敷衍和不耐烦。
“不怕,杀了便是。”
顾清哦了一声,重新打量起薛北望来,这几天他太放松警惕,几乎都要忘了他出自恶人谷,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恶人。
“你好像很有经验。”
“病着就别想着套我的话。”薛北望轻笑一声,弹了一下他的鼻尖。
“不过如果你愿意跟我回恶人谷,就算不得外人了。”
“那算什么?”
“唔,内人。”
“……薛北望!”
他不耐烦这样的口舌之争,便又问起薛北望与父亲究竟有何渊源,薛北望笑了两声,突然问他有罪者便一定有错么?
“这话问得奇怪,难道无罪者便一定没错吗?”
若是平时,他大约会从往日所学中。拟出一个四平八稳无功无过的回答,绝不让人找出纰漏。但他现在累了,不想再和薛北望周旋,心中所想便脱口而出。
意料之外的回答,顾清讲什么样的大道理,他都会嗤之以鼻,不想现在都梗在了喉咙里。
“怎么说?”
“这有什么好说,左右不过是那些事,争来争去,没什么意思。要听道理去学堂,难不成打仗也要和人讲道理。杀人偿命,一人为罪万人称雄,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江山莫非是禅让来得,怎么无人去治罪。”
他一口气说完,嗓子便有些受不住,咳了几声,被薛北望半搂着顺气。
凝视顾清片刻,薛北望忽然笑了起来,连语气都掺上丝丝兴奋。
“我确实看走眼了,你一点都不像他。”
顾清决定收回先前对薛北望是个难得的正常人的评价,他以为恶人谷都是什么凶神恶煞,后来觉得薛北望除了初见时气势迫人,其他时候都很好相处。
但现在看来,他也疯疯癫癫,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怕是病得不轻。
“将军是有什么陈年秘辛要告知我,还是想要与在下讨论善恶,这辩题千年也没有结论,某不敢妄言,今日言尽于此,只想睡觉,请将军大发慈悲,去找别人吧。”
薛北望显然是有话要说的,但顾清十分不喜欢他反复试探的态度,先是提到父亲,又问些怪话,总归今日所言就算传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睡吧,改日再谈。”
薛北望原本只是想挑拨一二,不料顾清给了他一个惊喜,他改变主意了。
想不到一生求直,奉行君子之道的小顾相,会生出一个离经叛道的儿子。
顾清喝了药本就犯困,薛北望一走,他就重新睡了过去,一连两三天,薛北望都没再来纠缠。顾清问守卫,将军去哪了,那人像没听见,顾清便要出门,果然被拦了下来。
“我不能出去?”
薛北望确实没这样说过,但留下的命令是看好他。
“他不许我走动?”
这话也没有说过。
“我不为难你们,他要你们看着我,却也没说我不能离开这房间一步,你们跟着我就是了。”
顾清神情自若,闲庭信步往书房走,薛北望不在,门口有人守着,把他拦在了外面。
“我不能进去?他这样说过?”顾清故技重施,他就是看准了薛北望最近与他同进同出,手下早把他当成了娈宠之流。既然他故意让人误会,那就不能怪他狐假虎威。
他坐在薛北望的位置上,把桌上文书看了个遍,一点都不避着人。他还没背完城中地图,薛北望就过来了,着了甲衣,看起来刚从外面回来。
“一刻不在你身边,就要闹脾气。”
顾清抬了抬眼皮,把地图往桌上一扔,勾手示意薛北望过来。他这样的态度,一脸娇纵,薛北望竟没有生气,而是走到他面前。
“我累了。”
薛北望目光沉沉,看着他,轻笑一声道:“谁惹了你生气?”
“我哪敢生气。”
薛北望侧身撑在座椅扶手上,手掌贴上顾清的脸颊。
“既然景和不说,那就都去领罚。”
“这可不是我说的。”
他没反对,更没有求情,将恃宠生娇的姿态摆了个十成十。薛北望高兴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反正他一句话也没有多说,这些人是死是活,和他半点关系也没有。
“午饭也没吃吧,饿不饿?今天去猎了鹿,晚上烤一些。”
“那我要鹿舌,还有樱桃毕罗。”
薛北望自然答应,这两样都是长安贵人们流行的口味,顾清喜欢也很正常,便吩咐厨房去准备。
“……还要酥山。”顾清补充道。
“这个不行。”
顾清哼道:“小气。”
薛北望气笑了,手指在他额头戳了一下:“白眼狼,吃了冰夜里发热,还不是闹我。”
顾清嗤笑一声,不接他的话,又要了几样点心,一时不好做的,就去城中买。
顾清一心作妖,把他的守卫都当小厮使唤,这几日薛北望也不知在忙什么,他在这里作得乌烟瘴气,薛北望竟然没有管他。
他甚至去了一趟地牢。
唐无锋见他单独来此,总算肯问上几句,又叮嘱他不要透露自己身份,不想顾清神色古怪地笑了笑。
“他早都知道了。”
“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几天也没见着,他既然投靠了史思明,只怕所谋甚大。”
“……乱臣贼子。”
“你说让我不要透露身份,难不成有什么隐情?”
唐无锋刚要说些什么,又警惕地看向入口,顾清跟着回头,对上薛北望狼似的一双眼。
“景和既然想知道,为什么不来问我呢?”
“薛统领,他并非我浩气盟之人,是被我牵连才卷入阵营之争,如果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你可能打错了算盘。”
“自身难保,还替别人求情,你们浩气盟,可真是让人敬佩啊。”
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几人都皱起了眉头,唐无锋更是怕牵连顾清,一时脸色铁青,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你们争来争去,怎么不问我的意思?”
顾清突然插话,两方都看着他,他神色坦然,径自起身。
“你养的狗听话,我很喜欢。”
顾清离开后,便只剩了薛北望与诸人对视,相看两厌,唐无锋更是眼中冒火。
“很生气?可他是为了谁呢?”
唐无锋本不想理他,但薛北望踩着他的痛处,让他不得不低下头:“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
“那你为何——你要怎样才肯放过他?”
“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不过……如果你交出范阳据点,我可以考虑考虑。”
“你——!”
“小唐!不可受他蒙骗!”
唐无锋恨声道:“痴心妄想!”
薛北望便故作可惜地叹口气,覆着甲片的手扣住了唐无锋的脖颈,慢慢收紧。
“机会我给你了,你不要,看来景和在你心里,也不过如此。”
唐无锋闭目不言,窒息让他脑中一片嗡鸣,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他不怕死,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薛北望松开手。
唐无锋跌回地面,剧烈地咳起来,通红的双眼狠狠盯着薛北望。
“就是这种眼神……小耗子,任人宰割的感觉很难过吧,我再给你一条路。”
“杀了顾清,我放你们走。”
“挑拨离间够了吗,今天无论你是用谁的性命威胁,或者用任何条件引诱,我们都不会屈从。这不是感情,是道义,我浩气盟没有贪生怕死之人,也没有苟且偷生之辈,你这乱臣贼子,自是不会明白。”
“精彩。”薛北望甚至拍了拍手:“我真为你们的气节赞叹,受刑之时一言不发,却同我讲这么多道理,是想感化我?”
“无可救药。”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沽名钓誉之辈。如果浩气盟真如你们所说,那么你们是自己跳进来的吗?
“好好想想吧,别死的不明不白,阎王殿前,报不出名姓,岂不可笑。”
薛北望的话无疑又在几人之间埋下引线,据点里出了内鬼,是明摆着的事,但这个人究竟是谁,又是何时叛变,或者一开始就是作为恶人谷的暗桩潜伏,那么为他作保引荐的又是谁,是否还能够信任,这些问题在他们心中盘桓。
“冷静,他想让我们互相猜忌,不可中计。”
“知道计划的,不是还有个外人?”
“小顾相的后人,绝不可能与仇敌同流合污。”
“你说他是他就是,证据呢?”
“不可能是他。”唐无锋终于开口了,顾清的嫌疑的确是最大的,但他没有这样做的理由。“他出身万花,三月前才出谷,一路从长安到洛阳,不曾与人接触,不可能是他。”
他隐瞒了谢承与他交好甚至牵涉唐门机密,但他决定相信兄长的选择。
他说的太笃定,反而另外几人略有诧异,唐无锋看似与他交情甚深,却背地里将他的来历动向查的清清楚楚。唐门之人,便是如此么?
顾清当然不知道,他生平无不可说之事,出谷后经历更是一张白纸,他甚至没想过会有人去查这些。就算当面问,他也不会隐瞒,不过太简单干净,说了大约也不会信。
他在等薛北望出来,地牢中的谈话被打断,他还有话要问。
他不喜欢猜测别人的想法,也并不以揣度把控人心为乐,对一切阴谋和算计都嗤之以鼻。
所以他直接了当地问薛北望,我父亲和你有什么恩怨?
“大约是……杀身之仇,和救命之恩。”
顾清皱眉,冷声道:“不必故弄玄虚。”
“其实很简单,当年我率队截杀了运粮的军队,安禄山状告苍云军谋逆,而我……就是罪魁祸首。”
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当时闹的沸沸扬扬,一方弹劾苍云军拥兵自重,一方辩解必然有所误会。
他想起那些罗织的罪名,其中一条便是勾结叛军,若非如此,父亲也不会被人逼迫,无奈自尽。
他垂着眼,揉了揉僵硬的脸颊,胸口太疼了,面上反而愈发平静。
“救命之恩,又是何来?”
薛北望却大笑,反问他知不知道苍云军有血誓。凡因私欲叛国、背信、不义、害民者,皆为苍云锋刃所向。当苍云旗帜席卷之时,背叛苍云者,皆须一死。
“可我如今还活着,你不觉得奇怪么?”
顾清抬了抬眼皮,回道:“你自然会长命百岁。”
听出他话中讥讽,薛北望叹口气,一把扣住他的后颈,逼着他仰头。
“你可知当年安贼私断苍云军粮草,我苍云数万儿郎,不惧马革裹尸,未能战死疆场,却要被jian人所害,活活冻饿致死!”
顾清呆呆地看着他,薛北望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带着笑意,眼底结了霜燃了火,尽是恨意。
“薛帅去后,我便想为他报仇,但苍云军的锋刃……绝不会指向百姓。我忍了一年又一年,没等来贼子伏诛,却要落得这个下场。我气不过,这死法太屈辱,便带人截了粮队,烧了空空如也的粮仓。”
“所以……你是为了救人,才这样做的?”
“不,我没那么伟大,我只是不肯委屈自己,薛帅能忍,燕帅也能忍,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乱臣贼子加官进爵,而我们却要食不果腹?”
“可惜,事发了,顾伯玉带来的旨意是诛灭,他是个好人,不忍心,给我指了条路。”
“为了不牵连苍云,我就只能认罪出逃。”
他又露出那种充满恶意的笑容,掌心缓缓摩挲顾清的脸颊。
“我想活命,就只能去恶人谷,三生路尽,前尘皆断。我想报仇,想要杀人,再不会有人劝我阻我,名声,道义,算得了什么,在恶人谷,我才能做我想做的事。
“这一切,都是拜圣人,拜你父亲所赐。
“你说,我要怎么回报你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