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无题（卷终）

    “这儿是哪儿。”

    “哪也不是，这里的坐标从地图上被抹去了。“

    “那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们沿着林间小道漫步，许岚和许岩跑在前面，机器人跟在她们左右。

    “刚回到地球上的时候买的，那时候它还是个有名小岛，不过我想着会有那么一天，需要用到它，所以抹去了它的坐标。只有当我主动向外界发起联络，文明世界才能找到我们。”

    许筱眨巴着眼睛看她。眼神有些空洞。

    “你现在被我劫持了。”她顽皮地笑道。

    “劫持……？”他心不在焉地重复道。

    林宥恩牵起了爱人的手。沿着他们面前这条石路一直走下去，会抵达海边。但他们一次也没有从这里走到那里去过。

    墨色的树冠十分茂密，一丛一丛的，填满了阴天下的空白。海风拂过他们的头顶。奔跑的两团身影被远处的树影吞没了。

    “不问为什么了吗？”

    把他们带到与世隔绝的地方来，一定做了什么准备吧。说是休假，许筱却觉得自己仿佛在等待审判。

    被她划到了界限那边的人去了？

    在许岩和许岚的事情上，动机才可能是原罪。

    可他不记得了。他记得自己想要什么，但无法复原动机。大多数时候，他和大多数人一般，对这样的混沌习以为常。人们无时不刻不为欲望所鼓动，无暇思考欲望本身。

    为什么想要。为什么想要吃冰箱里特定口味的冰淇淋，为什么想要打开设备看无关紧要的八卦新闻，为什么想要人陪伴，想要zuoai，或是想要一个小孩。

    只要能够为欲望鼓动着就好了，内心被挖开沟壑，然后寻找可以填补它的介质，虚空再一次裂开……这样的轮回构成了生活本身。

    “为什么想要问为什么呢？”

    她微笑着问他，又仿佛在问自己。

    “是满足对美满家庭的设想，还是因为想要延续自己的基因，或者是为我留下副本。”

    “动机是其中任意一个，会怎么样呢？”

    “并不会怎么样，我爱着你这件事，并不会因为动机的不同而改变。”

    她自说自话着，言语中不知为何带着遗憾。

    “即使我欺骗了你吗？”

    “你骗了我？

    许筱垂下眼：“如果不是，为何我感到愧疚呢。“

    如果不是，他为什么不爱她们呢？

    一定是因为心怀这罪恶感而无法去爱吧。弥散在他胸口的黑洞，对应着被挖去的关于动机的缺损，却应该被命名为羞愧。

    她握紧他的手说：“羞愧会腐蚀人心。这不是你应该承受的。“

    “如果谁有罪，那也应该是我。是我贪得无厌，既想要自由，又想要真理，更惧怕孤独。”

    有些目标是相互矛盾的，她不应该幻想自己能够拥有普通人的安稳生活。是拥有了他才让她有了可以把握住现世幸福的错觉。

    这当然是她的罪过，她应该更清醒。

    “……林宥恩，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

    她眼里暗下来的神彩让许筱的心揪成了一团。

    “没有你的允许，绝不会莫名的消失或者死掉。“

    “我要求你遵守约定。“他突然伸手捧住了她的脸，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她没有躲闪。只是眉目弯成了一个悲悯的弧度。

    “说你会遵守约定。“

    她的沉默让他的手指更深的陷入了她的头发中，指尖紧紧的扣住了颅骨。

    “说啊，说你会遵守约定……“

    “即使让许岩和许岚成为副本，也要求我遵守约定吗?”

    脸挨得很近，她疑问的鼻息抚摸着他的鼻尖与嘴唇。许筱张了张嘴，像被静音了一般没能说出一个字。

    他在挣扎。

    “你会爱她们的，你是个好爸爸。”Alpha温柔地说道。

    许筱的瞳孔颤了颤，猛地松开了自己的手，力道大得让两人各自向后退了一步。

    “不，我不爱她们！她们只是需要替代你去消失的副本，这是我带她们来这世界的目的。”他想要吼出来，但声带被悲伤和愤怒的利箭穿破了，只得哑着嗓子进行有罪宣告。

    他丧失了流泪的资格。许筱告诫自己。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了下巴，阻止着想要追随者重力而去的泪滴。

    “这是我的意志。由我来受折磨。而我只要你遵守约定。“

    “不，这不是你的想法。”

    她走上前了一步：

    “如果是这样，你就不会什么都不记得了。”而后抱住了他。

    看来仍旧无法走到那海边。

    夜里。

    月光从叶片的间隙中洒落进来，光和影子在房间里摇曳着，这样看着天空，像是从水底看向水面。

    许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不眠不休已经有好几天。交谈不可避免地要被引向终极的话题，话语仿佛在他们之间成为了禁忌。

    目光能把她钉在人间吗。

    两人在床上相对而卧，他的双手放在她身体两侧，抓着她的双臂。这不是拥抱的姿势，这是禁锢的姿势。

    这样能熬到时间尽头吗。

    林宥恩摸着爱人胸骨的凹陷处。往下挪动，就是rufang。因为身心损耗而迅速显出的骨骼的轮廓，显得脆弱而凌厉，与依旧丰满的乳峰形成了妖异的对比。

    “这样他可能真的会死哦。”

    “不是Container的身体，一直履行着Container的职责，本来就承担了过于沉重的负担。”

    “现在精神遭受了重创，又被剥夺了睡眠。”

    “他真的会这样一直看着你，直到完全枯竭。”　一朵被人放在心头的娇花会就此化为灰烬。

    “还是这样倔，一点也不知道心疼人。”

    许筱那凝结的目光突然松动了。开口说道。

    “你舍得出来了，埋伏了这么久。”

    “好容易能松口气，当然得出来。”施加在她手臂上的束缚松开了。

    “你用Coach干涉了他的记忆，现在连他的身体也要侵占了吗。”

    简洁的陈述，却明显是指责。

    “你不是曾经也试图让我忘记你吗。　“Coach的人格模拟，包括在进行了记忆与认知定向修正后，对人格进行修复的功能。在林清言作为被试参与了她的项目后，她一直试图通过程序淡化她对他的影响，降低同步率。甚至在失去了他之后，想要创造出一个完全没有关于她记忆的林清言。

    “孩子是你想要的吧。”

    “怎么，你不相信许筱会做出这样自私的选择？”

    “如果是他选的，你为什么要对他进行干涉？”

    “因为他骗不了你，怀揣着对于动机的自知，一定会被你看穿。“

    许筱只需要接受自己一定得为她生下副本这个念头就够了，他不需要记得为什么。

    “你给我同步意识坐标的事情，我没有忘。“

    面前的Omega眉毛挑了一挑，流露出了惊讶。许筱的脸做出了林清言特有的反应，让她觉得熟悉又陌生。

    “你说初始Container的身体束缚你，而你想要孩子，我没有忘。“

    “你就是利用了他，告诉了他关于树和回收的事情，然后用Coach干涉他，让他误以为这是他的想法。”

    “那又怎么样？”

    她一言不发的看着他。原本面无表情的娃娃脸逐渐皱了起来，眼里水光熠熠。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至少这样的她是属于他的，无论何时。

    “真抱歉啊，你这么宝贝他，我却弄脏了他，让他误会自己跟我一样卑鄙。“

    “你讨厌我了，是不是？“

    林宥恩摇摇头，垂着眸子。看着一颗泪珠滑落到了Omega的下巴尖上。接着眼前一暗，她被面前的人带入了怀里。

    “对，都是哥哥的错，哥哥是坏人。“

    他本来想着，如果她无论如何都不要扩展其他的Container，那么他换一具身体就好。脱离了初始Container的无法生育束缚，他可以继续陪在她身边。生下副本。

    后来发现，他只需要做到让林清言消失这一步就已经足够。他们之间的联系，对于他来说，是维系自身意义的绳索，对于她而言，却是戴在手脚上的镣铐。当镣铐被打碎，她立刻就会飞奔向自己向往的人。

    她从前只是在用自己的执拗惩罚他罢了：看看，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带我来到了这个世界，所以一起毁灭吧。

    这分明是恨。而他却还傻傻做着永远相连的美梦。

    “没事的，你会忘记的。哥哥会让你忘记的。“

    “你做得到？“

    她伏在他的怀里，轻声质疑。

    “所以，你要永远记得自己牺牲过她们的事情吗，然后用你的痛苦把许筱逼疯？”

    “岩岩和岚儿会好好的。”

    “我虽然不爱她们，但我会让她们好好的。”

    “可你现在我的怀里，在这颗行星上，永远不可能靠近回收黑洞。相反，所里真的认真起来，找到这里把那两个孩子带走并不是什么难事。”

    或许得花点时间。即使这里的坐标被抹去了，通过卫星网对洋面进行地毯式搜索，她们的行踪很快就会暴露。

    “你认为我会屈服吗，因为无能为力，所以沦为工具，最终自我催眠着只是为了生存而进行等量交换。”

    “哥哥，你应该最明白我了，我绝不换。“

    “如果我不想。我就什么也不要跟这个世界换。”

    她仰着脸，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语气虽然决绝，眼神却不知道为什么显得很平和。

    “我曾经不是教过你，人总是有无法达成的目标，要学会接受这一点。”

    接受自己的无能和卑劣。像他一样。

    “你留下这样的我有什么意义。”

    “你存在就是意义。”

    “那我也有一千种方式不好好存在，我可以用剩下的全部时间里去寻找抹去自己存在的方式。”

    “对，你可以。”

    “你可以伤害我爱的人，抹去她的存在，那我也可以，”林清言抬起一只手放在胸口，“你一定不舍得让他眼睁睁看着你寻求自毁，那就让我用这双眼睛，代替他看着就好了。”

    如他所料，林宥恩眯起了眼，一副困惑又痛心的模样。许筱是她的挚爱，是她曾经获得自由的证明，自己雀占鸠巢就是对她最残酷的惩罚。

    “你为什么可以占据他的大脑？”

    许筱不是Container，也没有通过其他方式和林清言建立过可同步的关系。既然不曾建立过神经元层次的链接，他想要像现在这样顺畅的cao纵这具身体是不可能的。

    “到现在才问我，说明你早就发现迹象了。“

    所以在他这样与她沟通的时候，她丝毫没有显露出诧异。

    “同步坐标的时候，我如果单独访问你，容易引起怀疑，所以就让许筱一起连接了。”

    “但不知为何我的意识线路不明原因地与他的线路进行了自主合并，所以最终是用他的接口成功访问的。我才发现自己可以居然毫无障碍的控制他的大脑以及身体。”

    情绪在Alpha的眼中消退。她陷入了思索。

    “你一定又在想为什么了。好好活着，总会找到答案的。”

    他抚摸着她的脸，然后轻轻地给了一个吻。垂落下来目光却瞥见了她嘴边淡淡的笑意。

    “你也教过我，有些答案不重要。”

    “如果我不在了，这样的惩罚你还要做给谁看？占据他的存在？”

    “……你说什么？”

    “哥，你没发现，这里有什么不同吗。”

    许筱生产的时候，她与他建立了意识的连接。那时她便察觉了他的脑接口存在持续的外部通讯现象。但是所有安全策略扫描都显示正常。

    她被袭击，副本的去处暴露之后，她立刻意识到研究所会采取行动。种种迹象又使得林清言长久以来的企图也浮出了水面。

    她难道真的会蠢到认为带着许筱和孩子躲在无名小岛上就能安然无恙吗。

    “现在几点？“林宥恩提示。

    林清言于是对着这个大脑发问，眼前居然跳出了两行时间。

    Time　outside　of　consciousness：2163－07－11－09－43

    Time　inside　of　consciousness:　2163－07－12－00－43

    “你……“她饶有兴味地欣赏着男人脸上的惊恐。

    “对，我们一直呆在我意识的世界里。“

    “他们带走岚儿和岩岩也没有用，只要我被回收了，她们俩会是8号最后的残片，会被好好保护起来的。”

    “不会的，你无法离开行星……“

    “我不需要离开行星，世界计算机的核心就是黑洞。“

    抢在林清言开口反驳之前，她又接着说道：

    “是三参数和回收接口一模一样的黑洞。“

    明知道眼前是意识虚构的图像，听到这些，他仍然惊惧地把她箍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留在身边。

    “……不可以！宝宝，你不可以这样对哥哥…“

    “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她感受着这具环绕着她的身体的震颤，缓缓说道。

    “不是你带我来这世界的，是我自己要来的。“

    “我在宇宙里飘荡，又冷又饿，除了孤独，空无一物。“

    “心里想着，一定要去一个暖和点的地方，于是就落到了你的zigong里。“

    落进了那温暖旷阔的，最初的海洋。触碰到了此生的第一缕微光。

    “宝宝，不要这样，求你了，哥哥求你了……”

    是她自己要来的。一开始没有人强求她，所以最后也不会有人能强迫她。

    意志无法被裹挟。这就是她宁愿成为背约者也要践行的意义吗。

    她问自己。

    夜空一块接着一块剥落，揭破了虚无。

    世界开始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