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
蘑菇
外公喜欢玩失踪。都说了他那两条腿比谁都要灵敏。 徐小云从储物间里出来,手里拿着待替换的中古款式的床品,就听到天花板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她定住,抬头看向上边,接着听到声音往左边去了。她等着护理师匆忙地从旋转楼梯那儿走过来,神色担忧且无奈地向自己求救。那老头都不知是第几次玩失踪了。 十五分钟之前,外公把喝了一半的中药倒在床上。等到徐小云把杯子收走,仍是嗅到一股浓烈的药味时,才惊觉不仅是被褥湿透了,连带着床垫都沾到水渍。难怪他会安分喝下半杯,原来是在掩人耳目。光是欧式大床的一整套崭新的床品就足够沉了,更别说三个人齐力把一米五的弹簧床垫搬到外边。 徐小云抱着床品,快速地迈着底气十足的架势走上楼。护理师见状,踩着小碎步跟去,结果在某一间客房的阳台的角落找到越狱之人。护理师不像最初那样感到惊奇,却依旧诧异地问了一次相同的问题。 “你是怎么找到人的? 徐小云的回答和之前一样。 “直觉。” 护理师先前还是半信半疑的态度。可是现在,她确信徐小云所说的看似玩笑的话,其实都是发自内心的认真。 罪犯被关进牢房,门还没拴上,就停不下吵闹。外公说,卧室很臭。徐小云说,那就开窗通风。外公不乐意地指着徐小云,说她是排放臭味的万恶之源。徐小云默不作声地铺床叠被,而外公则惬意地横躺在棕色灯芯绒沙发上。外公那得意的样子,有几分与裘瞻博相似。噢,不对。哪有老子像小子的。 根据徐小云总的观察来看,裘盛华尚未恨透身边的人和事。他喜欢穿着贴肤微凉的绸缎睡袍,尤其是深蓝色那一件。有的时候,他会莫名其妙地溜到一楼,在客厅坐一会儿,在厨房待一阵。宅子里的每人都见过这一抹奢华的蓝色似幽魂四处游荡。有的时候,他会在大门口前,饰演一个因为政治阴谋而被囚禁在精神病院的英雄。 他双手紧握大门的铁栏杆,向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前展示出一副备受屈辱却依旧顽强的神情,时而仰天咆哮老天的捉弄,时而掩面长叹自己的无能。如果不是唯一靠近老宅的快递员熟知这一位奇妙的老头,那怕是警察要常来做客了。虽然,警察来老宅喝过一次茶水。 外公的剧本每日不重样。徐小云不像其他人暗骂老头疯子:一是因为她没有说人闲话的习惯,二是因为她是真心地欣赏外公所饰演的每一个角色。孙媳妇是第一个被外公忽略的观众。只有徐小云把裘盛华当作一个孤独的老小孩。她关注他,就像一个母亲关注自己的孩子。 徐小云看着裘盛华发脾气,会不自觉地怀念起周老太。老太去世大半年了。至今,她还会看见那一滩冷却的鲜血历历在目。即便,她知道周老太的死与自己无关。但是,她还是会想:如果当初她再早一些过去,周老太生还的机会或许就会大一些。最起码,老人不会死得太寂寞。 牛毛细雨粘在玻璃窗上。徐小云得把蹲在草坪上的蘑菇带回来。她跑下楼去,在后花园里找到蹲在墙角的外公。她把黑色雨伞撑在外公的上方,说道。 “回去了。” 外公双手抱膝,蜷缩不动。蘑菇嘛,哪儿能说话的呀。徐小云挠挠脸,想了想,说道。 “待会儿下大雨,就把你泡发了。” 外公起身,径直离去。徐小云跟在他身后为他撑伞,身上盖了一层细密的雨露。进到屋里,外公鬼上身似地接着上一出戏码,二度饰演周萍。之前饰演蘩漪的护理师因为演技差劲,而被指着鼻子狠狠地批评之后,不等老头发作便溜之大吉。 一楼大厅,只有徐小云一个饰演配角的后补演员。别无他法,身为主角的外公已经开演了,他说什么都不能怯场!不等他回想下一句台词,徐小云已经入戏了。她接上台词,拿出繁漪那狂热且疯狂的面貌,铿锵有力地声讨她死去的灵魂和无望的未来。一瞬间,外公迅速地反应过来,扮演出情夫应有的怯懦的样子,被繁漪无情地进攻而节节败退。 躲在楼梯间的佣人悄悄观望,没有想到还能看一场好戏。十二点整的十九世纪挂钟铛铛地响了起来。它在提醒入戏的演员与观众应该收场了。徐小云是在场的、不在场的人当中最快脱离情绪的人。本是沉浸复杂的任务与精彩的剧情之间的裘盛华,对徐小云这种行为视为不负责任。他虽是演得痛快,却仍冷哼一声,说道。 “饿死鬼投胎吗?吃得比猪还多!” 徐小云难堪地咽了咽口水。她的确是被饿怕了,所以吃饭向来准时。随后,她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她不会向外公解释,因为她不会用伤痛去换取任何人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