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条（1）它很温和，只会疼，不会造成伤害。
藤条（1）它很温和，只会疼，不会造成伤害。
一 柏林。这座城市与北京有六个小时的时差，空气湿润。每当暮色降临，灰调的风会穿越每条大街小巷，伴随逐渐亮起的灯光，裹挟其中脚步缓慢的行人。 年关刚刚翻过，天气称得上严寒。卢世瑜站在威尔默斯多夫的街头，穿着一件深色大衣，一只手揣在衣兜里，另一只手握着电话贴在耳边。 电话那一头，是青年人带着一丝苦笑的憔悴声音。 “如果不是……现在有点走投无路了，我也不会给您打电话的。” “我知道。” 卢世瑜淡淡地应道。 柏林的黄昏，在北京已是深夜。他以前总调侃萧定权黏人，其实分隔两地的时候，他们都不怎么想起对方。 音讯杳杳是好事。说明生活顺遂，无需担心。 但这是萧定权两天内给他打的第二个电话了。如果不是事态紧急，萧定权也不会这么坦荡地把自己最近闯的祸事说给他听。他当然不是萧定权唯一的求助对象，但听小孩在电话里的意思，这件事能捞起来的概率恐怕微乎其微了。 “您也别……别有什么负担。” 萧定权在电话那头说。 “其实事情到这一步，发生什么都是我该的。我不想牵连家里，但现在可能真的没办法了，我爹他们……本来也不干净。” “解决不了我就认了。不是一定要您帮我什么，只是……想跟您说一说。” “这几天过得太累了。” 萧定权的声音越来越轻。卢世瑜没来由地觉得，他一定是坐在了地上，背倚着墙，看着漆黑一片的窗外，只能在窗户上看见自己的倒影。 “萧定权。” 卢世瑜叫他的名字。北京夜色里疲惫不堪的人听见这个连名带姓的称呼，绝望的心思勉强捡起来一点，应了一声是。 “去睡一觉。” 卢世瑜说。 “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二 萧定权会不会听话，他就说不准了。 电话挂断，卢世瑜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去。手指握着电话，攥得紧紧的，指节发白。 柏林的天空越发昏暗了，灯光明媚的夜晚十分美丽，但是冷。冷得厚实的大衣都不足以抵挡这严寒，暴露在空气里的手指几乎要冻僵。他没什么意识，把冻僵的手放进另一只手心里揉着，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行人，眼神失焦。 忽然一点银白飘落下来，而后越来越多。他抬头向上望去，下雪了。 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天上飘落的雪花，看了许久。 “You need help?” 直到一个青年男声把他从恍惚中唤醒，他转头看着身旁脸色关切的欧洲面孔。才发觉自己身上积了不少雪，下意识地伸手拍散，挤出一个笑容：“No thanks.” 男青年点点头走了，他脸上的笑意变成了自嘲。往后退了几步，走进屋檐的掩盖下，拉开店家的白色咖啡椅坐了下来。 要了一杯热拿铁。 就这么一直坐了很久。直到店家走出来，用口音厚重的德式英语请他到店内就座，下雪的夜晚太冷了，坐在室外会被冻晕的。 他跟随指引，走到靠近玻璃墙的位置坐下了。 一墙之隔，看着室外逐渐堆积起来的雪，等着时间一点一点地走过去。 终于翻过了凌晨一点，在北京工作的人该起床的时间了。 卢世瑜划开通讯列表，拨通了一个电话。 三 “卢老师？” 胡其昌颇有些诧异。 “胡部长，早。” “早。” 他下意识地应了这句问候。早吗？来电显示这是个越洋电话，恐怕在对方的国家，这个时间不是很早。 卢世瑜居然会给他打电话，真是新鲜。 “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下一句并没有出乎胡其昌的意料。知道这个私人电话的人不多，但几乎每次接到电话都是类似的开头，“有事请您帮忙”，耳朵都起茧子了。但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胡其昌还是有些好奇。Q大美院的卢教授一向是深居简出，清高得很，让他在文旅部的名下挂个官职都不肯挂，今天竟然有事要求他了。 不麻烦的话，这个面子他倒是愿意卖的。 “您说。” 胡其昌道。 “希望您能叫停对南池美术馆事件的调查。我可以用名誉担保，这次事件的责任人没有政治问题，只是一个巧合。” “南池美术馆……” 胡其昌示意了一下秘书。后者很快整理资料送到他面前，胡其昌翻了几下，神色从凝重慢慢变得释然，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萧定权是吧。” 他念出这个名字，看着档案页上的证件照，屈起手指弹了一下。 “卢老师，既然您都说他没有政治问题，何必要给我打电话呢？” “因为这次调查会涉及到他的家族企业。萧定权没有政治问题，萧氏集团恐怕难说。” 卢世瑜坦然地把事实讲了出来，胡其昌在电话另一端点点头，他倒是欣赏这种有话直说的态度。 “卢老师，我们的法律不讲连坐。就算萧氏集团被查抄了，也只是影响萧定权的政审背景而已，对他的个人名誉并没有什么损害。” “您说笑了。”卢世瑜道，“政审背景的污点在我们国家对人的影响有多大，您一定比我清楚。我是来求您帮忙的，您如果有什么需要，卢某一定尽力为您满足。”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好说。”胡其昌道，“正好Q大美院这些年的发展速度这么快，和文旅部的合作越来越多。您也知道，我这个副部长刚上任，在这么重要的文化机构里还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您看……” 他意味深长地收住了话头。电话对面沉默了几秒，卢世瑜的声音再次传来。 “……好。” “卢某愿意做您在Q大美院信得过的人。” 胡其昌得意的笑容不由自主咧开了。好不容易才收住，道：“那事情就好办了。” “我向您保证，萧定权和萧氏集团都不会有问题。不过，以后我这个副部长有需要的时候，希望萧氏集团能多加配合一下。还有，卢老师说过的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别忘了。” “卢某不会忘的。”卢世瑜说，“相信萧氏集团也不会拒绝这个条件。多谢您。” 四 如他所料。 挂了胡部长的电话，卢世瑜打给萧定权，后者很快就接了。他把胡部长对萧氏集团提的条件重复了一遍，萧定权当然连连称是，这么小的要求必须得做到。他没想到卢世瑜真的有办法解决这件事。萧氏集团近年来虽说逐渐式微，但一直自诩家大业大，人脉网络宽广，可是真的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连萧珉都没有办法解决的事，竟然被卢世瑜一个电话就解决了。 文旅部副部长的人情，得是拿什么东西去换的呀。 萧定权刚放下一点的心，又提了起来。 “……老师，”他小心翼翼道，“我能问一下您……是怎么让胡部长答应帮忙的吗……” “不能。” 卢世瑜道。他没有注意自己的语气，只看着窗外街道上的积雪，流浪猫从街面上一脸警惕地经过。电话那边的人噤声了，似乎连大气也不敢出，只剩下气氛僵硬的沉默。 沉默好一会儿，卢世瑜道：“好好休息吧，等我回来再说。” 便把电话挂断了。 手机扣在桌面上，卢世瑜的心情十分烦躁。他最厌烦的就是政治争斗，而且胡部长说的话其实也没错。不过就是影响他的政审背景罢了，又不是要他的命，自己何必这么帮他？他不按游戏规则来，凭着经验让来路不明的艺术家在美术馆里办展，结果踩到了政治红线上，什么后果都是他该承受的。把他承受不来的后果转移到自己身上，就是为他好了么？ 他好不好不知道，卢世瑜反正不太好。 胡其昌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站胡其昌的阵营也并不是什么很恶心人的事情，但卢世瑜还是觉得恶心。恶心的就是这种选择的权力被剥夺了，要被人拿捏、被人要挟的感觉，可给他恶心坏了。 也许，听见萧定权在电话里的那个声音，他稍微冲动了点吧。 烦躁透了。 卢世瑜正准备站起来走走，咖啡馆门边的风铃忽然叮当一声，他向门口看去。却没有人进来，而是一只猫。黑色的，一双金色眼眸，毛皮大概是被雪淋过，有些湿润。小黑猫一跃便上了他的桌面，走到他跟前，坐下来望着他。 对上那双眼睛，卢世瑜心中生出异样的平静，他伸出手去，小黑猫便低头蹭了蹭他的手。 “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 卢世瑜说，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小黑猫“喵”了一声，便从桌上跳下去，守在门前。卢世瑜拿起外套跟过去，给小猫开了门，它像一道影子似的蹿了出去。 卢世瑜也走出门外，跟着小猫留下的足迹向前走，走到一家还开着灯的店铺。 一位老人守在店里。小黑猫被她抱起来，老人透过镜片看了看他，用英语问道：“你想要买点什么吗？” 卢世瑜这才看清店里挂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开了一盏又一盏色调柔和的灯光，把那些马鞭，绳子，项圈，锁链，夹子……还有带手持握把的木板，带着锁扣、也许是用来封嘴的球，各种宽窄厚薄不一的皮带……还有一些卢世瑜甚至叫不出名字的东西，照得明暗交叠，错落有致。 他只犹豫了片刻，便信步走了进去。 老妇人抱着猫跟在他身后。他的视线扫过墙上一件又一件工具，最后停在一根藤条上。 伸手便将它取了下来。 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又用掌心轻微摩擦了一下。很光滑，似乎也很柔韧。疏松多孔，用水泡过之后想来会很有强度，方便用力。 “这款很好。”老妇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看着他手里的藤条说，语调平静得好像在讨论一顶帽子，或是一副眼镜。“它很温和，只会疼，不会造成伤害。” “喵。”她怀里的小黑猫适时地补充道。 只会疼，不会造成伤害。卢世瑜点点头。他正好需要。 “我要了。”他说。 藤条放在柜台上，老妇人弯下腰去翻找包装盒。卢世瑜从钱包里抽出几张欧元放下，小黑猫摇着尾巴，眼神明净地看着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