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掌中之物

    第八十一章 掌中之物

    在短暂的震惊后,刘备恢复了神智,低头看着荀彧覆着自己的、纤长的手指,又看了看眼前那张面如冠玉的脸……刘备没有抽出手,反而直直地盯着荀彧,不可思议道:“荀先生,您能不能教教我,你是怎么做到一句话得罪两个人的?”

    “有吗?”荀彧歪了歪脑袋,不解道,“我这话哪里不对么?哪里得罪人?”

    此时帐外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遮掩了室外的嘈杂与喧嚣,或许也驱散了可能存在的探子。刘备抽出手,抱着双臂站起身来面对着荀彧,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荀彧端正地坐在通铺上,抬头直视刘备。刘备左看右看,也不明白这小美人的脑袋瓜里到底装着什么,怎么就能轻而易举发表这惊世骇俗之语,他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荀先生,你这话说得哪里都不对。”刘备不看荀彧,在帐内踱步道,“其一,亲如一家这话曹公可以说,你不能说,你说了这叫犯上;其二,”刘备看了荀彧一眼,继续踱步,“就算亲如一家,曹公的东西也不是你的东西,你不能碰,也不能想。”然后他停在荀彧跟前,不快道,“最后,我刘备不是东西,你不能说我是个东西。”

    荀彧道:“可你刚才分明说你是曹公的……掌中之……什么来着?”

    刘备咬牙笑道:“此话我说是自嘲,您说便是羞辱我。荀先生,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不过祸从口出,此乃取死之道。若我有心暗害,此一言便能使你遭人记恨许久,您不该如此莽撞。”

    荀彧以手指敲腿,思虑许久,轻道:“原来如此,多谢将军提点。若是以后将军不在身边,彧也不知道哪句话会得罪人,该如何是好啊。”

    “荀先生,我不是曹孟德。”刘备的笑容几乎裂开一条缝隙,“你再怎么得罪我,我都不会跟你计较,但曹公这个人记仇,你要是惹怒了他,他不会跟你客气。就算你们亲如一家,还能比袁本初、张孟卓与他更亲吗?若再口无遮拦,孟卓之昨日便是先生之明日,希望先生谨记。”

    荀彧垂眸道:“我不过随口说了几句,你就这么生气,我们私底下开开玩笑,何必在乎旁人想法?玄德真是的……不过去曹公身边几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玄德也是你叫的?”刘备剑眉紧拧道,“我与先生无私下之言,先生也最好不要和任何人私下胡言。君子慎独,这还是您教给我的道理,您怎么自己忘了?”

    荀彧不快道:“你能叫曹公‘孟德’,我不能叫你玄德么?”

    刘备知道荀彧是有心装傻,偏偏他对这家伙喜欢得不得了。在旁人眼里谨慎恭敬的荀令君私底下竟是如此可爱,想到这里刘备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荀文若不是傻瓜,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是太过固执,一定要分清是非黑白才甘心。可是这样的傻瓜早就不知道什么是黑白对错了,他在分辨什么呢?他要分辨什么呢?他早已顺从,也早该顺从,偏偏又不肯顺从到底,此刻在这里执拗地辩解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是在提醒他刘备不该与曹cao同流合污么?

    刘备抱着手臂侧过身去,不看荀彧:“我叫他孟德,他不会生气;你叫我玄德,他会生气。这便是区别。”

    “刘将军,你是不是觉得只有你和主公关系好,别人和主公的关系都特别差?”荀彧小声补充,“我们平时交流也是畅所欲言,并没有什么问题。”

    刘备摇头:“那倒不至于,只不过我擅长把关系变好,而您擅长把关系变差。大家平日忍让敬重你,毕竟不能一忍再忍,我不是炫耀与曹公关系,只是唯恐先生得罪人而不自知。”

    此人说话办事滴水不漏,待人又真诚,的确比任何人都更适合做二把手,如果他不想逃跑的话……荀彧长长叹息:“既然你得到如此倚重信赖,又何必来招惹我?又是追星又是摘月,如此高调向我示好,却不考虑我的处境么?”

    刘备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我可以追逐任何人、向任何人示好、观察你们的反应,这是我的权力。但你们不能向我示好,你没有这个资格。”

    荀彧忍无可忍,轻声道:“将军就心甘情愿过这样的日子么?!”

    刘备一瞬间紧张起来,急忙扫视四周,确定没有人偷听,竖起手指对着荀彧比了个“嘘”的手势,对着荀彧轻笑,小声道:“我是不想,你们都希望我顺从曹公,我只能过这种日子。”

    荀彧长舒一口气,他熟悉的玄德回来了。不是刘使君,也不是刘将军,而是只属于他的刘玄德。刘备说完话后干脆大大咧咧地往通铺上一躺,双手枕在脑袋下,望着帐篷顶深深叹息。

    “荀先生、荀先生啊……我就是仗着他给的一点权力在这里为所欲为,现在他要把权力全部收回去了,最后一点都不肯给我,我连喜欢你的资格都没有了。他拿你威胁我,他居然拿你威胁我——”刘备小声痛恨道,“先生与他同行数载,他丝毫不念旧情,今日如此待你,明日又会如何待我!”说着,刘备的语气愈发沉痛,嗓音低沉道,“曹公无情,我刘玄德死期将至。先生若是怜我,在我死讯传来的时候,为我流一滴眼泪吧。”

    荀彧沉默地看着刘备。雨水打落在帐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这响声也一阵阵敲击着荀令君的内心。刘备目前很受宠爱,但他并没有因此感到骄傲和满足,反而因此深深惶恐着。刘备和旁人很不一样,荀彧形容不出来,这个人仿佛有一种特别的能力,他能蛊惑着别人持续不断地注视着他、聆听他、爱惜他,没有任何理由,他似乎可以轻而易举地介入和破坏所有的人际关系。

    “他不会杀你的……”荀彧顿了顿,语气诚恳道,“曹公对待人才很豁达,也十分在乎你,无论你做错什么、或者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只要对他直言相告,他会原谅。你不必害怕,以我看人的能力,你能活很久。”

    “可是先生活不长了。”

    刘备转头看向荀彧,平静道。

    荀彧没有说话。他不知道刘备是凭借什么做出这样的判断,或许是因为曹公心爱之物被抢走,在刘备面前对荀彧破口大骂发泄情绪,让刘备有了这样的认知;或许是刘备隐隐约约感觉到荀彧和曹公的关系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判断他们走不到最后。但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不是么?说实话,荀彧不会相信曹公会因为一点小事记恨自己,如果真的记恨,那也无可奈何。对于这样的问题他不会思虑太多,早在他选择东郡太守曹cao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早就和曹孟德的命运绑定在了一起,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休戚与共,生死不离。

    假使有朝一日,曹公想要斩断这样的联系,荀彧也能毫无畏惧、淡然处之,绝不会将自己的自尊和人生绑定在主公的宠信上、与人争宠夺爱来换取活命的机会或者权势地位。他为主公推荐的不止有人才,还有自己和颍川士族绝对的效忠,曹公是天下唯一的明主,其他诸侯皆是碌碌无能之辈,而曹公也会在他们的鼓励下争夺一切、发挥最大的才能。唯独面前的这个刘玄德,他并不庸碌,如一团足以燃烧世界的烈火,但也仅仅是一团火,烧过之后就会熄灭。他有魅力、却没有能力和曹公争夺天下,曹cao也深知这一点,才会如此爱惜他。

    荀彧也爱惜他。他们两人都在这个人身上获得了满足感、安全感,一种纯粹的快乐,刘备挑拨不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凡事都有例外。如果刘玄德是郭嘉,被荀彧和曹cao同时看中并信赖,倒也无妨;可他是刘备,他有本事让荀彧和曹cao互相生气、或者更加信任彼此,这全看他心情,以及他在二人身边待的时间有多长。他可以协调所有的人际关系,让所有人都快乐、满意,也可以瞬间摧毁一切。

    在荀令君看不见的地方,刘备和曹cao斗了许久,斗得曹cao甘拜下风跑来荀彧府上接人,又是懊悔又是认错,最后乖乖放他出来和荀彧见面。现在二人只剩最后一日,他要和荀令君斗一斗,让荀文若看看他真正的本事。荀彧早就认输了,也从没想过把刘备当成对手,但现在隐隐感到几分期待,这种期待胜过了惶恐。

    “刘使君。”荀彧第一次用这个称呼,他决定接下刘备的挑衅,他笑道,“你好像很期待我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