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请君为我谋
第一百零一章 请君为我谋 两个人就这样站着，任由时间如雨水一般流淌，乌云如墨色般将天色浸染得愈发浓烈，夜色悄然逼近，今晚大概只能在破庙里过夜了。说来也奇怪，刘备本来一刻都不想在许昌多待，恨不能当即逃回到徐州去，但是看到荀令君那孤单萧瑟的身影时，又无端多了几分留恋之情。刘备心中矛盾重重，不断思索朝廷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自己和荀令君之间的纠葛，他们究竟算敌人还是朋友。 此前刘备并未仔细思考这个问题，也一直把荀彧当成曹cao的谋士来看待，从不相信他真的心存国家。但今日令君所言实在太过惊人，先是要刘备蛰伏在曹cao身边换取权势，随后又叫他避免袁曹交锋去别处争取地盘，这不可能是一时兴起随口胡说，而是实打实的谋划方略。荀令君在为他出谋划策……这是为什么？照理说荀令君即使对陛下心怀愧疚，也不该对刘备有什么特殊感情才对，但如今荀令却竭力避免二人成为敌人…… 刘备松开荀彧的手臂，抬头仰望那漆黑如墨的天空。他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将所有的烦闷都吸入胸中，然后缓缓吐出。他明白自己不能就这样逃避下去，他必须面对现实。 “令君，今夜之后你我就是敌人，以后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以后战场上碰见了，我不会对你客气，你也不必对我手下留情。” “你是傻瓜吗？”荀彧不快道，“你想怎么对我不客气？如果我把你当敌人，现在就去举报你要逃回徐州，直接把你困死在许昌，挑断你的手筋脚筋让你成为废人，怎么会放你回战场？” 刘备诧异极了，似乎没想到荀彧会这样说，他心中一凛，故作委屈道：“别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好歹有露水之缘，为何待我如此狠毒？” “我想方设法保你的命，你非要和我作对，还说我狠毒？”荀彧的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与愤怒，他摇了摇头，似乎对刘备的言辞感到既好笑又气恼。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严厉道， “刘备，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想保护皇帝，但是你没有自己的地盘，皇帝也不可能拖家带口跟着你乱跑。除非你有把握消灭曹军，否则一旦遭遇虎豹骑追杀，你只能把皇帝抛弃至乱军之中。到时候曹公定然不会再保护皇帝，这个国家会提前灭亡，那些和你有牵连的官员也会全部被害。你一贯独断专行、从不听人劝谏，做事毫无谋略章法，全凭随心所欲，这样绝不可能救走皇帝，只会害死他！” 刘备从没见过荀彧如此愤怒的模样，他仔细想了想，令君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但皇帝请求他消灭曹贼，若是不早救出来，一旦被曹cao发觉皇帝的密谋，陛下一样危险…… 他极为痛苦道：“那你让我怎么办？曹孟德动不动杀人全家，陛下对他害怕到了极点，我总不能放着不管吧？”他无助地蹲在地上，闷声道，“如果我带陛下逃走失败了，皇帝被乱军所害，那我就是残害皇帝的罪人，你不必再背负囚禁皇帝的罪孽，辅佐曹cao登基也不算反贼，可以只忠诚于老东西一人了。” 刘玄德的意思是……趁着袁曹决战时，刘备抢走皇帝，然后曹cao必然带兵追杀刘备与刘协二人，荀彧要么因为反对曹cao杀害皇帝而被害，要么直接把弑帝之臣扶上皇位等着遗臭万年，那些为皇帝悲伤的汉官也会全部被屠。也不知道刘备脑子长了是干嘛的，这种愚蠢的家伙不值得荀彧心怀期待…… “刘备，你实在太蠢了。”荀彧几近厌烦，“袁曹二人对皇帝的忠诚是有限的，只要陛下不得罪他们就还能存活。你想救皇帝就必须要有不会被敌人轻易夺走的地盘和势力，徐州易攻难守，绝对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那你为我想想办法！”刘备站起身来，逼近荀彧，他神情焦急，目光中充满了期待和恳求，“万一老东西打败袁绍后不想保护皇帝了，随便找个借口杀他全家，我总不能自己躲起来什么都不管吧！” 荀彧微微皱眉，他瞥了一眼刘备，心中不禁叹息。他明白刘备的困境，这家伙虽然有些冲动和幼稚，但对国家倒是一片忠诚，的确和曹袁等人不同……对于这两位占据河北与中原的霸主，荀彧时刻担心他们会行王莽之事，不断与之周旋；但对于刘备，反倒是要担心他对皇帝太过忠心…… 荀彧下定决心，开口道：“本来我不是你的谋士，不该为你出谋划策。但你既然说司空迟早要废汉自立，又跑来骂我和李儒没有分别，我看在你是刘氏子弟，又心怀国家的份上，会为你规划一条最好的出路。你只要按我说的去做，不必再为难。” 刘备迟疑道：“你是老曹的谋士，你的话……我能信么？” “唉。”荀彧仰天长叹，他闭目道，“曹公曾经许诺救国救民，今日如何我不便评价，明日如何更不好说，他的变化不代表我的立场。今日你刘玄德号称不与屠城之贼同流合污，假使你明日跑去残害百姓，你手下又能怎么办？你的人品只能用你的一生去检验，我没有机会再赌第二次了……” “荀令君，你……” “所以，”荀彧睁开眼睛，他道：“我要给你个机会，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能坚持道义到最后。你既然把我骂得这么难听，说你自己是好人，我们都是乱臣贼子，那我倒想看看你这个‘好人’能把你的善良坚持到哪一天，在乱世中有什么成就……” 刘备低头思索，荀文若的意思是……这个传闻中的天下第一奇谋，竟然真的要把他的谋略用在刘备身上？还不是为了害他？他又惊又喜，认真拱手道：“请令君为我谋划一二，备自洗耳恭听。” “刘备，你听好了，我只说一次。”荀彧面色沉静，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袁公与曹公在争夺河北和中原，这是天下最重要、最富饶的地盘，不管谁赢都有可能取得天下，但这不代表别人没有机会。除此之外，天下仍有数个州郡，分别是凉州、扬州、益州、荆州和徐州。徐州曾短暂属于你，但与中原接壤，地势不利；扬州局势复杂，或有水军之利，但你肯定不擅长利用此地利。凉州有马氏父子，他们未必接纳你；你所能投靠的，只有荆州刘表、益州刘璋二人，他们与皇帝同姓，对你的帮助也会多一些……” “等等，你说慢一些！” 荀彧停顿下来，他缓了缓严肃的神色，温柔道：“玄德有什么不懂的，还是没听清，需要我再说一遍？” “不是，”刘备摇头，“我不太明白你说这么多州郡做什么？要我去投奔刘荆州你就直说呗，干嘛弯弯绕绕的。” 荀彧微笑：“……好，我直接一些。我给你三个方案，第一灭掉刘表和刘璋，夺下他们的地盘；第二，联合此二人，让他们把兵马交给你征伐天下；第三，在他们身边蛰伏待发，招揽人才，取得信任，让他们自愿把地盘送给你……” 刘备大惊失色：“你——你要我夺下刘荆州和刘益州的地盘？” “……你要是想救下皇帝，让他有地方可以去，不必时时刻刻被外姓诸侯谋夺权势，只有这一个办法。”荀彧神色严肃而凝重，“你依赖袁绍不过是和我一样，只能祈求他忠于国家，如果他不答应，你也只有死路一条。”刘备眼眶渐渐泛红，荀彧知道他听得懂自己的意思……于是继续道，“刘表刘璋虽然是宗室，但对保护陛下并无兴趣，只会缩在自己的地盘做土皇帝，如果你不去夺取他们的地盘，他们迟早也被北方的霸主消灭。要么你放弃皇帝，要么灭掉二刘，自己选吧。” 刘备用力攥紧身上的衣服，刚刚被火烘干的青色深衣此刻又被薄汗浸湿。荀令君的话太可怕了……要么放弃皇帝坐等袁曹吞噬天威，要么为了救皇帝攻打刘姓宗室……无论哪一种都算不上道德，这两件事，刘备都无法接受…… “呵呵。”荀彧看出了刘备的为难，他高声道，“刘玄德，你也有为了道义困惑痛苦的时候吗？你口口声声指责别人不讲道义，那么你愿意为国家去攻打刘姓诸侯吗？放弃国家是不义，辅佐曹cao是不义，把皇帝送给袁绍是不义，攻打刘表等人还是不义，你又能如何呢？” “我……”刘备抬起头，他道，“我会劝袁公不要伤害皇帝……” “那你与我又有何区别？你不是一样只能劝谏吗！”荀彧缓了缓情绪，道，“我已经把最好的谋略给你了，你去寻找天下智谋之士，无非也是这个结果。若你执意自不量力，一无所有也要跑来灭曹，我不会再帮你。就像我说袁绍私刻印玺无视国家，你也不会在意一样。”他撇过头去，“你既然觉得袁本初心地善良，他做皇帝也很合适，那我也不可能把皇帝交给你这个乱臣贼子！” 刘备知道荀彧是真的生气了，也知道他是真心实意想帮自己，他决定不再和荀令君置气，连忙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轻声道：“令君别生气了，你不必帮我，我不要你的谋略，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 荀彧挣扎了两下，却挣脱不开刘备的束缚，只能任由这个家伙抱着不放。和刘备在一起不过几个时辰，却感觉像是耗尽了所有的情绪。他眼神中透露出疲惫，刘备这份控制人心的能力几乎使他陷入疯狂，精神也遭受了极大的创伤，使他没有办法躲避在内心的孤岛中苟且求存。 好痛苦……为什么……刘备劝他废掉皇帝，他劝刘备远离战火，他们分明都是为了对方好，为了保护那个软弱无能的皇帝，为了对方的安危，他们甚至背叛了立场。分明在推心置腹倾谈交心，为什么反而痛苦成这样…… 刘玄德……一旦我真的劝曹公登基，你就不再是大汉的左将军，只是个流亡的前朝余孽；而你一旦拥有自己的势力，我平定天下的愿望也不可能再实现……对你来说，我的性命真的比皇帝的名号更加重要吗？皇帝可不止是个孩子……他指挥你和曹cao对抗，只不过是逼你牺牲，为他谋夺权势……为什么你这么傻乎乎的要为他送死呢？就因为你们见过几次面，就因为你们都姓刘，所以你要为他不顾一切……傻子…… 这次对话很有价值，刘备透露出的讯息足够多，荀彧隐隐约约猜出了刘备来找他的理由。刘备虽然对屠城不满，但也绝不会轻易舍弃朝廷，更不可能期盼曹cao得胜后登基称帝、以求饶恕皇帝全家性命。除非是皇帝亲自拜托他向袁绍求救……不，应该是更可怕的命令…… 刘备，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刘协、曹孟德和袁本初，他们三个人都不是你的同伴……或许——荀彧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个激灵，他想着，或许他们也不是我的同伴—— 他侧头看向依偎着自己撒娇的刘玄德，忽然失控地想着，如果我们能早些认识，他们三个只是你我的绊脚石，应该全部踢开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