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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元第一次觉得不对劲是在一个春日深夜。

    彼时月满如镜,惠风和畅,满天星斗点缀了夜空,正是凯旋的将士们欢庆的好时候。他作为提出曳兵之计并带兵引敌入彀的功臣自然是庆功宴的主角之一,再加上他和军士们关系向来不错,上来就被灌了一肚子酒。

    待到酒过三巡,终于能坐下好好吃点东西的时候他才发现饮月君的位置空着,碗碟杯盏丝毫未动,显然是来都没来。按理说饮月君作为率军接应的人,今天这顿酒少不了他的,就算其他人不敢,他景元难道不敢带头劝丹枫的酒吗?总不能是为了躲这杯酒直接不来庆功宴了吧?

    景元刚抬头要问丹枫去哪里了,旁边一只手忽然轻轻压在了他的小臂上,是应星。

    “他来不了了。”

    他有些不满意这个答案:“怎么会来不了,总不至于受伤了吧?”

    “具体缘由你可以等见到他了再问。”

    “饮月君哪里是随随便便能见到的,他大忙人一个,成天见不着踪影。算了,不来就不来吧,也不差他一个。”

    他有些失落,应星见状摇摇头,给他递过来一碟桂花糕。景元的眼睛立刻就亮了。战场上各类物资都是统一分配,即使他是剑首的徒弟也吃不到什么像样的甜点,这一仗又拖得着实有些久,他都快忘了仙舟美食都是什么味道了。

    景元拎起一块,清甜的桂花香气立刻扑面而来,他也顾不上什么吃相和矜持了直接一口塞进嘴里,反正行伍之中他绝对不是最没有仪态的那一个。

    只是吃的时候他又想,丹枫大概是吃不到了,谁让他不来呢。

    回去的时候他一路上晕乎乎的,原本只是想坐在椅子上休息一下,结果差点趴在桌子上睡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突然感觉背后一凉,一个激灵惊醒了。他四下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问题,只是窗户被风吹开了而已。可就在他拉开床帐的一瞬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奇怪的仿佛被人盯上的感觉又出现了。

    景元原地站了两秒,猛地转身提刀奔向窗户,右手在窗沿一撑直接跳了出去,然后他看到在银月清晖之下,一袭广袖华服的饮月龙尊正斜倚在桃树枝头,青色尾尖披着月光自树梢垂落,正轻轻摇晃着。

    “你干嘛——”景元的话音在和丹枫对视的瞬间戛然而止。他看到饮月君那双颜色浅淡的眼眸此刻正泛着妖异的暗红,“怎么了?”

    “景元……”

    “嗯?”

    “景元。”

    “我在,你怎么了?”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饮月君依旧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出神地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了一样。就在景元打算伸手去拽这位龙尊摇来摇去的尾巴的时候,丹枫突然从树上跳了下来,笑容如同羲和融化冰雪,眼底的阴霾也跟着一扫而空。

    “景元,是你。”

    景元还没从饮月君那个笑里回过神来,转眼已经被浅淡的莲花香气包围。他看到桃花瓣被丹枫的动作带下树来,正逢一阵夜风吹来,一时间纷扬如雨。他感觉到饮月君的下巴搭在他肩膀上,龙角轻轻抵着他的额角。他想起来师父说自己已经比他高了。他想饮月君的体温向来很低,此刻却不知道为什么触手温凉,如同暖玉。

    直到这时候,景元才意识到自己下意识回抱住了饮月君,右手正停在他的腰背之间,指尖搭在正中脊椎些微的凹陷处。一阵热意骤然从心口直冲脸颊,他张开嘴,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什么都不说最好。

    他有点遗憾,他不应该把那碟桂花糕吃完,也不应该把那壶酒喝完,而是应该把它们带回来,这样就有理由邀请他和自己一起坐在庭院之中赏月品酒,丹枫他也应该很久没回过仙舟了吧……

    丹枫松开手臂的时候景元下意识收了一下指尖。视线相交的瞬间他在心底哀嚎完了这下要被看到脸红成虾的样子了。

    结果丹枫只是垂下眼睛,龙角和龙尾消散在空气中,他轻轻道了声“抱歉”。

    景元花了几秒钟找到自己的声音:“有什么好道歉的。能被龙尊大人抱一下,我这衣服一旬都不用洗了。”

    丹枫勾了一下嘴角,并不接他的腔:“早点休息,你喝了酒,不要在外面吹风。”

    “……好,你也是。”景元这么答应着,可是等对方转过身去的时候他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恐慌,好像这一走自己就再也见不到丹枫了似的。他到底还是没忍住拽住了他的衣角,“不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

    丹枫没有回头,只是在他手上轻轻拍了拍:“做了个噩梦,不必担心。”

    景元知道他在哄自己,也知道他是打定主意不会说了。他松开手,目送那道清瘦的身影离去。

    景元当然不是个容易放弃的人,第二天一早就顶着黑眼圈敲响了应星的房门。应星头发还没有扎起来,他抱着胳膊,对景元会来找自己似乎毫不意外。

    “他什么也都不愿同你说?”

    景元睁大了眼睛。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既然他连你都不说,你觉得问我有什么用?”

    “我总不至于傻到他说是噩梦就信。”

    “你若是不信,就去缠他。你不一样,他甚至都不稀罕同我们撒谎。”

    “‘我们’?”景元瞬间又不爽了起来,“该不会你和白珩jiejie还有师父都知道就是不告诉我吧?”

    应星挑眉:“你自己没发现,还要怪我们不成?”

    景元气结,转头就想走,结果刚迈出一步突然意识到应星也不是单纯在和他斗嘴,“你觉得我去缠他会有用?”

    “总要试一试,你不就是不愿意放弃才来的吗。我们当然也会担心他,只是总不能让我和镜流去找他撒娇。”

    “我没有朝他撒娇过。”

    “嗯嗯嗯,是是是。”

    “应星!”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丰饶孽物贼心不死,景元当天去找丹枫扑了个空,原本他往门口一坐打算守株待龙,结果半天不到就被逮住说要随将军开拔前往其他战场。

    景元心有不甘,想来想去最终解下了自己的发绳串起腰间的玉饰绑在丹枫房门上,他就不信丹枫还能不回来了。

    春去冬来,这一别就是数月。

    期间无论是白珩、应星还是师父都跟景元有过联络,唯独丹枫连一个字都没有说过,只有发过去的所有信息变成已读才能让他确定那家伙没死。

    景元撩起已经挡住眼睛的头发,点开丹枫的头像继续给他发消息:我明天回前哨站,你会来接我吗?

    没有回应,没有已读。

    景元抬起头,拿过一边的绸带将自己长得过长的头发高高束起。他看着浩渺宇宙中显得微小如芥的星球,轻轻笑了一声。

    “你最好是真的没看见。”

    他打开另一个聊天记录,确认自己请假已经得到批准,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机。

    几个小时以后,景元刚踏上地面,扭头就往丹枫的房间跑。路过应星的时候那家伙哼了一声,像是在笑,直到他跑出去几步了,才听见应星说了句“他在”。

    站在丹枫房门口哐哐敲门的时候景元觉得自己活像是个要债的,但是转眼又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值得他完全不理自己,这本来就不是他的问题他有什么不能理直气壮的。再说原计划就是明天到,他也没有骗他,飞得快了一点又不是他能决定的,

    他隔着门听到丹枫叹了口气,然后一步一步走过来开门。

    大门刚开了条缝,景元干脆往前一推,把丹枫整个人,不是,整个龙抱在了怀里。理由他也早想好了,第一次一个人挑大梁出门远征,一个人给个抱抱不过分吧?虽然顺序可能要换换,应星也可能一脸嫌弃,师父和白珩jiejie也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再见……他只是很想他们,很想丹枫。

    然后丹枫回抱住了他。

    “你回来了。”

    景元吸了一下鼻子,在他耳畔疯狂点头。

    “此战胜得漂亮,你做的很好。”

    “只这一次吗?上次连将军也夸我做得好。”

    “你一直都很好。”丹枫抬手,在他跑散了一半头发的后脑轻轻揉了揉。

    景元知道自己应该懂得看人脸色,应该要知情识趣,应该能收放自如,不能总揪着过去不放……他在路上想了太多太多,可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压不下去那些疑问。他可以耐心的等一天,一个月,但是这一年真的好长。

    “你为什么不回我消息?”景元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希望听起来不要那么急迫那么像质问。

    “……抱歉。”

    景元抿紧了嘴唇。他不想说自己走之前这人就在和自己道歉,好不容易回来了他又在道歉,就差直说“我不想回答你”了。

    他收回手,站直身子,朝丹枫笑了笑,“我现在回来了,你总不会继续不理……”他注意到丹枫的手臂上系着一条红色的带子,在他一身青色的衣服和配饰之间有如明灯。

    丹枫侧过头,将左手背到身后。

    景元愣了一会儿,几乎是手足无措。直到一缕清风袭来,将他好不容易扎起来的碎发吹了下来,盖住了右眼。

    “我……我头发都被你揉散了,你帮我重新扎一下好不好?”

    “好。”

    坐在桌案前的时候景元只觉得更加不知所措。丹枫房里只有这一面小小的古铜镜,他坐这么近也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自己的影子,镜子顶端的龙纹角上被挂了一个玉佩,通透匀净的红玉被雕刻成三足金乌的样子垂在镜子中间,正好在脸的位置。

    是他挂在丹枫房间门口的那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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