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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景元还觉得拥抱一下应星也不算什么为难的事情。直到晚上他再遇到应星,那家伙张嘴就是调侃他自己的工坊再也不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了。

    景元下意识想还嘴,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刀顿时矮了一截。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道理他还是懂的,话到了嘴边转了一圈就成了:“你既然不在工坊,那必然是没什么正在锻造的器具。我现在已经有石火梦身了,当然没必要总往你工坊跑。”

    “丹枫那里有什么?龙吗?”

    “你可别说了,是谁让我去缠他的?他要是讨厌我了我第一个把你供出来。”

    “他讨厌你?不可能,下辈子都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清楚的记得丹枫如何对他的追问再三敷衍逃避,记得这一年来那些没有回复的消息。他甚至想过说不定丹枫就是喜欢红色呢,只是苦于龙角尾巴都是青色,穿其他衣服不好看。可惜这种话不适合说出来,大概只能默默烂在肚子里。

    他不知道应星是不是看出来他心情不好,总之是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什么,而是说自己有了新点子问他要不要来看看,景元自无不可。

    晚些时候白珩联络应星问自己的弓修复的怎么样了,看见他也在脱口就是一句:“和丹枫吵架了?”也许是看他一脸迷茫白珩忙补充道,“我还以为你会去找丹枫,结果怎么在应星的工坊。要是你再和应星沉迷切磋耽误了我拿弓,我回去一定要削你们一顿。”

    景元一脸委屈地看向她:“白珩jiejie我在你眼里不是和丹枫吵架就是要和应星打架吗?”

    白珩笑了起来:“不仅要吵架打架还要上房揭瓦招猫逗狗掏鸟蛋。”

    “我没有掏过鸟蛋。”

    “那就是其他的全干过喽。”

    景元无奈:“师父莫不是把什么都告诉你了?看来我是没机会在你心里变成一个成熟可靠的大人了。”

    “哈哈哈你还差的远呢,至少等你能打过我再说。”

    景元小声嘀咕:“我要是把你打一顿师父会凶我的。”

    “应星,他刚刚说什么?”

    “他说要打你一顿。”

    “我没有,你别断章取义。”

    “那镜流凶你干什么?”

    “师父凶我不是常有的事吗。”

    ……

    等景元想起来白珩的时候狐人早就挂断通讯忙自己的去了,不过给他发了条短信:“就算你掏过鸟蛋也并不影响你变成一个成熟可靠的人。景元,你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没有我们的时间。能够当马前卒和能够站在将帅的位置一个人统筹大局完全不同。我想信丹枫一定也是这么想的,他从来没有把你当小孩子。”

    夜幕降临的时候景元站在窗户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觉得自己大概是过度担心了。饮月君当初那么坚决地向将军提出要奔赴前线总不可能为了躲他这么轻易的回去,何况丹枫一直只是作为类似于支援和奇兵的存在,必须要听从军令。

    但他无论如何都觉得心口像是堵了口气。不完全是生气,还像是一招击中了一团棉花似的无从使力。丹枫不是喜欢兜圈子的人,更不是喜欢遮遮掩掩的人,如果有什么事有问题但是绝对不能说,他能想到的也只有持明内部的隐衷,并且这个隐衷可能就连身为龙尊的他也无法解决。

    这么一来,这么一来——他更是完全没有置喙的余地。

    天人、狐人和持明之间从来不是一体同心的关系,不同的生理条件不同的文化习俗使他们度过了漫长的磨合时期。如今天人和狐人已渐趋融合,但是拥有自己的信仰与传承的持明只有少数愿意接受这一切。

    他不知道丹枫到底需要面对什么,又是怎么压下龙师们的反对来到这里。但是从龙尊雨别开始持明内部的裂痕就已经存在,而在方壶的悲剧发生以后,持明们的态度就更保守了。

    景元叹了口气。他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就算丹枫只是真的不想见他,至少他也能知道丹枫没事。

    夜半时分莫名下起雨来,景元在雷声中从梦中惊醒。不同星球间别说昼夜不同,就连每日的时长也不尽相同,猛一回来他还有点不适应了。

    景元正准备换个姿势继续睡觉,又是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漆黑的室内骤然大亮,他下意识闭上眼睛也没拦住光影映入眼底——他突然翻身跳下床,向着刚才看到的突兀影子跑去。

    柜子边缘并没有任何东西东西能够造成那样的影子,圆润的,有着明显弧度的影子。他打开灯,在墙角找到了一处半个巴掌大小不甚明显但是绝对不会是雨水的湿痕。水渍参差却规律,形状就像是……什么东西的鳞片。

    第二天清晨雨势渐止,直到景元练完剑才又下起来,他在正廊下躲雨,整理湿漉漉黏在背后的头发,远远就看到有个后勤云骑拿着什么东西从丹枫院落的方向出来。他立刻停手,迎了上去。

    “饮月君他怎么了吗?”

    “是景元大人。饮月君没事,就是昨天晚上骤雨,失手把镜子打了,我帮着收拾一下。”云骑抬了抬手,将盒子里装的碎片给景元看了一眼。

    是那面铜镜。景元下意识按住了云骑的手,看得更仔细了些。里面没有他的金乌,暗红色的应该是血,沾在裂纹处,不像是捡碎片的时候划破了手,而是谁一拳打在了镜面中央,把铜镜像是普通玻璃一般打碎了。

    只能是丹枫。是丹枫拿下了他的玉,打碎了镜子。

    说话间又是一道惊雷,一片乌黑的雨云遮天蔽日而来。云骑有些为难地说自己不能再停留了,景元这才意识到自己抓着他看了有一段时间了,连忙放人走了。

    景元还是决定去看一看。

    还没有走到门口,景元便听到了一阵隐约的箫声,只是曲不成调,显然是生疏至极。不过这么看来大概是没什么事情?

    然而很快,眼前的一切就改变了他的想法。丹枫正在屋舍周围大面积的使用御水的法术,所有的雨水在进入法术范围后就会被牵引,悄无声息地随着法术流转而后轻缓地流至地面,远远看去雨水就好像形成了一个干燥的半球的盖子,将整个屋子护在其中。

    景元伸手碰了一下法术的表层,除了湿了指尖以外没有感受到任何抗拒,这才放心地向前踏出一步,完全进到里面之后,他满意地发现自己身上全干了。箫声此时也大了许多,听起来有些像持明调。

    他敲了敲门,听到箫声戛然而止,但是门内毫无反应。他又敲了第二遍,谁知道门居然被他敲开了。

    景元毫无防备地打开门,下一瞬间就被掐住手腕毫不留情地拧了半圈,石火梦身“咣当”一声砸在地上倒了下去,饮月君猛地扯过他的胳膊,右手按在他肩膀上一推,将他整个人按在了门上。而他竟然还抽空想了一下这要是被师父知道自己这么简单就被缴械,怕是又要挨罚。

    “好痛……你就算是想试我,也没必要下这么重的手吧?”

    然后身后的人并没有回答他的意思,也没有松开手:“你是谁?”景元一惊,饮月君大概是以为他要挣扎,抓着他的手腕又往后撇了一下。

    “我是景元呀,丹枫哥,你轻点。”

    “……景元?”他听出饮月君凑了过来,莲花的香气也一点点从头到脚将他包围。饮月君呼吸有些不稳,手上的温度甚至也有些发热,他在景元的后颈嗅了嗅,声音轻的如同呓语,“熟悉的味道。景元……我记得你。”

    这就实在不是一句惊悚能够形容的了。已知这个见面就把他压制的动弹不得的人在饮月君的房间里,声音和饮月君一样,身上的味道也和饮月君一样,但是这个人表现得像是和他是陌生人一样,就算景元一向头脑灵活,此刻也不禁有些懵了。

    饮月君松开手,扶着景元的肩膀让他慢慢转过身来,但是感觉到景元主动使力的那一刻,他又使劲把人按回了墙上。好在这次是背朝着墙,景元终于有机会打量看起来完全不对劲的丹枫,只是对方几乎整个人都隐在暗处,阴雨天黯淡的光线使他难以看清饮月君的表情,只有眼尾那一抹红分外艳丽。

    但是饮月君似乎完全没有被影响,他抬起手扯开景元的发绳随手丢在地上,然后手心覆在景元的左脸,大拇指在他眼角轻柔地摩挲着,“凡生有此痣者,夫妻恩爱,相守白头。你有泪痣……是吉兆。”

    景元自然是知道自己这颗痣有诸多说法,小时候还专门去查过,他本来只当是穿凿附会,但是被丹枫用这种……低沉的、温柔的、耳语似的嗓音说出来,无论是什么他觉得自己都会相信。

    “丹枫,你……”认出来我了吗?

    他没说完,因为饮月君微微抬头,在他眼角烙下一吻。景元下意识闭上眼睛,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原来是这样,他想。

    他喜欢丹枫,喜欢饮月君。所以想要他时时看着自己,不想被他敷衍隐瞒。高兴的事情想要分享,不开心的时候想要他陪在身边。被他抱住的时候心几乎要跳出来,看到他那么珍而重之的保存自己的东西的时候欢喜到无措。

    他想亲吻他。于是他也这么做了。

    景元抬手拉住饮月君的领子使他低下头来,他避开他额上的龙角,略微倾身,在他唇上轻吻。

    从少年时期便从军离开家乡的青年青涩且稚嫩,对于吻的理解只有如同鸟雀般的轻啄。在他退开的瞬间一条微凉的龙尾缠上了他的腰,将两个人身体之间的距离缩减至零。

    “别动。”饮月君低声命令道,抬起本来按住他肩膀的手以虎口按在他的脖子上,然后吻了过来,轻而易举地分开了青年毫不设防的双唇。他并没有急着深入,而是稍稍退开了些,在景元下唇轻咬吮吸,然后用舌尖在自己留下的咬狠处轻轻舔舐。

    景元忍不住喘息起来,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完全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屏息太久还是腰上那条尾巴缠的太紧,脑袋也晕乎乎的。他咽了口唾液,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正好和饮月君的舌碰在一起。

    景元第一次理解为什么话本里的才子佳人、英雄美人总会在情浓之时互相亲吻难舍难分。为什么只是一个亲吻就会面红耳赤软下腰来,到了他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饮月君只是用舌尖在他上颚轻轻打了几个转,酥痒的感觉便如同电流似的让他颤栗起来。

    只是龙难道不用呼吸的吗?但凡他稍微动上一动,那条尾巴就把他缠更紧了些,景元干脆放弃了挣扎,再让尾巴这么蹭下去,他真怕自己会呻吟出声。

    尾尖蹭在他的大腿像是在撒娇。虽然理智立刻否决了这一想法,但他还是忍不住偷偷地想,神志不清的时候人通常都会更多依靠本能来行动,所以这怎么不可能呢?那么他摸一下尾巴,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毕竟是尾巴先动的手……他实在需要做点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景元艰难地收回手,沿着饮月君的胸口一路下移划过腰侧,直到指尖触碰到微凉的鳞片。龙鳞光滑而平整,有种金属的质感;鳞片之间褶缝几乎没有,就算是沿着尖端来回抚摸也感受不到。

    这时候屋外隐约传来了鞋跟敲击石板路面的声音,景元先是松了口气,然后整个人瞬间紧绷起来——是师父的脚步声!他试图去推丹枫的肩膀,但是根本使不上劲,他感觉到饮月君掐住自己脖子的手警告似的收紧,干脆狠心咬了下去。

    饮月君低声吸了口气,青色的眼底隐约有红色闪动。他没有被镜流分去丝毫的注意力,只是死死盯着景元,像是盯着不听话的猎物,盯得景元浑身汗毛直竖。

    “丹枫,景元在你这里吗?”

    镜流的声音从门的另一边响起,伴随着近在咫尺的敲门声吓得景元浑身一震。

    丹枫。景元无声地喊着他的名字。

    饮月君突然松开了手和尾巴,他蹙起眉抬手捂住额角,尾巴在他后退的过程中带倒了门边不知道什么东西,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饮月君的龙角和尾巴也跟着瞬间消失。

    “怎么了?”镜流警觉地问。

    “没事没事,”景元赶紧出声,生怕师父下一秒就打开门,注意到自己嗓音哑的的不像话,他顿了一下使劲吞了口唾液,“我练完剑听见丹枫哥他在吹什么曲子,就过来看看。也不知道是什么曲子,他竟然不肯教我。”

    丹枫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神已然清明了许多,他看了景元一眼,示意他整理一下头发,这才走过去开门:“我哪有不肯教,只是这曲子是我以前——是一位持明为了悼念亡故的狐人至交所作,不吉利。”

    “你若是不教他,这小子怕是要一直缠着你了。”镜流的声音带着笑,显然并没有什么大事,也没有因为景元的突然消失生气,“只是最近难得有闲暇,我给他找了个人指点他用刀,总不能让应星的宝贝埋没在他手里。”

    “也好。我须回鳞渊境一趟,既然你和白珩都已回返,想必战事并不吃紧,我这就去与将军说此事。”

    景元心头发紧,知道丹枫这是又要一跑了之,他偷偷去拽丹枫的袖子,却被那人躲过。紧接着镜流的话更是让他一惊:

    “龙师们又在向你施压了?”

    “倒也不算,只是我……历任龙尊都有守护建木的职责,将军与你我五人俱在前线,难免有人心思浮动,至少我该回去看看。”

    “也是,守护建木干系重大不容有失。这一别,也不知道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了,白珩早就说了要聚一聚,听说景元要回来立刻着手安排手下善后,紧赶慢赶也要明日早上才能回来,你应当也不急于这一日吧?”

    “无妨,那便等她一日。”丹枫侧开身子,示意还站在暗处的景元上前来。

    景元悄悄深吸一口气,借以压制心中纷杂的思绪,他知道自己很难瞒得过师父,但是只要自己装的够像,师父是从来不会逼问他的。

    “师父,徒儿的刀法真的有那么差吗?”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你的刀法自然还有精进的空间,阵刀与剑法枪法虽有相通却远不足够。走吧。丹枫,我先替白珩定下明晚之约,你意下如何?”

    “必不负约。”

    镜流点点头,转身离开。

    景元下意识跟上,只是到底是没忍住回了头,这一眼恰好同丹枫对上视线,他浅青色的眼眸如同一汪碧水寒潭,只是其中瞳仁,竟是蛇一般的黑色竖瞳。

    丹枫闭上眼睛,将门关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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