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蛇与鱼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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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殊 回应我的只有侍从一句“休得胡言!” 但她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她静静看着我,不说话。跪在那里时,我就整理好了面具。她不答,忽道,“我们今日是择驸马一事,你能帮我看看,有什么好的可许之人吗?” 停顿片刻,“陆均。” 我不想选,在知道她有喜欢的人,有人真心喜欢她的情况下,帮着她把自己当商品交易考虑定价,我实在不能理解这么做的合理性。 如果她自己最后选的陆均,一定是综合多方面考虑定的最佳人选。我这么说了,她可能觉得我跟她心意相通。 她笑道:“你说说,为什么是他?” “陆均年少有为,资政通史,晓天下大局,虽出身不太好,却能看清形势,好谋善断,得圣上,尹大人赏识提拔,短短一年时间,必能一路从刑部侍郎,升任御史台,御史台中丞,太子少傅。” 我说的是以后会发生的事,仅仅陈述了一遍事实。她最后也没能和陆均终成眷属,或结成盟约。 再者,驸马这官不能挑得太大,不能挑高门显贵,势必会引起皇帝的顾忌和不悦。要挑看上去不如何,实际也不如何,但听上去可以被理解的。放权给她的人何尝不是在试探,她会怎么选。 “起来吧,姑娘一定累了。”她道。 “谢殿下。”她命人为我赐座。她道,“姑姑教我,礼贤下士,既有心投诚,当不分男女。” 这话她说错了,我不是什么下士,我是个滥竽充数的滥竽。我宁愿遵着我的本心简单地救下她,即使她并不感谢我,也不想违心地说着复杂的谋术,更何况是欺骗她的。 这时有人进来,附在她耳边说了两句。她定定地看向我,随后大方地将刚听到的消息告知于我,“刚在后花园,严大人把一份信给了魏大人,你能在今日宴会结束之前告诉我信里写了什么吗?” 这是考验。“是。”但是,“长公主打算如何?” 她起身,“你随我去见姑姑。” - 谌烟阳见我,同我询问了解了一番之后,大致将我家底背景摸得个七七八八。对于严汜远密会魏子缄的事情,谌烟阳冷笑了一声,“严庭艾呢,他那傻儿子呢,听说皮相不错,给我拐到房间,就说我看上他了,生米熟饭,他儿子自己控制不住,把人扣下来!” 吩咐了人去办,谌烟阳提起裙裾急急出去,“过两天严汜远找本宫来要人,看我不把那老贼藏藏窝窝的话都逼出来!” 原来没有覃翡玉这个阵营走到这一步就会分崩离析。我叹口气,谌暄看我,“怎么了呢?” “好无聊哦。”我发自肺腑,发自内心地,发出感叹。 她愣了一下,“姑娘的意思是……?” 她不明白,在已知失败结局的前提下,现在看的另一个走向的可能,不过幻梦一场,她的运筹帷幄,掌权断事,志在必得,与那日从城门坠落犹如蝴蝶轻鸿一般的身影,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场没有面具的宴会,在场的人一览无余,严庭艾还是来了,在哪儿一目了然。他想见宣霁公主,纠结一番还是想来,但他又没有勇气主动出击,就郁郁寡欢地坐在自家亭子里。 在他独自饮茶时,一群侍卫围住了亭子。他在茫然无措中被长公主带到东厢后房。 谌烟阳翘起腿,裙裾撩到大腿,自然垂下,裙底风光大好。谌烟阳将一酒杯推过去,“来,喝了。”他惊慌害怕道,“这是什么?”谌烟阳答,“让你兴奋的东西。” 谌烟阳的手段,虽肮脏无耻,但她本就是那样一个人,为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我救他做什么,我救他也改变不了现实。但我还是于心不忍,站出来道,“长公主殿下,容小人一个不情之请,”说着猥琐地上下打量他,“姑娘我还没尝过这白面小生的滋味,像我这样的丑妇,才更能羞辱人不是吗?” 谌烟阳大笑,“好,不愧是来投靠我的人,对我的手段了解得很,那就你来,当作本公主的见面礼,赏你了!” 我赶忙跪下叩首谢恩,谌烟阳带人离开。严庭艾看着我,哭喊道,“你别过来啊……” 遥想两年前,你还说要娶我。我看着他微笑着想,男人,不过只看皮相的动物。 我在房间里边看话本边无病呻吟了一刻钟,听得严庭艾面红耳赤。我说,“来,出点体力,别想干坐在那儿不干事。”他愣愣地,我不甚耐烦,“来摇床!” 大约半个时辰后,我神清气爽地走出房间,严庭艾被我扒光了裹在被子里嘤嘤抽泣。 谌暄正在喝茶,看起来她谁都没选中,所有候选者败兴而归,也有可能,她选中了我。她纤纤玉指提着茶壶,看了看天边日头,“宴席快结束了,还有半个时辰。” - 如果记忆没出错,覃翡玉身上没有信,也没有转递信或信物,我根本不知道有信的存在,严汜远不认识我,魏子缄更不认识我,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我都丝毫没有机会接近他们。 即使我想接近严汜远,也被椎史从背后抓住衣服领子,他指向赵家亭子那边,“你走错了,是那边。” 我回身转向他,他感到一丝不同寻常,我问他:“你为什么就刚才没拦着我?” “主子说,你今晚要跟谁欢好,不必打扰。”他笑,“但我没想到你那么小孩心性,先选喜欢的,选了严汜远家公子。” 他要我沦为娼妇。我道:“严汜远,我今晚非见不可。” 他见我目光语气坚定,不好再说什么。 严汜远接见了我,“姑娘说是你家小姐带走了小儿,敢问是哪家的小姐?” 我道:“魏子缄魏大人家。” 他立马警觉道,“可是,魏大人并无……”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住口不言。 “大人是个聪明的,魏大人派我来传话,您信上所言,曹裎之事,不可大意,他若萌生退意,我们也无路可走。” 这下他彻底信了,“那魏大人此番是要?” “魏大人让您,把信交于我,转交给曹裎。” 正当日头西沉,谌暄收起了严汜远的信,她看完了,也就看完了,什么也没说。 我跪坐在旁,等着她开口。“你可以成为我的朋友。”她笑道。 “可我不想成为殿下您的朋友。” 我自认为我的声音语气还算平静。 片刻后她道:“为什么,你前来见我,所求不就是这样吗,是我不够成为你的朋友吗?”她银铃般的笑声煞是动听,“你是看中长公主了,嫌我不够格?” 不是的,我想要一起摸牌九的朋友,一起麻将弈棋的朋友,一起挤被窝的朋友,一起逛街喝茶的朋友,一起半夜偷东西吃的朋友。我跟她,最多只能是上下属的关系。 “不是,是民女不够格称为公主的朋友。”我行礼回道。 我曾经把你当做朋友过,但您,利用我制造了一场变故的开端。 世人说帝王家中少有真心,我以前是不信的。但之前之后同她见过的几面,我能领悟到一些了。我好怀念我的朋友,这里好无聊,好想回去。 “殿下您知道吗,曾经我最讨厌桃花节,桃花宴,”我跟她说,“两次都让我的人生发生了重大的转变,一次让我不得已从我爹身边离开,一次被迫放弃坚持,做了最不想要的选择。” 但既然现下还没到结局,机缘巧合之下也还未入宫,那我就该珍惜还有的机会,珍惜还有的时光。父亲很早就告诉我,自由不是不受约束的能力,而是自己做选择的权利。 我要探寻的真相,不是绝对的事实,真相只是对一个事件合乎逻辑的解释。死者的意义由活人赋予,真相是为了活着的人更好的活着。我想知道她们死,谌烟阳死,谌暄死,黄夕仞,黄栋安,还有一些别的人,死是为了什么。 这就够了。 - 三日后,严庭艾被毫发无损地领了回去,来见谌烟阳的是个女人,她说她叫三箩,严家三夫人。她独自来闯长公主府,待了一下午后便带着人离开。谈判结果很明显,严三夫人完胜,是个有姿色也有胆识的人,恐怕不输长公主。 没人知道她们具体谈了什么,那天茶喝得特别快,不多时又添一壶。据添茶的侍女说剑拔弩张,气氛凝重,三夫人上来便直奔主题,绝不含糊。长公主数次想把话打岔,都被她识破,即时纠正回去。长公主说,“本宫说了不是严汜远亲来不放人。”三箩道,“那就要严大人向陛下上一道折子,放下手中军机要务,天灾民旱大事,再来亲处这等小事。” 谌烟阳听她搬出皇帝来压她一头,气疯了,说这是小事,闹到皇帝面前确实有些无理取闹,胡搅蛮缠之嫌。三箩道,“长公主风评朝中都知道,稍一打听便知,谁有理在先,谁对谁错。” 谌烟阳只得把人放了。但严汜远那封信,她拿到了手,后来就能反将严家一军。我并不在乎我的某一举动会将事情导向何方,因为这一切都脱离原方向太远,失去了继续的意义。 - 覃隐 第十二天,明日就是桃花宴。这人来的不是时候,耽误我明天赴宴,他死一万次,不足谢罪。 晏谙一身黑衣,蒙面,刺客装扮,站在我面前,“你为什么要替我掩盖行刺痕迹?” “就是今天等你来啊。”我笑着说。 尹辗的人或许就在附近,伺机而动,但他们不会轻易采取行动,我还有足够的时间跟他周旋。即使他没杀我,我放他走,他也绝对走不出这个宅子,全身而退。 我请他坐,他不坐,我就自己坐下,给自己倒茶。 他面向我,“崇任东还没死对吧?” “死了。”我很诚实,“尸体就在我的地室里。” 不信可以自己去看。 他浑身颤抖,提着刀的手也在抖,“为什么杀他?” “这还需要理由吗?” “他那么信任你。” “你需要什么理由?” “为什么杀他?!” 他控制不住声音嘶吼。 “有些时候,转过身背对只是一刹那的事。”我平静地告诉他。 他双眼蓄满泪水,瞪着我不说话。 耐心如我,还试图跟他讲道理,“信任与背叛,本来就是一件事的两面。” 你该懂得的,他该懂得的。 他握紧了手中的刀,意识到他随时可能挥刀,我还是小小担心了一下。担心吵醒老曹,以及,庭院里的血迹不好洗,清亮会很头痛。 “我知道你有埋伏,”他说,“我活着走不出去了,你也休想活着离开。” 离开?我去哪儿,我不离开。“暂时无意愿搬家。” 茶还没凉,“这宅子地下还有个地室呢。” “地室?” 他终于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看来是个聪明人。 我喝着茶,慢慢抬起眼睛,看着他。 片刻的寂静后,他冷静下来,连带声音也镇定了许多。 “地室里有什么?” “你何不自己去看看。” 我放下茶盏,他的刀挥到我脖颈处。 “带我去看,有什么不对,立刻杀了你!” 这样,我便带他下去了,但他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能走出来了。 - 隔日尹辗问我审讯的情况如何,我答,审问了一夜,他嘴硬,很难撬开。 尹辗笑着说,“我带你见识过的那些刑具,用刑的手段,你不是一直很感兴趣,这下可以好好实践了。” 我打着哈欠道:“也不着急,残党余孽,揪出来迟早的事儿。” 但是我很烦桃花宴为什么设在晚上。 白天蒋昭宁诸就来找过我,他道:“前几日还在说颐殊去不了今年的桃花宴,赶巧儿,她运气真好,今年桃花宴就设在陆府上。” 宁诸也高兴道:“是呀,多亏了陆夫人要为怀宝宝迎喜祈福。” 但到了晚一些的时候,我们都准备好了,特地挑了一身银苏流云广袖,告诉我去不了了,原因无他,魏子缄找我去看病。 魏子缄,魏子缄,我杀了你。 蒋昭迟疑着说:“要不,我们陪你去?” 我脸色阴沉地说不用了,“你不是还准备了一套诗词花招背给小姑娘听,可别浪费,白准备了。”说完我提上药箱就要走。 宁诸,我的好兄弟,赶过来跟我道:“我和你去。” 他觉得这是一场鸿门宴。 到了魏府门口,徐知事正在同魏大人谈事,我们只好在门外等。 宁诸懒洋洋地靠在柱子上,我也站在墙边闭目养神,毕竟昨晚一夜没睡。 不知不觉竟站着睡着了,真的进入了梦乡,宁诸在我快倒的关键时刻扶了我一把,“打起精神,还不知道会面对怎样的情形。” 我问他:“目前朝中局势,你也得知了?” 他点点头:“也知魏大人有心找你是为此事。” “你觉得我能发挥什么作用呢?” 他摇头:“不知道。但你每次在我们以为没用的时候都能发挥作用,就跟颐殊一样。” 我笑笑,当他夸奖了。 魏子缄让我们进去,也不说哪里有个头疼脑热,先是问我们吃饭没有,又问吃的什么,我跟宁诸一一答了,他才道,“那就好,不耽误事儿就好。” 还不耽误事儿!我cao起药箱砸你脑袋上。 我面目温和,唇角带笑,“不知大人找我们前来,是有何事?” “诚如覃公子所言,我去找了尹辗尹大人,他说翡玉公子最爱讲故事,让我来跟你说故事。说个什么故事好呢,不如覃公子先说个吧?” 这药箱我是不砸不行? 宁诸在底下按住我的胳膊,“冷静,冷静。” 于是我给他说了个美人蛇与鱼人怪的故事。 美人蛇在岸上引诱鱼人怪上来,鱼人怪在水下挑衅美人蛇下来,但两个妖怪离开了自己的环境就会死,美人蛇不能没有土地,鱼人怪离开了水就会死。 这个故事够简单吧,三言两语就讲完了。 “尹大人说,不管你故事里有什么元素,刨去表层,舍末逐根就好。这根是什么?美人蛇和鱼人怪不能碰在一起,碰在一起就有一方会死?” 见我不回答,他拿起酒杯叹道:“我跟张灵诲确实,碰在一起有一方会死。” 宁诸恭敬道:“家父任中书令,虽是邧国公,自张巧工接任中书监以来,也饱受张氏父子独坐其大困扰。向魏大人如实告知,不知可否为大人分担?” “你的父亲,我也谈过。你也知道,我跟你父亲一样,在朝中跟谁都交好,畏首畏尾,不惹人,不惹事,才做到这么大。但我跟你父亲不同,我甚至比他还要能看得开点,我都能同赵勐获交上一友,唯独这个张灵诲,实在是猫碰上耗子,生来天敌。” 我道:“也并非大人与其天然不对付,或许是他太过伤天害理,连您都看不下去了吧。” “我怎么听着有点埋汰我呢。”魏子缄笑一声,倒也没责怪。 “你父亲跟我一样,尽力保老臣,我是御史台,有督查百官之职责,但我督查不了他,只能在其他官员被诬告上去,吹毛求疵时,适当放放水,走走过场,时间一长,必定引起他的不满,到时候别说我的官职不保,恐怕连小命都不保。” 宁诸道:“边关正在打仗,他身为尚书令,不应该优先考虑此事吗?” “曹裎要辞官回乡,正巧中了他下怀,他大喜,要将一个亲信内戚安排到兵部去,自此所有部门都有了他的人,不怕位置坐不牢坐不稳,此后更是无法无章,我们还怎么活呀。” “那您是要,我杀了他吗?”我就这么问出来了。 我也不懂,我当时低头看着衣角云卷纹的素银料子,就觉得真是烦透了,快点结束吧。 宁诸刚端起酒杯,用胳膊肘戳戳我道,“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说我知道,“就是随便说说。” - 从魏府出来,宁诸问我什么打算,离桃花宴结束还有不到三刻,我说我们去看看。 陆均和陆夫人早已开始送客,我们才到,陆大人看见我,“覃公子真是一表人才,人衬衣贵,怎地来得这样晚?” 我道府上来病人。宁诸道:“正因是陆府设宴,结束这才马不停蹄赶来了。” 一番寒暄过后,我们进入府内,蒋昭正站在树下同一人说话,扇子敲着手心。他看见我们,跟我们挥手打招呼,“可算来了,来看看这是谁。” 我们过去,我却僵硬在原地。 是付若生。 真的付若生本人。 他是崇任东的暗网成员之一,一直秘密活动,为他做事。而今他浮上水面,必是按耐不住。 “在下付箬,见过几位公子。” 蒋昭道:“他是崇任东晏谙的好友。” 付箬接道:“挚友晏谙已失踪许久,故前来寻找。” 宁诸道:“现在敢说自己是逆贼崇任东好友的,是真的胆子大,看来是极好的朋友了。” “正是。”他看着我说,“晏谙走之前留下信息去见你,公子可曾见过?” 宴席上,我一直盯着付箬,酒都喝得没味儿。不到两刻,就要告辞。 陆均留下我们,“你们既是颐殊好友,特备几坛好酒,移步院子里坐坐。” 我说我不了,他俩很惊讶,但我遥遥望去桃花林中,付箬就在那儿。 此刻有个大麻烦,如果不解决,只会越拖越麻烦。他在这里,我身边没有人是安全的。想到这儿我突然恍惚,这两天嗜杀又嗜血的,我这是怎么了。本可以坐下来喝喝酒,聊聊天,赏赏桃花,而且难得今日清闲。可我若是因为此刻的一时心软铸成大错,又会后悔。踟蹰间,我提步向宴席中走去。 我需要一个承诺和保证,只要付箬不乱来,或许我可以暂时放过他。 “你该知道,付若生已经死了。”我在他对面坐下。 “是公子您杀的。”他不紧不慢倒酒,“晏谙呢?” “这你就不要管了。” “我的好友,我为什么不管?就像您的朋友,蒋昭宁诸失踪了,您不管吗?” 我开始仔细回忆两三天前的状况,我照常在家中自闭,估摸着晏谙已收拾好崇任东的暗网,暗网中最关键的一环就是付若生,但他绝不会露头,因为他露头就是个死。但我没想到他为了晏谙胆子这样大,不惜到这么多人的场合与我见面。 他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不交出他重要的人,他也不会放过我的重要的人。 这时,有人站到我身后,“覃公子,你还要酒吗?覃翡玉?”